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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16章
16. 迷古陣

  沉暗的劍鋒一落,在褐色的樹身刻下了一道獸爪般的淺痕。

  密林重巒叠嶂,綿延無盡,既拯救了蘇璇,也讓他徹底迷失了方位。他的衣衫早已碎成了布褸,荊棘劃出的傷結成了痂,脫落後現出無數赤紅的傷痕,加上蒼白疲憊的臉,淩亂的頭髮,糊了滿身的青綠色藥泥,極像是傳說中的山峭。

  蘇璇已在凶魔的追襲下活過了十七日,一天比一天不易,縱然有火鐮也不敢使用,只能生啃野果野莖,即使明知或許終難逃過一死,他依然在苦苦堅持,將每一分潜能發揮到極至,甚至對劍術有了新的領悟。

  短暫的休憩結束,蘇璇吐出嚼爛的藥草,敷上小腿的傷口,繼續探索前行。這片林子似乎比曾走過的更爲古老,也更安靜,鳥獸的聲音極少,山壁高岸陡峭,他試了一試,完全無法攀援,正要另尋他法,猝然一道黑魆魆的沉影挾著厲風砸來,蘇璇反射性的一避,長空老祖鬚髮賁張的凶臉已近在咫尺。

  長空老祖徹底激發了凶蠻之性,他受徒弟供奉多年,荒淫享樂,早已不耐折磨。野林中既無酒肴,又無席枕,吃上幾枚野果就連瀉數日,烤出來的野物沒滋沒味,還有轟轟成群的蚊蠅水蛭日夜侵擾。他幾番想出林,却迷途難辨,退也退不出,只有燃著一腔狂怒追攆禍首。早知毛頭小子恁般麻煩,還不如轉去殺各地道觀的牛鼻子出氣。此刻好容易捉見,長空老祖恨不得三兩下將他拍成肉泥,才能稍减累積如山的怨毒。

  蘇璇怎肯束手待斃,哪怕到了絕境,他也要拼上一拼。劍光一躍連出三勢,居然將黑鈎的來勢引歪,甚至尋隙而探,嘗試尋找敵人招式中的破綻。

  不過十餘日隔,這小子竟又增長了幾成,長空老祖怒中生驚,下手更狠了兩分,厲風嘯起,震得人耳鼓生痛,木葉簌簌而落。

  畢竟武功相差太遠,蘇璇唯有轉爲游鬥,一脚陷入泥地踩得一滑,險些躲不過攻擊,他不得已橫劍一攔,架不住黑鐵沉厚的勁力,一聲脆裂的斷響,蘇璇手中僅餘了劍柄。

  武器一毀,情勢越發危急,蘇璇狼狽而逃,身後勁風急嘯,須臾就要被砸成一團肉靡,倉惶中見山壁有一狹隙深長,他直竄而入,居然曲折甚遠,待一番急掠至盡頭而出,景象赫然一變。

  眼前是一片望不見邊的竹林,枝葉相連,修茂遮天,遠近有不少十餘丈高的石柱聳立,生滿了碧青的綠苔。地面散布著無數及膝高的石樁,厚軟的落葉間有不少白骨突現,一陣陰冷的風拂來,挾著异樣的濕寒之氣。

  蘇璇感覺有些不對,逃掠中來不及細想,才躲入一根石柱之後,就見長空老祖追掠而出,見了谷中情景刹時一凝,突的轉身要退,然而一瞬間仿佛遭鬼神之變,裂隙居然消失了,再一看連山壁都不見了,唯有竹林延伸無盡。

  蘇璇悚然一驚,長空老祖已經懼怒交加的咆哮起來,「又是這個破地方!又是這鬼陣!出去我要將靈鷲破宮一把火燒了!」

  靈鷲宮?

  蘇璇刹那間明白過來,靈鷲宮就在峽州一帶,自己無意間誤入了靈鷲古陣,長空老祖多年前正是在此受困。

  陰冷的寒意越來越重,灰色的雲聚合起來,地面的水窪泛起細微的波紋,空中隱隱有了雷電之氣。蘇璇仔細打量,不少石樁尖部焦黑,殘留著雷擊之痕,正驚疑中,一道雪白的閃電炸亮,轟隆隆的巨雷在頭頂滾裂。

  前一瞬還是寧靜的竹林,這一刻成了可怖的死地。

  無數雪亮的閃電頻現,擊在石樁上爆起陣陣火星,風挾著雨潑面而來,澆得人通體冰凉,長空老祖躲在一方巨石下,指天戳地的破口大駡,不料半柱香後,哧拉一道蛇電擊在他藏身的巨石,冒出焦炙的烟氣,長空老祖也不得不避逃。

  古陣居然能引發天地氣象之變,蘇璇還在駭然,一道閃電同樣劈近身側,他匆忙而出,放眼四周雷電頻頻,竟無一處得安,身形稍滯頭頂就有焦雷滾滾,虹電森然欲亟,不得不如長空老祖一般在石樁與修竹間游移。

  兩人追逐相殺多時,此時同在林中現身,遠遠的相望了一眼,然而此時此境,長空老祖哪還有暇顧及,連沉厚的黑鐵都扔開了,唯恐引來閃電,成爲古陣中一抹焦魂。

  雷電落足了一個時辰,精神與體力消耗極巨,正當蘇璇苦不堪言,陣中忽而雨收雲散,風息聲平,除了林梢盈盈滴水的葉尖,就只有雷電擊倒的殘竹能證明前一刻幷非虛幻。

  長空老祖不知避去何處,蘇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倚著粗竹無比震駭,能借竹林、巨石、短樁而成奇陣,引雷興雨玄妙萬方,不知何人能有如此手筆。

  他試著探尋竹林,走了幾十步,地面黃葉簌簌而動,漸漸又有風起。

  初時林葉微動,漸至竹搖枝舞,風勢越來越猛,到最後疾風暴卷,厲聲嘯耳,卷挾起萬千竹葉如無數飛刀漫天狂舞,蘇璇一不留神,一片竹葉在手臂劃過,竟生出切膚之痛,留下了一道淺傷。

  强烈的風旋之下,草葉與暗器無异。蘇璇立刻拔起一根短竹拔擋。

  風綫變幻莫測,竹葉如有神控,蘇璇仿佛陷入了一個天然劍陣,稍有疏忽就是血光迸現,儘管不如雷擊奪魄,凶險半分不少,以他的劍術應變仍是幾度遇險,撑得一身是汗,待疾風息止,短竹上已是切痕累累。

  兩度驚魂,蘇璇覺出陣法似按奇門遁甲之術鋪排。

  奇門遁甲爲古時術數,講究九星爲天時,山河石徑爲地利,加上八門之變爲人合,陣成可以感天象,控四時,星辰鬥列爲之所馭。正陽宮的古籍略有記述,蘇璇唯好劍譜,對陣法之類草草掠過,幸好八卦爲道門必修,還算知曉幾分,坐地推演起來。

  八門爲列,五行各有所屬,輔以九星成陣,按時節而易轉。然而起局方法有別,排陣列法隨之而异,化生截然不同。蘇璇越算越是繁難紛雜,自知與布陣者相差太遠,耗了半天終是放弃,起身一試异象又生。

  這次萬千霜雹從天而降,顆顆大如拳碗,瑩白堅實,砸在地上鏘然有聲,水花四濺,要是落在腦袋上必是當場嗚呼。好在霜雹雖猛,持續時間不長,待异象消失,四野平靜,地上叠了一層亮晶晶的冰球,映著落霞煞是好看,蘇璇也累了,再不敢隨意走動。

  古陣範圍極大,施有障目之術,移步易位所見截然不同,野獸誤入必死,雜樹也難以在雷陣中生長,唯有青竹拔節快,兼具柔韌抗風之性,能經受住各種變幻,同時也提供了唯一可食之物。蘇璇拔了一根野笋邊嚼邊看,被霜雹堆中的一物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截支離朽爛的手臂,化爲白骨的指上握持著某樣東西,蘇璇輕輕一提,帶出了一把覆滿泥灰的長劍。蘇璇拾起來檢視,不由大喜,扯了一把竹葉拭去塵穢,現出清碧如水的劍身,不知過了多少年,依然鋒銳明徹,倒映出深深竹影。

  在陣中困的時日長了,蘇璇幾度推演,只得知古陣每四十年有一個時辰開陣,届時諸般變化停止,障術全消,長空老祖上次必是碰對了時機才逃出。要是指望下一次開陣,至少要等二十餘年,能不能活到還要另說,全無任何現實的助益。

  出陣無路,蘇璇雖感失望,心境尚不至太過低落,他以身誘敵時就清楚未必能活下來,撑到如今已是意外之幸,何况古陣也困住了長空老祖,對方無法再作惡,也算爲江湖去一大患。

  古陣的規律他也略有所知,假如無人擾動,陣法僅於子午時各發動一次,若是陣中有人在內,動靜越大异象越是凶險。蘇璇曾逢長空老祖攻襲,兩人相搏激起雷電暴閃,方圓數丈俱焦,長空老祖不得不撤手退避,蘇璇方得了喘息,這裡是敵人的絕地,却成了他的生地。

  雪雹在竹筒中化成了水,蘇璇一口飲盡,起身前行,逆風逐漸刮地而起,萬千竹影幢幢,交織成天然劍陣,蘇璇持劍迎上去,挑戰漫天飛葉。

  與蘇璇的安之若素相反,長空老祖已經化成一頭暴戾的困獸,他在除了竹笋一無可食,潮濕泥濘的古陣過了幾個月,熬得脚底潰皮,膚腋奇癢,體臭難當,動輒望空大駡,他憎恨古陣的封禁,憎恨靈鷲宮,憎恨所見的山竹草木,最憎惡的還是正陽宮的少年。

  這小子奪了他鮮美可口的貢品,殺了他馭使多年的傀儡,又不肯馴服的死,一路牽引著他追下來,竟忘了讓他避之不迭的夢魘,事隔多年再度陷入了令人絕望的鬼陣。

  更可怕的是少年心志極堅,天資又高,幾番斬殺不掉,初入陣時尚對各種异象疲於閃避,不久就大膽的觸動陣法與之相鬥,一日比一日精進,如一根飛速拔節的青竹,越來越令人震愕,上古絕陣反而成了他的礪劍之所。

  天開始轉凉,長空老祖不想再觀望下去,他要像折斷一根筷子般乾淨利落的劈折少年。正當他準備動手的時候,少年忽然不見了,連著數日搜尋毫無踪迹,仿佛不知何時已悄然出陣,這一可能簡直令長空老祖發狂。

  蘇璇當然不可能離陣。

  他一邊練劍,一邊留了三分心思觀察敵人,幾次見老空老祖的眼神越來越瘋魔,知曉對方近期必會動手,然而困在陣中別無對策,直至一日埋葬陣中的白骨,掘土時見竹葉腐爛,土質鬆軟,頓時靈光一閃,趁夜在一塊巨石下掘了土洞藏身,外間覆以草葉枯枝遮掩,如不細看便難以覺察。

  他深夜才出來短暫的活動透氣,其餘時間都躲在洞內行功,洞壁潮凉狹窄,不時有蟲爬蟻咬,土腥撲鼻,猶如活著入葬一般,蘇璇幾度忍不下去,用了許久平心靜氣,漸至物我兩忘。

  黑暗中有星辰隱現,明滅不定,漸漸匯成綫,交織成光燦奪目的星河,星河漸至無窮,往大地覆落下來,洞穴化爲了虛空,蘇璇忘却了時間之逝。

  濕冷幽暗的地下,玄一無相心法的深層奧義終於如星河鋪瀉,展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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