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血荊棘
蘇璇一擊得手也不好過,即使有水流隔阻,長空老祖的掌力仍震得他如受重錘,內息紊亂。幸而他水性精熟,能長時間潜游,饒是如此也險些被旋流所吞,費了極大一番力氣才脫身,待他一口氣盡浮出來,已然遠離了交手之地,看敵人船散後困在江心,總算暫時放下了心。
適才他用來化勁的是正陽宮獨有的玄一無相心法。這門心法神妙深奧,極難掌握,他雖悟出幾分,遠未至運用自如之境,冒險一搏居然成功,不能不道一聲僥幸。蘇璇甩了甩頭,隨著江水前游,不多時追上了篷舟,石進一邊搖櫓一邊回望,一見他大喜過望,立刻伸出長槁將他拉上船。
少女一直白著臉不安的眺望,猶如失了群的小羊,一見他濕淋淋的回到船上,前脚絆後脚的趕來相扶,蘇璇勉强安慰了兩句,叮囑船老大快行,進篷艙換了濕衣,隨即盤坐下來調和內息。
石進抖擻精神扯帆控舟,恰是順風順水,篷船宛如禦雲而奔,一氣駛了幾百里,等蘇璇再度睜開眼,景致已經截然不同。
一道金陽鋪在峽水上,半江明輝半江幽森,景色奇麗又崢嶸,兩山傳來猿聲凄厲的長啼,在深遂的狹谷來回蕩嘯,久久不絕。石進駛過一處亂石聳立的險灘,籲了一口氣,「這裡灘多礁多,等離了峽口就鬆快了,入夜就能至荊州。」
蘇璇反復思索了一陣,「多謝石叔,如今要改一改,出了峽我與她弃舟登岸,改行陸路。」
石進不由錯愕,「陸路哪及水路快捷,眼看就要到了,怎的要捨近求遠。」
這些道理蘇璇當然明白,奈何長空老祖有失徒之恨,絕不肯善罷幹休,必會再度掠船沿水道追襲,只怕未至荊州敵人已趕上來。何况有花間檮這一禍患在側,少女回去了也未必安全,換成陸路還能暫避凶徒,有餘裕另尋對策。
蘇璇不便說得太細,從包袱中取出銀錢遞給石老大,自己僅留少數碎銀,「我們的對頭極是麻煩,不得不謹慎些,實在對不住,石叔這條船不能再用,最好沉在江底,和阿妙尋個穩妥的地方住幾日,避過風頭再另置一艘。」
石進本已放鬆,此刻聽他說得鄭重,還另給了厚銀,驚疑之下訥訥的推拒,「這對頭又不是惡鬼,哪有這般神通廣大?」
長空老祖其實與惡鬼相去不遠,蘇璇見他不接,將銀子給了阿妙,女童看阿爹見錢不要,早就急了,一把接過去摟在懷裡,蘇璇又反復叮嚀了石進一番。
夕陽映得江面紅彤似火,烏船駛過了最後一處險灘,出了壯麗的峽谷。蘇璇選了一處淺岸,携少女下船,與父女倆別過,離得極遠還能看見女童在石進身邊跳鬧。
最後一抹亮煌的江色映著父女倆一大一小的影子,深濃如繪。
蘇璇隨身携了乾糧可供充饑,與女孩順著江畔的道路而行,走不多時天色暗下來,須得尋找露宿之處,道旁隔幾十里即有凉亭,內裡還算乾淨,正宜夜宿,然而蘇璇思慮了一番,還是改在亭側二十丈外的一塊大石後歇下來。
一輪明月皎皎,映得江天一色,靜無纖塵,水中的沙州雪也似的白。
這一夜唯剩二人,少女却覺得更爲安心,只是她藏著心事,輾轉反側總睡不著,夜深時終於坐起。少年熟悉的身影就在幾步外,仍在以奇怪的姿勢打坐,幾乎同時睜開了眼,「可是不習慣露宿?明日回去就好了。」
月夜下的一切异常靜謐,讓她有了足够的勇氣依近少年,觸上他擱在膝頭的手。
蘇璇訝然的低頭望了她一眼。
女孩也在望著他,黑湛湛的眼睛比明月更亮,她低下去捧著他的掌心,細嫩的指尖溫軟,一下一下在他掌心劃字。
「我的名字?」蘇璇輕念出來,只覺掌心癢絲絲的,下意識的握了一下拳。
女孩期盼的等待,謝老麼喚他少俠,船老大叫他小哥,被他救了那麽多次,仍不清楚他的名字,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可是縱然這一次她大著膽子問出來,少年還是沒有告訴她。
「這個無關緊要。」
她的胸膛沉沉一墜,被失望哽得透不過氣。
蘇璇不曾發現她的低落,只道,「記得這些對你無益,最好將離家的事全忘了,以免傳在閒雜人耳中,惹出無謂的猜議。」
她知道他是好意,眼泪仍是抑不住,心越來越澀。
他拼了命的保護她,待她那樣好,却不在意她是誰,也不在意是否會被記憶。
蘇璇見她肩頭髮顫,不禁疑惑起來,忽然見她抬起頭,月華映著臉龐,美麗的眼睛汪滿了水,如碎星晃晃欲墜,竟讓他呼吸停了一下。
她再度低下頭,兩滴熱熱的泪墜下,與字一起劃在他的手心。
謝謝你,我叫奴奴。
「奴奴?」他下意識的念了一聲,不明白少女爲何流泪,隨口哄道,「不用擔心,我會送你回家,將一切安排周全。」
他喚了她的名字,讓她似乎獲得了某種安慰,不再那般難過,她的情緒漸鬆下來,想著等回到祖母身畔,姐姐必定會幫她問出他的姓名,總有機會知曉。
蘇璇又勸了幾句,少女漸漸倚著他睡著了,天地恢復了靜寂。
蘇璇將她抱回軟氈,自己繼續打坐,心意澄靜,神念合一,一切雜慮都消失了。
夜無聲的流逝,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蘇璇血脉一寒,驀然睜開眼。
聲音細碎而哽噎,混著喘不過氣的抽泣,低微得含糊不清,然而兩個時辰前才分別,蘇璇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分明是石進的女兒阿妙,他握劍在手,極其小心的借著大石的隱蔽,向來路窺去。
月色極亮,映出了瘦長的男人身影,正是花間檮。小船女阿妙被他拎在手裡,臉頰高高腫起,鼻涕眼泪糊了一臉。
蘇璇心一沉,如果阿妙落在惡徒手中,石進的遭遇可想而知。
花間檮大概也累了,踏進水亭歇息,順手將阿妙一摜,「你瞧清楚了,他們確實是向這個方向?」
阿妙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受了欺也不敢號啕,哽得上氣不接下氣。
花間檮在連番挫折中憋了一肚子火,怒氣上來又甩了阿妙一耳光,惡狠狠的駡,「還哭?我現在就讓你去陰間見你爹!一個個不知死活的蠢貨,還有那個小娘皮,以爲回荊州就萬事大吉?老祖已經知曉了方位,明兒就去將她一家人宰了,看她到時候怎麽哭!」
阿妙被打得鼻子淌血,吞聲啜泣,分外可憐。
花間檮挾著阿妙獨行,長空老祖未至,蘇璇側耳凝聽方圓數十丈,幷無半點其餘的聲息,他的眼眸越來越冷,掌心漸漸握緊,這柄天竺的烏茲鋼劍由謝離所贈,相當貴重,也不知是從何處所得。
烏幽幽的劍身迎著月華,反射出冷詭的鋒芒,一分分無聲無息的出鞘。
曉星漸沉,白露未晞。
夷陵的歸元觀是一座簡樸的道觀,觀內僅有三五個道人,位於長江峽畔的山腰上,平素香火冷落,景致絕佳,開窗明霞千里,樓外萬古江流。
觀主廣微真人年愈五旬,習慣了養生,清晨一人獨起,在院中打八段錦。忽然一團黑影逾墻而入,廣微真人嚇了一大跳,正要呼叫其他道人,未及張口又愕然。
來者是個少年,肩上負著一名少女,懷中縛著一個女童,他臉容清正,英氣端揚,即使衣上染血,腰畔懸劍,也不似劫掠的凶徒,廣微真人暫時放下了驚懼,改爲上前察看。
朝陽升起時,一架驢車從歸元觀駛出。
廣微真人親自執鞭,兩匹溫順的毛驢牽引著車厢,在盤繞的山道上顛簸前行,向荊州駛去。
少年在邊崖上目送,直到驢車消失,才看向來時的路。他很清楚自己與長空老祖的差距,也明白與之相抗無异於蚍蜉撼樹,極可能成爲此生的終結。
然而惡魔已經徹底激怒,向荊州直撲而來,唯有引得對方遠離,才能讓無辜者安全返回。
青山皓皓,流水迢迢,千萬載白雲悠悠,遠方的炊烟裊裊升起,安然得令人心動。
清韌的身影在邊崖伫立良久,少年淩空一躍,向大路上疾行而來的凶魔衝去。
長空老祖不喜歡自己的徒弟,也不在乎武技是否後繼有人,但他享受徒弟的各種孝敬與伺候,一個命令就讓他們四處奔走,鞍前馬後。
年紀大了,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容易暴怒,遠沒有耐心再去收新弟子,對已經使順手的更爲看重,誰想到十來天內,兩個徒弟竟然先後折損,死於非命。
比起貪食的笑面饕,花間檮膽小聽話,弄來的女人也更合意,雖然沒什麽本事,也不至於在自己一頓酒食的功夫,就被一個無名小子宰了,但屍身的劍痕的的確確確與笑面饕的一般,讓他生出了空前强烈的殺意。
當仇人現出身形,長空老祖停下奔向荊州的脚步,揚起花白的頭,似一隻龐大的凶獸凝視面前跳過的羚羊。他的武器不同於浮誇的金鈎與陰毒的烏鈎,而是一塊門扇般的黑鐵。
這方武器極爲沉厚,拎在長空老祖手上就如一塊輕飄飄的木片,他舉起一劃,宛如一根手指對著蘇璇一揮,滔天的勁力迸射而出,激起了刺耳的厲嘯。
蘇璇沒有拔劍,他也拔不出劍。
破空而來的勁力壓住了一切,呼吸都爲之停滯,輕描淡寫的一擊比想像中更可怕。換了旁人大概已心神潰散,蘇璇畢竟受教於鏡玄真人,感受過同樣可怖的威壓,他凝神守一,憑著精微的步法衝出了氣勁的束縛。
長空老祖認出來歷,眼瞳收縮,森森道,「淩虛步?我與鏡玄老兒井水不犯河水,竪子何以相犯?」
蘇璇哪有餘裕說話,轉身疾掠而奔,他特意選了此處,爲的就是盛夏草木正繁,野林深茂,有利於脫逃。
長空老祖也不再問,冷笑了一聲,「也罷,管他什麽緣由,既殺了我徒兒,我殺回來就算扯平,料鏡玄也無話可說。」
眼見蘇璇將遁入野林,長空老祖黑鐵頓地一擊,招式疾沉,却不聞任何聲音。
蘇璇忽生警兆,身法一變衝天而起,同一瞬脚下的地面被勁力激開,碎石與裂土如暗器衝襲而來,一塊裂石擦在眉骨上,登時見了血。
幸而避得快,稍一晚勁力擊實,一雙腿脚就要廢了,蘇璇帶著一身冷汗衝入林間,不敢有片刻遲滯,野林大小枝葉錯雜相覆,讓他逃得不易,也讓長空老祖數度擊空。
魔頭凶性大發,黑鐵轟然一掃,勁力過處,林中數十丈雜草陡然一清,宛如被巨手削平。
蘇璇被氣勁掃中,滾了兩下才消去勁力,一回頭長空老祖已近在咫尺,唯有咬牙揮劍而出。
劍光如鴻蒙初辟,天地方始的一綫清氣,水一般彌散開來。天道九勢起手劍中的天道昭昭,是一招圓融無方的守勢,蘊攻於守,待機而動,最爲凝練沉穩。
長空老祖頓了一頓 ,而後獰然一笑。
黑鐵劃出的綫條交叠,蘇璇的視野仿佛出現了一顆黑色的星星,不可擋的橫勁撲面而來,撞上了劍招,待最後一道勁力散去,蘇璇已經退了數步,劍勢散落不成形。
「這一招若是鏡玄老兒來使,老夫還顧忌三分,換你這黃口小兒,便是找死。」長空老祖一記又一記重勁擊出,霸悍异常,大開大闔,壓得精妙的劍式成了廢招,震得蘇璇虎口劇痛,臂上幾處將愈的傷口又滲出了血。
四周的樹木被氣勁橫掃,紛紛倒下,野鳥驚得群飛而鳴,山獸驚號,各種燥聲交雜震耳。蘇璇左支右擋,險象環生,長空老祖的力量宛如無窮無盡,逼得他喘不過氣。蘇璇接連後退,後臂突然一下刺痛,原來後方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棘地,野棘生長多年,高可沒人,尖刺密長,連走獸都進不去,哪還有退路。
長空老祖擋在前方,闖出已不可能,再這般鬥下去,不出片刻就要力竭而亡,蘇璇一橫心,就地翻滾抓起一把沙土。
覷得黑鈎橫掃而來,蘇璇一掠將沙土甩出,挾著勁力直襲凶魔面門,長空老祖左手遮目,避過了沙塵,蘇璇抓住這一瞬之機,借黑鈎的挑勢掠起,縱出十數丈,半空墜進了野棘林。尖銳的利刺無情的襲來,儘管以臂護住要害,體膚難免多處受刺,撕心裂肺的激痛迸出,蘇璇牙床咯吱一咬,生生忍下了痛哼。
枝葉聲,鳥啼聲,野猪與山猿的號叫此起彼伏,長空老祖睜開眼,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目標,面前唯有一片長滿尖刺的荊林,灰褐色的棘林粗長如刃。耳畔獸聲嘈雜,敵人聲息全無,難辨方位,長空老祖氣得發出了一聲震天的怒哮,連連揮鈎,擊得野林一派零落。
密密的荊棘不見盡頭,蘇璇的衣衫不多時已破碎成縷,他無聲的向荊林深處挪動,每一步都要綻出新的傷口。蘇璇閉了一下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熱熱的血流過額角,染上了粗礪的棘藤,淩遲般的劇痛越來越烈,時間似過去了一刻,又似無窮無盡。
天空中的金陽俯照大地,映著荊棘林中的一個血人。
沉默、固執、緩慢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