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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71章
71. 幾度秋

  山一年復一年青黛,水一年復一年東流,寒來暑往,物換星移。

  雛鳥化爲猛禽,細芽抽長爲雲杉,一些微小而堅韌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成長,悄然改換乾坤。

  從服下娑羅夢的那一刻,蘇璇就絕了生存之念,命運給予的一綫寬容比預計的更短,不到一個月,不可阻擋的混沌侵奪了意志,世界化爲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無知無覺得虛無忽然有了聲音。

  似老者的呼喝,似竹門咿呀,如勺子磕在碗沿的輕響,如山鶏清晨的啼鳴,亦有風拂竹扉,雨打茅檐,世間仿佛從朦亂中現出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

  空氣中有青草的氣息,宛如郊野,最牽動的是隱約的嚶嚀輕語,似有人在殷殷照料,喂藥喂水,纖細的指尖偶然擦過,氣息熟悉而親近,每一次輕觸都縈動他的心。

  意識中的亂絮越來越少,直到又一次醒來,明亮的光投在他的睫上,刺得他終於睜開了眼。

  光自兩扇竹扉映入,幽靜的竹屋內,一個輕盈發亮的纖影正在絞洗素巾,她墨發輕挽,幽麗素雅,絲毫未覺身後的人已經醒了,回身抬起皓腕爲他拭抹肩頸。

  布巾溫凉,發香幽柔,蘇璇不自禁的開口,「奴奴?」

  佳人的身子劇烈的一震,清眸睜得極大,盯著他的眼眶迅速紅了,盈起一汪泪泉。

  蘇璇宛如陷在了一場甜夢裡,忘了警惕自己的瘋魔,他抬手想攬住她,腕上鐵箍鏘然一墜,原來自己被鎖縛於一方地榻,四條粗重的鐵煉系於足肢。他立時想起所有,泛起無盡苦澀,片刻後輕道,「奴奴別哭。」

  阮靜妍的眼泪落得更急,伏在他身上放聲慟哭,浸得他胸膛濕熱。蘇璇發覺自己原來處於一方竹舍,內裡別無雜物,簡潔淨雅,檐下有燕子呢喃,窗外日頭極好,映得屋內明爽宜人。

  他不知自己被縛了多久,又怎會突然清醒,然而心愛的人泣不成聲,他無暇思索,只能用下頷蹭了蹭她的發,抑住酸澀勸哄。

  一個年輕的侍女聞聲匆匆而來,一見此景不驚反喜,喜得跺足,「可算醒了,皇天不負!」

  門口有人落地,聽聲息就是高手,蘇璇一凜,見來者是個面相頗凶的老者,身後還跟著一位瘦小的老嫗。

  老者掃了一眼,似鬆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安慰自語,「還好,瘋小子終於不瘋了。」

  老嫗拄著拐立在老者身畔,亦道,「總算沒白耗一場,對得起笨丫頭的心血。」

  蘇璇望著三人,懷中還伏著哭泣的佳人,徹底愕住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凉。

  如今已是永和三十年,與他最後失智之時,竟已隔了十二年。

  人人都當他早已逝去,誰也沒到他藏於僻靜的絕谷內,被一對武林高手日夜看守。靈藥化解了詭秘的娑羅夢之毒,讓他從詛咒般的瘋魔中複醒,阮靜妍也已離了琅琊王府,携侍女茜痕在深山相伴,四周碧草如絲,溪水環野,別無人迹。

  這一切不可思議的轉變,全是來自他的小徒弟阿落?

  蘇璇解開了鐵煉,仍然難以置信,聽阮靜妍將十二年間的種種逐一叙來。

  睽違多年,她依然玉顔勝雪,明秀嬌柔,說到動情處止不住的泪下,「……阿落當年偷偷跟下山,將你從洞庭湖救起,請了天地雙老看護,我在涪州試劍大會遇上她,得知是你徒弟,才知你還活著,隨阿落來了這裡。」

  阮靜妍越想越是傷懷,哽咽道,「她求方外谷的神醫給你開了方子,費盡心血收集靈藥,這些年也不知受了多少罪,身上有無數的傷——半載前阿落爲了最後一味藥走了,飛隼將藥捎回來,她却遲遲未歸,我擔心極了。萬幸她走前安排詳細,我們按她所囑的燃了藥烟,天地雙老將你制住,移到竹屋喂下解藥,許是上天開眼,過了這些天,你真的清醒了。」

  蘇璇聽得半懵半懂,恍如夢中,「阿落?她不是才十四?還那麽小,怎麽可能——」

  阮靜妍含著泪凄楚道,「阿落爲了救你一直在拼命,她如今極可能陷入了危境,你得去救她,或許還來得及……」

  蘇璇憶起乖巧軟怯的徒弟,想到她惶惑又欣喜的小模樣,胸膛酸楚又燙熱,「阿落去了何處?我立刻趕過去。」

  老頭子粗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笨丫頭去了血翼神教,過了這些時,恐怕骨頭渣都被毒蟲啃乾淨了,不必白費力氣了。」

  血翼神教是夷民异教,藏於西南瘴癧深處,擅長弄蠱與馭控毒蟲,傳聞血腥殘虐,素來與中原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小胡姬借了什麽樣的膽,竟然獨身一人闖去。

  蘇璇聽得一凜,起身開了竹窗。

  老嫗掮著一個包袱行過來,「老頭子話不中聽,不過血翼神教的狠毒人所共知,那丫頭真出事也撑不到你趕去,你好生斟酌,別浪費了她捨命換來的解藥。」

  蘇璇不答反問,「兩位前輩要離去?」

  老嫗的皺紋舒開,神氣都似年輕了些,「你身上的藥力過了今夜就該散了,武功自會恢復,我們也算不負所托,要趕去方外谷看孫兒,一別多年,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爺奶。」

  蘇璇隨道,「可否請兩位前輩幫忙,將郡主與茜痕一同携去,待我歸來自去方外谷接回。」

  老頭子不情願的哼了一聲,老嫗接口,「你真要去?西南可不是善地。」

  蘇璇淡淡道,「阿落爲我傾身赴險,我做師父的反而不顧徒弟,何以爲人?」

  老嫗籲了一口氣,有些感慨,「算她沒幫錯人,好吧,兩個丫頭就交給我。」

  阮靜妍一驚,抓住蘇璇的手臂,哀婉的乞求,「我隨你走。」

  西南地險,蘇璇如何能應,他正待勸說,阮靜妍凄然道,「我已經等了太久,好容易才有今天,不願再與你分開一時一刻,只要能多一日相守,不管龍潭虎穴還是刀山火海都無所謂,縱是殞命我也不後悔。」

  她話語悲惻,雙眸殷紅,蘇璇胸懷一痛,哪還勸得出。

  天地雙老將侍女茜痕與打雜的村童一道携出,深山裡獨留蘇阮二人。

  山溪水平如鏡,倒映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蘇璇當年心神磨折,憔悴萬狀,骨瘦形銷猶如半鬼,如今看著水中之人神清宇靜,肌骨勻稱,一如遭劫之前,只比過去多了幾許風霜,十二年的光陰悄然偷換,從鬼複又爲人,離奇得令人怔忡。

  蘇璇看了許久,在溪中洗沐完畢,換上新衣,天色漸暗下來,竹屋已燃亮了油燈。

  阮靜妍布衣素裙,正倚門相望,昔日的金枝玉葉成了山野婦人,面上却是寧靜歡喜,身後的桌案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一瓶山釀野酒。

  山間靜寥,一燈如豆,照得屋中人暈黃溫暖,蘇璇看得痴了,幾乎想在山間天荒地老,任世外流光飛度。

  阮靜妍一笑,嬌柔而羞澀,「才學了做菜不久,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蘇璇沒有答,牽過她的手細看,果然多了粗糙的硬繭,已不復記憶中的細嫩。阮靜妍從不爲此而憾,這時忽的赧然起來,方待抽回,掌心被他撫了一下,觸癢讓她一顫,臉頰倏的紅熱。

  十二年太長,相逢隔了太久,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語,直到夜色低沉,明月西移,阮靜妍一日內情緒起落過大,加上連日照料的疲累,抵不住重重困意,漸漸口齒慢鈍,倚著蘇璇睡著了。

  蘇璇將她抱去榻上安眠,注視良久,一時間心潮涌動,全無睡意,想到明日就要離去,他踏出竹屋,走入了囚閉自己多年的幽谷。

  月明如洗,照見陡峭的山谷與靜潭飛瀑,石壁殘留著無數劍氣的斬痕,宛如歲月的封印。當初他身名俱裂,萬念俱灰,何曾想到還有複醒之日,大夢方曉人至中年,山外世事皆非,誰知是何光景,又該如何面對過去的種種,蘇璇摩挲著劍痕久久失神。

  谷外突然有女子的步履奔近,蘇璇知道必是阮靜妍醒了,立時返身出谷,正逢月光下蹌蹌而來的倩影,「奴奴別慌,我只是進來看一看。」

  阮靜妍撲入他懷中,整個人都在發抖,適才醒來竹屋無人,四野空寂,她幾乎以爲一切僅是一場空夢。

  蘇璇好生愧疚,將她抱回竹屋,「是我錯了,不該留你一人。」

  朦黃的油燈下,伊人絲發散亂,唇色蒼白,有一種惶亂無依的美,蘇璇越加心憐,替她攏順絲發,指尖過處她微微一顫,宛如不勝風的荏弱,蘇璇心神一漾,吻住了她。

  過去他也曾有過綺思欲想,出於尊重一直克制,如今死過一次,禮法的拘束也淡了,一旦親昵就如激火引燃了荒原,蘇璇越吻越深,難以自控,身體也越來越硬。

  他從沒有這樣肆意,阮靜妍被搓揉得面紅身軟,却攬住他大膽的回吻。山谷空寂,暗夜無聲,佳人柔情蜜意,宛轉相就,蘇璇哪還忍得住,一把將她抱去了榻上。

  阮靜妍不忍相拒,被折騰得神魂都飛去了天外,幾度下來汗濕遍體,羸弱不堪,蘇璇自知放縱太過,不由生出了懊悔。

  阮靜妍逐漸緩過神,濡濕的身體相嵌,有一種羞人的粘膩,又异常安心,聽著山中野蟲的低鳴,她的睫上微微沁出了泪,將頭埋入他堅實的肩膀。「我沒事,只是很歡喜,真的和你成了夫妻。」

  隔了漫長的歲月,這一刻的相偎异常珍貴,蘇璇複醒後總有一種飄渺之感,所見都似幻覺,到此時才覺出真實,他愧疚又疼憐,「傻奴奴,你多年前就該嫁給皇親貴胄,偏來山裡陪一個瘋子。」

  阮靜妍模糊的低噥,「我喜歡,山中幽靜,有你有我,多好。」

  她依然是那樣嬌美愛哭,却忍過了世事的摧折,忍過了親人的冷語,忍過了荒蕪的韶華,在翻覆無常的塵世中長夜寂守,歷盡滄桑不改。

  蘇璇心頭激蕩,珍惜的吻上她的額,同樣微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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