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樂然連忙握筆開記。
“我家很窮,父母都是皮鞋廠的職工,我小學初中念的是廠子裡的子弟校,中考超常發揮,考去市重點,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那麼多有錢人。”
江映莎目光呆滯,好像正看著沈尋,又像已經越過沈尋,看著灰黑慘澹的牆壁。
“我說不上聰明,但是懂得勤能補拙,我覺得只要我努力,今後一定能過上有錢人的日子。我在重點高中裡的重點班,同學們富有、聰明,他們輕而易舉做出來的題,我得花很長時間去鑽研。他們每天早上吃的是蛋糕、牛奶,我只能買3毛錢一個的饅頭。”
“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喪氣,始終相信努力會有回報。”
“大學我考去北京,把父母高興壞了,四處跟人說我有出息,我們家就要富有起來了。從入學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打工攢錢。剛才我也說了,我不聰明,學好一門課程所花的時間比別人多很多。打工佔據了我大量時間,我只能深更半夜補。”
“我睡在通宵自習室的時間,遠遠多於我回寢的時間。”
“那時候20歲,不懂健康有多重要,只會在領到工資和獎學金的時候瞎開心。我那會兒覺得,我就是父母的驕傲,我有能力讓他們過上體面的生活。”
“畢業後,我進入國企,看樣子你們已經調查清楚了。我媽——李小卉開了一個戶頭,叫我把工資存進去,說是要幫我存著。我那年22歲,沒想太多,每月只給自己留下生活費,剩下的都給她打去了。”
“隨著年齡漸長,我在北京的花銷也多了起來。第二年我給她說,想少打一些。她生氣了,說養女無用。”
江映莎慘然地笑了笑,又道:“她在電話裡哭,我沒有辦法,只好一切照舊。後來,我的同事們幾乎都買了房,沒買的也將買房提上日程。唯獨我……我買不起房,甚至連稍好的套房都租不起。”
“同事們都說,首付是家裡出的。大概就是從那時起吧,我心裡開始怨我媽。我曾經暗示過想在北京買個小居室,她卻跟我說,廠裡的老同事都換了商品房,她和我爸也想住新房。”
“我們家的老房在金道區,我小時候就住在那兒,筒子樓,跟其他幾個區的商品房沒得比。我也想過等以後有錢了,給他們換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但是我媽卻說,她和我爸想住花園小洋房,這樣以後請客吃飯才有面子。”
江映莎雙手捂臉,淚水從指間流出,“他們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在北京要怎麼生活,只想著自己的面子。我成績好,能賺錢,能撐起他們的面子。有段時間,我很想找我媽要回存在她那兒的錢,但是我開不了口。”
“在北京的第三年,所有同期入職的同事都買房了,而我……混得一天不如一天。春節回家時,我爸我媽跑來火車站接我,我看到了一輛嶄新的福特。我爸拍著車門說,‘咱家也有車了’。”
“那錢,是我存在我媽戶頭裡的錢。”
樂然不自覺地捂了捂心口,總覺得那兒沉得厲害。
江映莎重重地歎氣,手往頭上一抓,就扯下幾絲頭髮。
她本有一頭及腰的黑長髮,如今卻像中年男人一般幾近禿頂。
“回北京後,我想了很久,既不能不顧父母,又覺得沒法再在北京撐下去。那會兒特別低落,覺得不如任命吧,北漂什麼呢,一輩子也買不起房。於是辭職回家,想隨便找個工作,隨便談個朋友,早些將自己交待出去。”
“可是回家後,我媽見瞞不住了,才告訴我,她和我爸拿我的存款去炒股,運氣不好,全部虧掉了。”
江映莎癡癡地望著沈尋,啞然道:“你說我們這種窮人家,幹嘛學別人炒股呢?生來就運氣不好,難道後天的賭運還會好?”
沈尋不語,只回以一個極深的注視。
江映莎又發出一聲淒厲的笑,“我本來以為努力能夠改變命運,但是努力了那麼多年,一朝返鄉,才知道這些年吃苦受累攢下的錢,全被我父母敗盡。”
她仰起頭,無助地看著天花板,身體再次激烈抽搐。樂然擔憂地望了沈尋一眼,沈尋抬手示意“別管”。
無聲的哭泣之後,江映莎冷靜下來,毫無形象地揩掉滿臉淚水,繼續道:“我不敢休息,只有用工作麻痹自己,回來不到半個月,就去了一家廣告代理公司,月薪平均能拿到8000多,這工資挺高了,但是你們知道嗎,我媽仍然以幫我存錢的名義,每月拿走6000。”
“我已經有些麻木了,不想回家,回家就會聽她和我爸說買房的事。他們想買崇山區的房子,因為廠裡的老職工沒人買得起,他們覺得如果自己買了,就會特有面子。”
“兩年多以前,我外婆外公的老宅面臨拆遷。拆遷辦提出兩個方案,賠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再補10萬安置費,或者直接補50萬安置費。我媽毫不猶豫選了後者,因為只有拿到那50萬塊錢,他們才能買崇山區的花園洋房。”
“我的外婆外公,至今住在簡陋的出租屋裡。我外公患了老年癡呆,太……太可憐了。”
樂然握著筆的手輕輕顫抖,險些罵出一句“這算什麼子女”。
江映莎喘了口氣,又道:“我爺爺是老一輩知識份子,家裡親戚的孩子都比較有出息,有錢人挺多。我爸為了買樓岳的房子,就成天帶著我爺爺,找親戚們借錢。我爺爺已經80多歲了,我看著不忍心,說了他兩句,他跟我說——這房子是給你買的,戶主也是你,搞不明白你抵觸個什麼勁兒!”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老好人,也希望子女過上好日子。後來首付的錢齊了,我爸我媽逢人便說,我們要搬去樓嶽了。”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嚴重脫髮,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病了。不是什麼要命的病,屬於積勞成疾吧。看著自己一天一天變醜,我……你們體會不到那種感覺。以前我覺得沒錢不是問題,只要努力,沒什麼實現不了。那時我是徹頭徹尾地低落了——我連健康和尚且拿得出手的容貌都沒有了,我這漫長的一生,究竟有什麼意義?”
帶著哭腔的顫音在留置室裡回蕩,樂然手中的筆停了下來。他抬頭看向沈尋,聽沈尋沉聲問:“所以你選擇離職,自暴自棄,過上宅家的生活?”
江映莎自嘲地笑,“知道這輩子就這麼樣了,你還會不惜一切地奮鬥?”
沈尋不答。
“我的身體垮了,做不了廣告代理那種高強度的工作,想和朋友合夥創業開個小酒館,但是家裡的錢全投在新房裡了,一分本金都拿不出。我索性賴在家裡,當個死乞白賴的廢人。”江映莎摸著自己毫無光澤的指甲,喃喃道:“大不了大家都不過好日子了,房子怎麼樣都行,我不管了,我拿不出錢還貸,還想留著那小洋樓,他們就得自己還款。”
“這一年,你們家爆發過不少家庭矛盾吧?”沈尋問。
“嗯,隔三差五地鬧,數落我墮落,催我趕快去工作還貸。”江映莎輕哼一聲,“我偏不。”
沈尋從樂然面前拿過筆錄掃了掃,看向江映莎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說說案發時的情況。”
江映莎沉默了幾分鐘,深呼吸一口,嗓音似乎比剛才更加顫抖沙啞,“那天傍晚,我媽打牌回來,說她老同事的女兒有出息,在上海一家金融機構工作,一個月薪水超過三萬,還嫁了個富二代,前陣子給家裡買了一輛越野車。”
“這一年來她經常用‘別人家的孩子’來刺激我,說話越來越難聽,我耳朵聽出了老繭,也不在意。但她突然開始攻擊我爺爺奶奶,詛咒他們趕快去死——爺爺房子一時半會兒還拆不了,拆不了就拿不到安置費,她只能盼望他們早點‘離開’,好賣掉老宅。後來甚至罵我外公老不死。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聽她破口大駡,情緒沒控制得住,去陽臺上的工具箱裡抽出榔頭,想都沒想就向她腦袋砸去。”
樂然指尖輕顫,仿佛能透過她的敘說看到那血腥的一幕。
“我砸了很多下,直到我爸下班回家。”她眼中有一種冰冷的狂熱,笑容極其扭曲,“我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上去就是一錘。”
“他們都死了。”
“然後你打開電腦,搜索處理屍體的辦法,最終選擇碎屍拋屍。”沈尋將疑問說成了陳述,淡漠地看著江映莎,“周家鎮是我市轄內最偏遠的鄉鎮,你本以為將屍塊拋進燈一村外的荒山野嶺,就不會被人發現,但是你……失算了。”
江映莎面部表情變得猙獰,抓著頭髮道:“是,我想先拋掉我媽,再處理我爸,但是開車前往周家鎮的路上,我逐漸冷靜下來,才明白不管怎麼處理,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我逃不掉的,我殺了他們,他們一定會帶著員警來抓我。”
“所以你想到假裝精神病患者。”沈尋身子稍稍前傾,“作為一名激情殺人的兇手,我不得不說,你心思比不少嫌疑人縝密。”
江映莎慘笑兩聲,“你以為我是為了免於刑罰?”
“難道不是?”
“對我來講,什麼懲罰會比命運更殘酷?”
樂然咽了咽口水,“命運”二字令他心臟重重一顫。
江映莎紅腫的眼中再一次盈滿眼淚,這次她說得很慢,似乎將每個字都浸透血淚。
“如果我死了,誰來照顧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