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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56章
56. 曲中鬥

  夜色漸沉,玉兔東升,正是一個無風無雨的晴夜。

  琅琊王府內外兵甲林立,一層層士卒封鎖護衛,恰好七夕解了一個月的宵禁,城中的酒肆茶坊爆滿,府外圍觀者無數。人們幷不希望琅琊第一美人真的遭劫,却樂見平淡的生活偶有刺激,都在興致勃勃的等留書的狂徒出現。

  琅琊王府氣氛緊肅,琅琊王與數位地方高官在主院坐鎮,阮鳳軒與薄景煥帶著精卒在郡主院外守護。整個王府點滿了兒臂粗的明燭,一片燈火通亮,哪怕一隻蒼蠅也無所遁形。

  王府對面的酒樓內,天子與幾位近臣也在觀望。

  「連佑,依你所見如何?」

  連佑是寸步不離天子的近護,跟隨應德帝多年,功力深不可測,地位十分特殊,連皇后都對他甚爲禮待。他有一張如鐵的面孔,從來寡言少語,聽得天子詢問,他終於道出了兩個字。「不像。」

  天子不再言語,移目遙向燈火輝煌的王府。

  在王府重重守衛深處,千百雙眼睛在凝望著一幢深碧的小樓,暗暗遐思花窗內的玲瓏倩影。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夜,越來越深,阮靜妍靜守樓中,低眉而坐,觸撫著心愛的古琴。

  阮鳳軒出於心虛,沒敢告訴她曲無涯是何許人,也未提及還請了蘇璇,僅是一迭聲的保證絕不會讓她出事,安排了一群女眷與婆子們在樓中惶惶相伴,要不是爲了散明燭的烟氣,恨不得連窗扉都鎖死了。

  阮靜妍幷不害怕,只是心緒有些不穩,纖白的細指撫過潤澤的古琴。

  這張琴是古時名士所斫,歷經多位大家收藏,聲韵長厚、蒼古圓潤,髹漆的梧桐木光可鑒人,伴著她度過了許多難熬的辰光,總能安撫她的心,這一次却失了效。

  如果七夕那一天所見真是他,如果他還沒有離開琅琊,聽聞這樣的消息,他會不會來?

  如果他來了——

  如果他沒有來——

  阮靜妍不知自己在期盼什麽,一顆芳心如千絲爭亂,久久難以自持。

  弄出亂子的阮鳳軒惴惴不安,伏在王府外的賀璣之也在心頭打鼓,本來已經安排了手下矯裝惡徒,然而如今王府內外兵甲太多,怎麽看也不大可能實現一度以爲絕妙之極,而今却是拙劣之極的計劃。

  要是兩人知道連天子都被驚動,只怕要悔得哭出來。

  始作俑者在提心吊膽,薄景煥則是鬱怒非常,蘇璇至此刻仍遲遲未至,不見踪影。幸而他得了傳信,知道內廷高手在府外相機而動,才算略安了心。

  月影漸移,幾顆小星零落的散在東南,銅壺滴漏,更夫敲響了梆子。

  子時到了,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王府內外一片寂靜。賀璣之臨到關頭越發覺得不妙,索性讓安排的人悄悄撤了。滿庭明燭映著一無動靜的庭院,人們等待良久,氣氛鬆懈下來,低低的交頭結耳,懷疑遭遇了一場戲弄。

  就在此時,夜空忽然響起一段奇异的琴樂。

  阮鳳軒本來鬆了口氣,聽得聲音登時傻了。

  人們面面相覷,四處張望,琴聲難辨從何而來,飄忽如天外之音,深院幽室無不聽聞。

  初時如微風發,羽扇搖,繼而如林風搖落,泉流幽咽,漸漸至巨石奔崖,飛波走浪,聽得人越來越驚,心仿佛被旁人所控,忽起忽落分外難受,連宿鳥也驚飛而起,在夜空啼叫不休。

  薄景煥知道不妙,這般手段除了追魂琴還有誰,然而連彈琴者在何處都尋不出,又如何擒捉。

  忽然間另一琴起,琴音清清泠泠,隨風而散,不及前者傳得遠,却有種淡寧的氣息,宛如平原野籟,秋潭雁渡,又似江天月白,鳥栖魚沉,令人清定安適,一時間竟將前一首樂曲的燥意壓了下去。

  後起的琴樂散自小樓,必是阮靜妍無疑,阮鳳軒激動的忘形,握著薄景煥的臂膀連搖。薄景煥驚喜之餘也覺驕傲,又不知該不該制止,畢竟追魂琴來頭太大,萬一將其激怒,後果堪虞。

  半空有男子輕咦了一聲,指下又彈,這次琴音如疾風厲號,怒濤噴涌,浪卷風雷,凝爲百丈冰瀑。聽得人怵栗生寒,兩股戰戰,明明是初秋,却如嚴冬忽至。

  就在人們透不過氣時,樓中的琴聲起,如環佩垂撞,琳琅動人,宛如西子輕盈踏過響屧廊,絲衣臨風而飛,彩蝶隨之相逐,歡悅明媚,頓時將寒意驅散一空。

  男子大笑一聲,琴音箏箏陡轉,化爲惡風卷裹鐵騎,刀槍驟響,畫角爭鳴,血染征衣,長戟寸斷,殘陽映著累累如山的屍骸。聞者悲懼交加,難以抑制的落泪,飛鳥紛紛亂撞。

  樓中回應以春草方沃,新桐初引,微雨浸潤萬物,轉眼布谷輕啼,乳兒喚母,耕牛哞哞犁地,灶上火暖湯肴初沸,融盡所有蒼冽悲凉。

  雙方的琴聲時疾時緩,幾番往來,猶如高手爭鋒。聽得衆人一時喜一時悲,七情六欲皆被清弦牽動,全然無法自控。

  持鬥良久,男子的琴音越來越利,如嵌金石,震得人心血涌跳,

  天子一行亦是氣血翻涌,連佑輸入內力相護,其他幾位內廷高手相助近臣,其中一人道,「琴中蘊了真力,樓中人將不支。」

  阮靜妍被琴聲激得昏煩欲嘔,呼吸越來越窒,臉頰蒼白如雪,幾乎要暈過去,琴音喑啞難續。忽然她肩上多了一隻手,一股陽和溫暖的力量涌入,心神驀的清明起來。

  她轉頭一望,眼眸一熱,險險墜下泪來。

  身側的男子神姿英秀,清越從容,可不正是魂牽夢縈的人。

  周圍的丫環僕婦被琴音震得昏亂,有幾人甚至癱在地上,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完全不知男子是如何進了小樓,她們想攔阻也無力,琴音仿佛有種魔力,讓人動彈不得。

  男子衣角染血,然而眉鋒輕揚,如傲雪青杉,對郡主微微一笑,「接著彈。」

  阮靜妍盡力澄清心神,素手輕挑,真的又彈起來,和熙的暖流在她體內運轉,傳至指尖,琴音變得清潤明澈,突破了對手的壓制。

  連佑突然開口,「有人相助,此人不凡。」

  半空中的琴曲停了一瞬,似乎有些驚异,片刻後曲風猝然一變。

  刹那間山河裂變,天傾地陷,滾滾融漿自八方傾落,陣陣陰風如鬼神怒號。人群開始騷亂,氣弱的抱頭嚎哭,體怯的駭然昏厥,人們顛倒惶亂,進退失措,仿佛遭逢末日降臨。

  薄景煥還能抑制心神,阮鳳軒的眼泪已經潸然而下,兵卒的隊伍也亂了,雖不像長街上一般鬼哭狼號,也是個個顫然恐懼,形神無主。

  忽而樓中琴音反振,錚錚其聲,淵冷沉銳,每一次迸響都在對方聲曲轉換之時,竟然帶得對手琴曲漸澀,馭控之威大减。

  攻襲的琴聲陡然加疾,琴浪密如走珠,如萬千厲鬼撲來,九天銀雷炸響,再無縫隙可破。

  然而縱是惡浪千叠,總有清音不滅,樓中的琴聲似輕舟在驚濤駭浪中穿行,空靈明徹,曠渺從容,安撫人們激怖失驚的心神。

  空中的琴音漸漸息了,只餘樓中的弦聲如水月風生、鬆濤回浪,又似放舟天地、江流萬古,神思逸散無邊,直至琴聲已收,人們仍是久久回不過神。

  「清冷曠遠,精微入韵,宛然得天地之音,想不到小姑娘竟有這般琴技。」突然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響起,與琴音一般虛渺難尋,「樓中以內力暗助者何人?」

  薄景煥一驚,與衆人同時望向小樓,聽見一個清朗的男聲,「在下蘇璇,久聞曲先生盛名,幸會。」

  一問一答令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鍋,蘇璇迎戰過貴霜國師,連販夫走卒也久知其名。

  蘇璇畢竟是來了,無怪郡主纖纖弱女,竟能與追魂琴相抗。

  薄景煥鬆了一口氣,見周邊聲浪雜亂,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道何人,原來是你。」男人不理喧雜的聲浪,繼續道,「後輩小子激戰方休,內息未複,居然還以真力助她,若是此時動手,你有幾成把握?」

  何安的目光忽然沉下來,臉色變得异常難看。

  樓中人平靜的應答,「前輩好耳力,戰與不戰均隨曲先生之意,在下自當竭力奉陪。」

  渾厚的男聲略停,悠悠道,「曲某原是過來看看誰敢冒我之名,却意外開了眼,難得閨閣中有此良材,這般離去似又可惜了。」

  聽追魂琴的話意,竟似要將阮靜妍帶走,阮鳳軒一急險些嚷起來,被薄景煥一把按住,他知有蘇璇在此,又有內廷高手在外,必是無恙。

  果然蘇璇出言道,「郡主金枝玉葉,且有父兄在堂,縱然幸蒙曲先生青眼,何忍讓她與至親分離?還望高抬貴手,在下代爲謝過。」

  半空的男聲一嘆,琴音驀的三振,炸得聽者腦中仿佛生了朵烟花,神智眩暈,肢脉軟麻。一陣驚嘩亂叫,人們七橫八錯跌成了一片,放眼望去,尚在站立者寥寥無已。

  一弦之威竟至於斯,薄景煥禁不住變色。

  「金匱之質,終難窺琴中大道,惜哉,憾哉。」一言道罷,院角一棵濃密的蒼槐枝丫一動,掠出一名五旬左右的儒雅男子,攬琴長笑一聲,瀟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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