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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61章
61. 良言諫

  儘管阮靜妍不願牽連愛人,蘇璇仍是去見了阮鳳軒。

  這場會面當然不算愉快,阮鳳軒色厲內荏,心底實在發虛,直到見對方克制有禮,幷無動手之態,才敢狠狠的斥駡挖苦一番,出了一口氣。

  蘇璇不在意嘲駡,但見再說下去幷無意義,長揖一禮道,「世子見諒,我與令妹情意相投,絕非兒戲,縱有不當,責任全在蘇某一人。令尊不幸辭世,我敬令妹一片孝心,甘願等三年期滿,請世子不要將她送往別處,也萬勿遷怪於她,不然天下再大,我終能尋到,届時定會帶她離開。」

  阮鳳軒被這一番話氣了數日,齊慧兒勸了又勸,到底不安,還是在迎娶前將消息透給了阮靜妍。

  「……你哥哥是爲你著想,威寧侯與你熟識多年,從來親厚,必會善待你,將來所生的孩兒也是天生尊貴,一世的體面。要是嫁給江湖人,不單自己受苦,子女也不得好,妹妹不知世事,把情愛想得太好,終是要後悔的。」

  阮靜妍一言不發,清顔慘白如霜,竟無一絲血色。

  齊慧兒瞧得心驚,執住她冰凉的手。「妹妹,你可不要嚇嫂嫂,凡事想開些。」

  阮靜妍本來就瘦了許多,這一刻搖搖欲墜,近乎要昏過去,「哥哥要綁著我上轎?」

  齊慧兒連聲喚使女重沏熱茶,又叫外厢的人打水,一個穿秋香色坎肩的小丫頭一溜烟去了,不一會熱水遞進來,齊慧兒絞了帕子爲阮靜妍拭額,急急勸道,「這是哪裡話,威寧侯家世相襯,又無妯娌相爭,確是一等一的良緣,而今不過是稍微倉促了一點,你哥哥近日都在督著管事整理嫁妝,務必讓你風風光光的出門。」

  阮靜妍將掌心掐出了血,恍惚得什麽話也說不出。

  齊慧兒勸了半晌,看她只是默然,越發覺得不妥,偏偏管事來報有客至,她只好叮囑丫環婆子仔細看緊,自己先去外苑應酬。

  阮靜妍想到蘇璇走前的情形,心如刀絞,泪都流不出來,激氣交加,甚至萌生了死志。然而房中尖銳的東西早收起來,侍女們寸步不離的守著,她倚著窗胡思亂想了一下午,始終想不出穩妥的死法,忽然窗縫裡傳來一絲細細的女孩聲音。「郡主可要給蘇大俠遞個消息?」

  阮靜妍機伶一顫,目光一移,從窗縫中窺見了一個穿秋香色坎肩的小丫頭。

  小丫頭背對著窗,微聲道,「郡主休怕,我是長沂霍家的人,蘇大俠走前托我家小姐照應郡主,有事均可吩咐。」

  蘇璇離去時極爲匆促,竟然還惦記著自己,阮靜妍百感交集,眼眶驀然暖熱,「府裡管得嚴,你如何進來的?」

  小丫頭在外回道,「我叫小芷,一直在府裡做粗使丫頭,霍小姐的奶娘是我姨奶奶,前些時霍家遭劫,全靠蘇大俠相救,霍小姐一心想還報,恰好我調到這院子跑腿。郡主不必擔憂,要是不願成親,小姐會想辦法在迎親前將你弄出去,送到蘇大俠身邊。」

  阮靜妍突然明白過來,當初在秋宴時見到霍小姐,想必就是蘇璇之故,可惜衆人環繞,不曾有機會交談。而今想必全城都聽說了威寧侯將迎娶郡主,獨有自己知曉得最晚。

  兩名侍女遙遙守著,見郡主支頤許久未動,也放下了心,各自做著針指。

  阮靜妍冷靜下來,「你可知威寧侯何時來迎?」

  小芷回道,「據說是二十日後,郡主若要尋蘇大俠,得儘快告訴小姐。」

  去尋蘇璇,這一衝動漾在舌尖,險些直衝出口,阮靜妍左思右想,按捺住了激涌的心潮,輕聲道,「我再想一想,請代我向霍小姐致謝。」

  霍明芝近一陣壓力不小。

  琅琊郡主明明與蘇璇有情,却突然傳出與威寧侯府的婚事,顯然家中有變。要依著霍如山,本來二人就不相配,任威寧侯娶了郡主也不錯,蘇璇縱是失意,過一陣也就放下了,自家女兒還多一重機會。怎奈霍明芝不屑於陰私之謀,壓根不理會老父的小算盤。

  不過要從王侯之宅將郡主弄出來,穩妥的送去蘇璇身邊,絕非一樁易事,霍家雖然是長沂地頭蛇,也不敢輕率而行,霍明芝煞費苦心的準備到七成,伏在王府的小芷回來了。

  幾句話禀過,霍明芝大感意外,「什麽?郡主不肯離府?」

  一旁的霍如山正中下懷,嘿嘿笑起來,「看來郡主自願出嫁,可不是霍家不盡力。」

  霍明芝瞪了父親一眼,對那位玉人般的郡主頗爲失望,「郡主到底是怎麽說的,你仔細複述一遍,每一個字都不要漏過。」

  小芷應了一聲,從頭述起,「我與郡主禀過之後,她思了兩日,請了阮世子過來。」

  阮鳳軒襲爵已成定局,不過昭書未至,府中尚未改口。小芷年紀不大却頗爲機靈,口齒脆俐,描述起來令人宛如親見,「那時我在外厢正好瞧見,世子來時神情不佳,似乎準備斥責,直到見郡主十分憔悴,才像有些懊悔。」

  阮靜妍安靜的見了禮,請兄長坐下,「先向哥哥致歉,爲了我橫生煩惱,連帶嫂嫂受累,都是我的不對。」

  阮鳳軒見她宛如大病一場,已有些自責,聽得她的話語,殘存的氣惱也消了,「你總算明白了正理,哥哥絕不會害你,蘇璇這等敗類,哪有景煥兄可靠。你不用想太多,等嫁入威寧侯府就好了。」

  阮靜妍也不爭辯,「哥哥百般爲我著想,用心良苦,我自是感激,可哥哥與薄世兄素來莫逆,多年相交,怎麽忍心害他?」

  阮鳳軒聞言一愕,「你胡說什麽,我怎麽會害景煥兄?」

  阮靜妍輕聲道,「薄世兄爲何不能娶一個琴瑟和鳴,愛他敬他的妻子,却要娶心有旁鶩,枯如槁木的人。難道因爲與哥哥摯交,就不得不作此犧牲,哪怕賠上自己的後半生?」

  阮鳳軒又驚又怒,「你執迷不悟,不肯從嫁也就罷了,居然還危言聳聽?」

  阮靜妍也不急,退後數步雙膝跪地,「哥哥聽我把話說完,此後要是依然讓我嫁,我也無話可說,但要是稍作思量,就知這一安排與害人無异。」

  阮鳳軒本待發作,見她的情態又吼不出來,怒道,「我看你還有什麽道理!」

  阮靜妍靜視兄長,從容開口,「女誡有雲,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薄世兄看在哥哥的顔面和往日的情份上娶我,可謂仁義,然我心有所屬,嫁了也不過是個活死人,終年淡薄如冰,届時他如何禦婦?打我駡我,未免有愧與哥哥的交情,不理不睬,又非夫妻之道。當著外人之前還要尊重禮待,堂堂男兒至此,何其可悲;妻子形同虛設,薄世兄又不可能休我下堂,唯有另娶美妾,自尋所歡,我與他本有兄妹之誼,强作婚姻反而離形離心,一生相怨,何其可嘆。」

  不等阮鳳軒反駁,阮靜妍接著說下去,「我爲免家人擔心,一直不曾與兄長言說,金陵之病雖愈,却落了一個病根,情緒激漾即有意識模糊之感,萬一嫁過去不久再次發作,金陵人得悉威寧侯夫人神智紊亂,行事顛倒,薄世兄該如何應待?他熱孝匆忙而娶,家人豈無怨怪?到時候妻子顛狂,母親深責,衆口非議,哥哥可想過好友將置於何地?」

  阮鳳軒聽得冷汗透背,佯作鎮定道,「你的病已經好了,不必拿來唬弄,欺我改變主意。」

  阮靜妍依然不辯,繼續說下去,「多年來但凡遇事,哥哥習慣了向薄世兄請教,蒙他屢屢相幫,依賴成了常例,甚至爲此一直撮和,唯望結爲姻親。而今連我心系他人也讓薄世兄一幷包容,試問他何德何能,要捨已周全,替哥哥補一輩子窟窿。」

  幾句話字字戳心,阮鳳軒脊上猶如針扎,陡生慚意,勉强道,「這是景煥兄自己提出來,他一直喜歡你,你既覺得他不易,嫁過去多方體貼就是了。」

  阮靜妍話語微沉,「薄世兄待哥哥有義,哥哥却忍心陷他於此?不外是被我所惱,只要有人承了麻煩,急匆匆的打發了,全不去想他娶妻如娶禍,從此多少事端,將會何等煩惱。」

  她一句比一句更讓阮鳳軒困窘,竟是無言以對。

  說到此處,阮靜妍微微哽咽起來,伏身道,「哥哥,求你容我在偏院守孝三年,我再不知羞,也絕不會在孝期做出可耻之事,若是實在擔憂,我願絞了頭髮替父親念經,從此長伴黃卷青燈。」

  阮鳳軒大驚,見她面白氣弱,聲澀音啞,被自己生生逼到如此境地,登時又悔又疼。「我錯了,將一切想得太簡單,不該應了景煥兄。」

  阮靜妍飲泣了一刻,「薄世兄必會再度來勸,然而陷摯友於不利之舉,哥哥真能不假思索?威寧侯重情重義,不該被如此利用,哥哥不如在家中布置一間庵堂,就說父親過世後我悲傷過度,執意爲尼,替祖母念經祈福,也可杜絕外人之口。」

  阮鳳軒幾乎無地自容,上前將她扶起,「不必再說了,你安心靜養,我這就去與景煥兄寫信,一切等孝期滿了再議。」

  霍明芝聽到小芷說到此處,驚异而嘆,「好厲害,如今她說什麽都是錯,居然還能憑一席話扭轉局勢。」

  霍如山嘖嘖稱怪,「真是奇了,她居然沉得住氣不去尋情郎。」

  霍明芝設身處地,也能明白其中的顧慮,「是我小看,不曾用蘇璇留下的書柬取信於她,單憑一個小丫頭私下遞話,她怎能斷定善惡真假。何况逃出來後的境况全不是她所能控制,萬一落入險地,安危難料,名聲也污了,不如讓她的兄長改了主意,安安穩穩在府內守孝,等蘇璇親自來接。」

  霍如山贊同的摸了摸濃密的胡腮,「難得一個千金大小姐這般通透,幾乎比得上我女兒了。」

  霍明芝哭笑不得,將小芷嘉獎了幾句放回王府,轉頭道,「看來婚事是不成了,也好,免了我們開罪王府。爹的傷也該養好了,莊裡要操勞的事正多。」

  霍如山立刻耷眉捶腰,唉聲嘆氣,「老骨頭恢復得慢,不比年輕人,還得再休養個一年半載,要是能有蘇璇作女婿,那可什麽都安心了,可惜你這丫頭性子强,長得又隨我,怪道不招人疼。」

  霍明芝沒好氣的想斥上兩句,又忍不住笑了,也不理他,一挑簾子自去忙碌。

  熱孝迎娶未成,失望的不僅是薄景煥,還有何安。

  他本來在很有興趣的等一場一石三鳥的好戲。

  長沂霍家受了蘇璇的重恩,必會插手,一旦協助郡主出逃,形同誘拐世族貴女。等威寧侯府與琅琊王府的滔天怒火落在蘇璇與霍家頭上,稍加一把力就能燒到正陽宮,三方俱損。

  至於郡主,爲私情而逃離了王府的庇護,出什麽事都合情合理,届裡他會好好驗證一下她的記性,弄清楚厲王陵裡發生過什麽,再讓她變成一個真正痴傻的郡主,適當的利用,足可毀掉蘇璇。

  誰想到阮鳳軒突然反悔,時日本就緊迫,幾番折騰下來熱孝已過,迎娶之事就如一陣風刮過,莫名其妙的散了。

  何安很是遺憾,不過機會依然存在。

  薄景煥已將蘇璇恨之入骨,此次强娶未成,怨毒又深了一層。

  這些恨足够讓他慢慢經營,細細謀劃,無聲無息的將蘇璇拖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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