番外二

　　陛下今年已經年及弱冠， 作爲一個帝王來說，他實在過於晚婚， 也過於清心寡欲了。

　　不要說帝王， 即便是別的皇子在他這個年紀， 早幾年就該成親了不說，許是好幾個孩子都該學會讀書寫字了。

　　然而陛下和其他皇子不同，先皇在過去幾乎沒有管過他，原因乃是深宮秘聞，他們不得而知，可官員們前些年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連瑾是怎麽奪得皇位的，當年的事還歷歷在目，他們不敢隨意對陛下的事指手畫脚， 只能暗示、建議、勸導， 可是陛下聽不聽他們的，又是另一回事。

　　老臣看著年輕的陛下，真是一邊提心吊膽， 一邊又急得直跺脚。

　　看看陛下這個年紀，這個長相， 這個風采， 都說陛下像極了仙逝多年、風華絕代的先太后娘娘， 但在老臣看來， 陛下的長相比先太后娘娘還要勝上五分，真如謫仙一般。不要說他還有才能、氣質，單說這個無與倫比的相貌， 就讓京城中不知道多少貴女千金對他暗自傾心。

　　尤其他身爲年輕君王，偏還潔身自持。

　　說句實話，現在都城中哪家未嫁適齡的千金不是翹首以盼，在這個節骨眼上，誰若是能被天子選中、榮登鳳位，立即就會成爲萬衆矚目、人人艶羨的對象。

　　然而陛下似乎對娶親這些都沒有興趣，陛下只想養狐狸。

　　果不其然，連瑾聽到這話微微一頓，他眼眸輕垂，淡淡地說道：「這些事不急，日後再說吧。」

　　「陛下！不能再等了！」

　　老臣立即挺起上身，語氣懇切地道。

　　「您已經拖了許久了！從前幾年您便一直這樣說！按照常理，您至少登基時就該——」

　　「不必再議！」

　　連瑾固執地打斷他，他冷淡地對老臣道：「你僭越了。若朕有意，自會告知，不必多說！」

　　說罷，他直接拂袖站起，看也不看被他留在原地的老臣，徑自回了寢宮中。

　　老臣硬生生被他震住，呆呆地維持著一個姿勢跪在殿內。這種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只要問到某些特定的問題上，就會很容易引起陛下發怒，以前主要是秋獵、爲何要去獵場、何時娶親，而最近除了這些，還要加上被他養在自己宮裡的小白狐。

　　特別是那隻小白狐，只要一提及有關那隻小白狐的事，陛下整個人都偏執得古怪，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

　　這樣下去的話……

　　老臣心頭凝重，但只得低著頭，默默退出了大殿。

　　……這個時候，瑤兮因爲連瑾不在宮殿中，正覺得無聊，連玩東西都索然無味，百無聊賴地攤在地上打滾，此時見連瑾回來，立刻精神一震，歡快地躥到他身上，用腦袋頂頂他的腰。

　　連瑾一頓，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了撫瑤兮的腦袋。

　　「嗷嗚！」

　　瑤兮順勢打了個滾，期待地望著連瑾，想要讓對方摸摸她，順便找找機會能不能勾引一下什麽的。

　　然而對方却收了手。

　　瑤兮感覺到複雜的視綫落在她身上，可是當她抬頭往那個方向看過去時，却隻迎上連瑾跟平時一般漠然的黑眼。

　　連瑾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當初奪得帝位是爲了瑤兮，是爲了瑤兮生活得更好，是爲了等她回來以後留在他身邊不會遇到任何阻礙。可是現在瑤兮不記得他了，他忽然覺得眼前這金碧輝煌的一切都顯得如此空洞，索然無味。

　　可是他又無法放弃握緊的這一切，因爲少年時的經歷讓他恐懼一無所有，恐懼受人支配，說實話，他憎惡這座華美的皇宮，他對這裡的記憶唯有他人的冷眼、苛待還有刺骨的冷漠，可他又怕一旦失去宮殿，就連瑤兮也會一同離他而去。

　　連瑾攥緊了拳頭。

　　……

　　文官每日都會來向陛下彙報工作，不久，他就發現陛下變得暴躁易怒，而且對政務變得很不上心。

　　他每天就在宮殿裡一言不發地看著小白狐玩，看著小白狐跑來跑去。

　　不久之後，陛下和滿朝文武爆發了一次巨大的爭吵。

　　陛下想要將小白狐遷進皇后宮，或者說，是讓小白狐平時還是跟他住，但是拿皇后宮給她當休息之所、游樂場以及放置物品的地方，他甚至想將鳳印拿給小白狐玩。

　　陛下尚未立後，平日又整天整天地和小白狐待在一起，現在提出這種要求，簡直是官員們的神經綫上策馬狂奔，很難讓人不再多想。

　　於是滿朝賢臣們據理力爭、唇槍舌戰，乃至以死相逼，終於保住了皇后宮，然而陛下却不顧衆人反對，執意要爲小白狐單獨造一座金宮，然後他自己也一同遷至其中。

　　這種要求簡直匪夷所思，若要說用這種方式討好女子，倒還有幾分說得通，可是陛下不計成本地將所有財富珍寶堆到一隻小白狐面前，是想換什麽？！

　　這回陛下的態度讓所有賢臣忠臣寒心，溜鬚拍馬之輩則趁機見風使舵，然而陛下似乎對這些事情全不在意。

　　又過了一段日子。

　　他便完全不上朝了。

　　瑤兮對外界的事情全然不知，她只知道自己換了更漂亮的住所，伙食吃得東西越來越好了，連瑾整日整日留在宮內，外出的次數和有人見他的情况都少了，這倒讓瑤兮覺得更開心，於是愈發每日纏著連瑾，想著要怎麽才能把他勾到手。

　　文官看著無憂無慮的小狐狸，還有狂躁任性、自絕於世的陛下，不知爲何，竟生出一種雲裡霧裡的奇异之感。

　　「昏君！」

　　「妖狐！」

　　與此同時，金宮之外的地方已經亂成一團。

　　君王這般恣意妄爲的行徑不可能持續多久的，不久就有了正義之士起兵謀反、匡扶王道。

　　衆人積怨已久，戰火不久就燒到了城下，宮人都早早得到了消息，第一時間便已逃竄保命，偌大的皇宮，到最後一刻，竟只剩下君王一個人，獨自坐在金宮中。

　　到這個時候，瑤兮也發覺有點不對了，她慌張地在皇宮到處跑了一圈，發覺四處起火，連個能幫著救火的人都找不到，她是小妖狐自然不怕凡火，可是連瑾不行呀。她緊張地又跑回來，對著連瑾又拉又拽，想助他逃出去。

　　文官這日走得慢，皇宮四周都是驚叫聲，不知怎麽的，這等危急關頭，他居然鬼使神差地還到金宮裡來了一趟。

　　然後，他就看到陛下安靜地坐在殿中，小白狐著急地又跑又叫。

　　只是陛下抱著拼命要扯他的小狐狸，素來淡漠的眼中竟流露出滿眼不捨、依戀和愧疚。

　　這時他回過頭來，看到了呆呆路過的文官，叫住他，問道：「可否麻煩你，將她帶出皇宮？」

　　說來奇怪，連瑾對自己即將接受的命運十分平靜，但却十分著急於瑤兮。

　　他自己是一定走不了了，他們一把火焚了皇宮，外面包圍了無數叛軍，一旦他露面，立即就是死路一條。瑤兮和他一起留在這裡，勢必會被燒死，可那些人將瑤兮也視作妖狐，若是讓他們捉住瑤兮，一定會殺她。

　　他不想讓瑤兮死。

　　他此前試圖用一切手段留住她，試圖將她長久地守在自己身邊，試圖想讓她記起自己，現在這些一樣都沒有實現，可到這一刻，他終於决定放她離開。

　　即使分離讓他心痛如絞。

　　連瑾對這個文官隱約有點印象，是個心很軟又剛正的人，而且好像一直想逗逗瑤兮，只是從未如願過。

　　連瑾道：「要是讓追兵逮到，她難逃一死。你可以混在出宮的人群中去找你的同僚，說這時獸園中跑出來的狐狸，幷非我身邊的那隻即可。」

　　文官這是第一次聽陛下講這麽多話，未想到在這種時候他竟會開口向自己求助，難免有些受寵若驚。

　　不過，他倒也的確不覺得帝王昏庸是這隻小白狐的錯，他來金宮時每次都會見到瑤兮，也的確有些喜歡這隻小白狐，不介意養她，便心生憐憫之心，想了想，頷首道：「好。」

　　「有勞了。」

　　連瑾對他道謝。

　　連瑾將瑤兮從身上摘了下來，遞給文官，文官將她使勁揣在懷裡，一路往逃跑的方向跑去。

　　「嗷嗚！嗷嗚嗚嗚！」

　　瑤兮一落到文官懷裡，就開始拼命掙扎。

　　她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可看到連瑾離得越來越遠，沉默地站在金宮口，而且完全沒有出來的意思。

　　瑤兮對這個君王是真的有幾分喜歡的，勾引都還沒到手呢，這時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拼命想跑回去。

　　文官抱著這麽一只拼命掙扎的狐狸很是費勁，因爲起火了又熱，汗水不斷從他額上低落下來，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烟氣也很熏人。

　　「咳、咳咳……別鬧。」

　　文官試圖安撫她。

　　就在這一刻，他眼睜睜看著小白狐脫開了他的手，拼命往金宮的方向衝了過去！

　　文官一驚！他萬萬沒想到小白狐是往那個方向跑！都說百獸有自救的本能，此時回頭無异於自殺，可她竟然還是往回跑了！

　　他都已經走到這裡，再走幾步就是出口，回頭已經不現實，文官只得焦慮地往回一看，只見金宮方向已經火光衝天，耀目的巨大火勢直往天空上躥！絕對無力回天了。

　　他等了一會兒，見小白狐沒回來，只得自己離開。

　　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就在他回頭的一瞬間，文官隱約覺得看到那金殿內有驟亮的仙光一晃，可再一看，便已消失不見了，宮殿柱倒，房梁塌毀，再無力回天。

　　……

　　另一邊，連瑾靜靜地坐在金宮內，手中握著一顆保存良好的小花球，他正捏在手間把玩。

　　「嗷嗚！」

　　就在此時，他耳邊聽到一絲輕叫，連瑾下意識地反手將花球收起，抬眸望過去，却看見瑤兮闖過廢墟般的門庭跑過來，急急地衝到他身邊。

　　瑤兮跑進來的一刹那，門口的立柱轟然倒塌，將大門嚴實地堵住。

　　「嗚嗚。」

　　瑤兮快要哭了，她努力想要將連瑾帶出去，可是她多年來沒怎麽修煉，妖力微弱，保住自己不死而已，要救這麽一個大活人，是辦不到的。

　　她使勁將自己挂在連瑾身上，閉起眼睛貼在他身上，用小小的身體保護他。

　　連瑾見到瑤兮進來，便懵了。

　　强烈的欣喜、甜蜜和激動，不知道哪一種更多。

　　瑤兮正在猶豫要不要跟連瑾開口說話，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連瑾在她耳邊道：「放心，我們不會死的。」

　　「嗷？」

　　瑤兮驚訝地抬頭，却正好看到連瑾仙劫結束，在火光中破開仙氣，渾身被耀目的仙光包裹，一揮手取出一把鋥亮的雪劍，劍光霓霓，他利落地打破屋頂騰空而起！

　　還不等瑤兮反應，天劫已順應著連瑾的舉動而下，紫雷轟鳴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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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八十一道天雷。

　　瑤兮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仗，天雷伴著火光直接從她眼前擦過，甚至直奔著她而來，可是都被眼前之人一一接下，動作看上去十分輕鬆，等她回過神來，竟已經身在仙界。

　　周圍都是沒見過的仙門弟子，穿著統一的著裝，像是過來接人的，此時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她。

　　而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衣袂飄飄的仙君。

　　他與瑤兮認識的帝王生著同一張臉，可與那位氣質有些乖戾厭食的昏君不同，眼前人氣質高傲清雅、光風霽月，是真正的仙君。

　　瑤兮嚇得要命，她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幾乎嚇得瑟瑟發抖。她不覺得縮起了耳朵爪子，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變成無措害怕的小狐狸。

　　連瑾這個時候也正看著瑤兮。

　　他現在兩種記憶混雜成一團，人有點渾沌。

　　他跟凡間那個昏君不能算是同一個人，誠然那個人是他，他切身體會了各種情緒，可他被封閉了神識記憶，被天道和命書强加了不屬他的性格，那些經歷也不屬他真正的過往，說白了那只是一個仙劫，他的帝王劫，那個凡境內的王朝即將覆滅，由他去當一回亡國君，體味人生，順應天理而已。

　　可是胸腔中涌現的悸動却是無與倫比的真實。

　　他還記得那個秋日，小白狐從草叢中跑出來時，他真實的神靈被喚醒了一部分，看到那般光景的震撼和心動。

　　但他沒辦法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說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實際上也很混亂，看著自己跟前摸不清楚狀况、明顯被嚇壞了的小白狐，連瑾憋了半天，最後吐出來的話却是道——

　　「日後，你就做我的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