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做完筆錄,時間已經不早。沈尋問樂然餓不餓,樂然呆了老半天,才說沒有胃口。
派出所給眾人安排了住宿,所長聽說市局的刑偵隊長還沒來得及吃飯,立即吩咐食堂加餐。沈尋婉拒道:“不麻煩了,我們回招待所煮碗面就成。”
紫金夢緣是周家鎮條件最好的招待所,熱水24小時供應,有單人房有標間,但設施老舊,裝修過氣,與金道區的廉價房同一水準。
三中隊的隊員提前來登過記,喬羿與白小越也先到一步,沈尋和樂然趕到時,空著的房間就只剩下一間標間了。
房間裡的情況實在令人不敢恭維,窗戶的玻璃破了,窗簾上全是黴點,被子上有一塊塊洗不掉的暗黃汙跡,電視打開全是雪花,浴室的花灑架子也掉了……
沈尋面色如常,似乎絲毫不覺被怠慢,脫掉警服扔在臨窗的床上,伸了個懶腰,沖樂然道:“我去洗把臉,等會兒帶你去吃鎮上最有名的炭火燒烤。”
“我不餓。”樂然把迷彩雙肩包放在另一張床上,眼中略有倦意,拿起電視櫃邊的□□速食麵道:“等會兒如果餓了,我吃這個就行。”
“那個早過期了。”沈尋笑道:“而且電水壺裡都長出青苔了,你還敢燒水泡面?”
樂然愣了愣,找到日期一看,果然過期了,且過期時長已有9個月,再揭開電水壺的蓋子往裡瞅,苔蘚的土腥味撲面而來。
他擰著電水壺,目瞪口呆地望著沈尋,擠出五個字:“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聰明。”
“……”
沈尋挽起袖子,朝衛生間走去,“嘩啦啦”地洗完臉,襯衣領口濕了一圈,一邊用隨身攜帶的紙巾擦水,一邊正經道:“前幾年老在各個鄉鎮跑案子,來過多少次周家鎮,就住過多少次紫金夢緣,有次半夜被餓醒,見桌子上有速食麵和電水壺,於是接了水就開始燒,泡好後狼吞虎嚥吃了幾口,才發現味道不太對,一看日期,過期半年,再看水壺,水裡浮著一層飄起來的青苔。”
樂然不厚道地笑了,發自肺腑道:“真可憐。”
“是啊,所以有飯吃時千萬別餓肚子,不然你晚上像我一樣被餓醒,就只能吃青苔過期泡面了。”
樂然撓撓頭,“不可能,既然知道不能吃,忍一忍也就過了。”
“說得輕巧。”沈尋勾起警服,往後一甩,搭在肩上,“以前有個呆瓜也像你一樣,以為能忍到天亮,結果半夜還是泡來吃了。”
“知道過期還吃?”
“吃。他說吃了大不了拉肚子,不吃得痛苦一宿,兩相權衡,還是吃為妙。”
樂然嘴角一咧,低聲道:“太沒意志了。”
沈尋笑道:“人是鐵飯是鋼,走,吃烤肉去。”
周家鎮雖窮,但鎮上的炭火燒烤上過全省美食新聞,生意極好,深夜食客仍絡繹不絕。警員們圍桌而坐,以茶代酒,大快朵頤。
唯獨樂然吃得不太盡興——只要一想著江旭與李小卉塌陷的腦袋,與江映莎癲狂的眼神,他就渾身不舒服。
沈尋坐在他旁邊,替他要了一份皮蛋瘦肉粥和一個鹵雞蛋、一碟爽口醬菜,撞了撞他手肘,溫聲道:“吃不下就喝點粥。”
小白剛嚼完一串烤羊肉,翻著油膩膩的雙唇道:“尋哥真偏心。”
沈尋挑眉,“我哪兒偏心?”
“我剛出現場那會兒也吃不下飯,你扔我一白饅頭!”
喬羿撐著下巴笑,附和道:“寶貝兒是挺偏心的,從來沒替我要過皮蛋瘦肉粥。”
樂然攪著熱騰騰的粥,不知是不是熱氣向上翻湧,這天被寒氣闖了無數次對穿的身體居然察覺到陣陣暖意。
三中隊的警員也跟著起哄,沈尋無奈,只好給每人都叫了一份皮蛋瘦肉粥,笑駡道:“一幫養不親的白眼狼。”
吃完散場已是淩晨。
回招待所後,沈尋讓樂然先洗,自己拿了手機,去露臺上打電話。樂然一手舉著花灑,一手往身上抹香皂,洗得有些吃力。關水後聽外面沒動靜,以為沈尋還沒回來,乾脆抱起衣物,準備去床上穿。哪知剛一開門,就見沈尋正背對自己解襯衣的紐扣。
他臉皮薄,當即退回浴室,不料還沒來得及關門,沈尋已經脫掉襯衣轉過身來。
豔俗的招待所裡,兩個對視的成年男人,一人赤裸上身,一人只穿了一條寬鬆的四角內褲。
樂然頓時紅了臉,杵在原地進退維穀,門關也不是,不關也不是。
沈尋嘴角一勾,目光先是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而後逐漸下移,掃過他瘦削的下巴,隆起的鎖骨,掛著水珠的胸肌,俐落分明的腹肌,再沿著清晰的人魚線,下到……
樂然身上唯一的布料,是腿間那條灰太狼內褲。
廉價,鬆弛,邊角上還有兩個明顯的破洞。
根本無法描摹出某個部位美妙的形狀。
沈尋額角跳了跳,暗歎一口氣,面不改色地恢復正人君子的做派,閒扯道:“水熱嗎?”
“熱,熱。”樂然猛點頭,既想將抱在胸前的衣物挪去胯間,好擋住那兒的風景,又怕顧此失彼,漏出胸口的春光。
正踟躕著,又聽沈尋道:“快出來穿上衣服,晚上涼,視窗漏風,別感冒了。”
他如蒙大赦般沖出浴室,跳上床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
這時沈尋已經進浴室了,虛掩著的門裡傳來水流的聲響,他愣了一會兒,朝飄著發黴窗簾的窗戶望瞭望,想起沈尋一來就占了靠窗的床位,心頭不免湧起一股暖洋洋的感激——玻璃碎了,夜風灌進來,誰離窗越遠,誰受的影響就越小。
被子有一股臭味,但樂然不介意,蓋上就睡。本以為累了一天,腦袋挨著枕頭就能睡著,結果眼睛是閉上了,睡意卻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抓著,死活沒法撲來與他作伴。
沒多久,沈尋從浴室裡出來,穿著一套深灰色的睡衣,頭上搭著淺藍色毛巾。
樂然側躺著,大半張臉都埋在臭烘烘的被子裡,只有兩隻眼睛露出來,正悄悄看著沈尋。
沈尋弓腰擦完頭髮,從包裡拿出一瓶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擠在手心,又往臉上抹。
樂然有些詫異地想,那是女人的化妝品嗎?
沈尋轉過身,正好撞到他鄙夷混合著好奇的目光,笑著晃晃瓶子,問:“要麼?”
偷窺被抓現場,樂然難堪地往被子裡一縮,悶聲悶氣道:“不要。”
沈尋走去他床邊,隔著被子拍他肩膀,還扯了扯被子沿,“別悶在裡面,不嫌臭嗎?臉露出來,這兒被子床單都不乾淨,你在裡面窩一夜,明早臉上鐵定生瘡。”
樂然年輕,雖什麼苦都吃過,身上有多處傷疤,但年輕人愛臭美的本性卻絲毫沒被磨掉。
他寶貝自己的臉,別說生瘡,平時冒一顆青春痘,都會急著想擠掉。沈尋這話簡直紮心,他立即掀開被子露出小半個胸膛,驚道:“這被子有這麼毒?”
“不信你試試。”沈尋後退兩步,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說:“以後備一套換洗衣服、一套睡衣、一套洗漱用品在局裡。咱們出差沒個規律,說走馬上得走,沒時間讓你回家收拾行李。出差的目的地呢,條件多半不好,今天這種還不算最差的,有的地方連熱水都沒有,床也髒得沒法睡。回去後去申請個睡袋,跟行李放在一起。”
樂然在被子裡悄悄摸了摸沒換的內褲,抿著唇點頭,“嗯。”
沈尋關了燈,聲音聽著有些疲倦,“睡吧,明天一早還得起來,押江映莎回去。”
樂然本就睡不著,一聽“江映莎”三字,瞌睡蟲更是像被蚊香熏死了似的,“啪啪”跌落在地。他瞪著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不知過了多久,才低低地歎了口氣。
“哎!”
餘音尚未塵埃落地,床頭燈突然亮了。
沈尋撐著臉頰看他,聲線懶洋洋的,“怎麼,小孩兒也會失眠?”
樂然本以為沈尋已經睡著,要不也不會放任自己歎氣,哪想人家只是裝睡。
被一個本該睡著的人嘲笑是“小孩兒”,他又羞又氣,眉頭緊緊皺著,翻了個身,背對沈尋,以沉默為盾牌。
身後卻傳來一聲溫柔的低喚,“第一次出現場,失眠在所難免,心裡有想法就說出來,你們周隊把你交給我,我這當師傅的自然有義務陪你失眠。”
樂然還是沒吭聲。
沈尋又道:“你是不是在想,江映莎會被怎麼判?”
樂然肩膀動了動,猶豫片刻道:“嗯。”
“我個人希望重判。”
樂然終於轉過身來,看向沈尋的目光異常乾淨,卻滿是不解,“為什麼?”
“殘忍殺害父母的人,重判還需要‘為什麼’?”
“可是……”樂然乾脆坐了起來,“可是如果不是她的父母逼她,她也不會……”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是只有她才承受著來自家庭的壓力。”沈尋攤開手,“她未成年以前念書、吃穿住行,哪一樣不是她父母供著?她成年後考上名牌大學,有了一份好工作,想在北京立足,不能給她掏首付的父母就成了累贅?就成了吸血的惡人?”
樂然壓根兒沒往沈尋說的方向去想,聞言只覺指尖發麻。
“江映莎的父母固然有錯在先,但並不是她殘忍弑親的理由。”沈尋繼續道,“兇手在行兇之後總是會給自己找各種理由,將自己粉飾成受害者,但事實真的如此?”
他眉梢一抬,冷漠地笑了笑,“我看不見得。”
“江旭和李小卉是雙職工,城市裡的雙職工家庭幾乎可以算作社會底層了。江映莎能考上名校,難道不是多虧父母含辛茹苦的栽培?”
“獨生女有出息,父母跟親朋好友得瑟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江映莎說她的父母動了她的錢,但事實上,不管是樓嶽的花園小洋房還是福特轎車,其實都已經歸在她的名下。”
“至於炒股虧損,江映莎的外婆說,李小卉當時聽了朋友的話,相信股市能賺錢,於是拿了2萬投進去,希望能給江映莎多攢一些錢。這筆虧掉的錢,李小卉後來其實已經填回去了。”
樂然蹙眉,不知說什麼好。
“北漂的人成千上萬,不是每個家庭都有能力給孩子出首付的錢,江映莎由此怨上她的父母,一味抵觸,千般為自己弑親找藉口,就這一點,我就不認為她能輕判。”
沈尋頓了頓,又道:“李小卉和江旭最對不起的是四位老人,但是對江映莎……我個人的看法是,他們已經竭盡所能待她好。”
“江映莎說,”樂然艱難地開口,“她說李小卉詛咒爺爺和外公去世。”
沈尋搖搖頭,嚴肅得有些語重心長的意思,“第一,誰都有情緒不對的時候,李小卉就算真這麼說了,實際行動上她還是隔日趕去悉心照料,這點江映莎的外婆可以證實。第二,你怎麼知道江映莎說的一定是真話?要不要聽聽陰暗大隊長的陰暗猜測?”
樂然本能地甩腦袋,想想又鄭重地點頭道:“什麼猜測?”
“江映莎不是想創業嗎?不是沒有本金嗎?樓岳的房子在她名下,車也在她名下,但只要江旭和李小卉還在,車房於她來講都是擺設。”
沈尋眸光變得幽深而冰冷,“所以她盼著江、李二人死。”
樂然哆嗦了一下,警惕地看著沈尋。沈尋卻像變臉一般,忽然笑起來,臉上陰霾盡散,“當真了?嗨,還真是個小孩兒。”
樂然對“小孩兒”這稱呼有點膈應,想反駁“不是小孩兒”,又覺得較真更顯得幼稚。
沈尋探出半個身子,在他頭上拍了拍,“你啊,別人說什麼都信。我說的只是無數種猜測中的一種,它可能是真相,也可能不是。同樣,江映莎的話,也亦真亦假。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她用榔頭砸死了她的雙親,並對母親殘忍分屍。”
樂然舔舔嘴唇,略顯挫敗地出了一口重氣。
沈尋躺了回去,拉上被子,“所以小孩兒,幹咱們這一行,隨時隨地都得多長個心。”
睡前挨了一頓教育,樂然思來想去,瞌睡沒盼來,肚子卻抗議了。
晚上只喝了一碗粥,餓了。
房間裡很安靜,肚子咕嚕嚕叫的聲音突兀而喜感。他想起那碗過期的速食麵,翻身坐起,又很快躺下,默念“忍幾個鐘頭就好”,強行閉上眼,卻聽沈尋幽幽地說:“餓了?”
他一驚,“你還沒睡著?”
沈尋再次坐起開燈,“因為我也餓了。”
“你吃了那麼多烤肉還餓?”
“怎麼,吃得多連餓的人權都沒了?”
樂然揉揉肚子,餘光往速食麵瞟了瞟。
沈尋下床,徑直朝電視櫃走去,拿著電水壺往浴室走。
樂然也跟著下床,疑惑道:“真泡?”
“還有假?”
“吃了會拉肚子。”
“哎沒事。”沈尋邊洗水壺邊說,“先說好,你一半我一半,誰都別搶。”
燒水時,樂然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沈尋將燒開的水倒掉,算是“除菌”。這動作重複了三次,等得樂然咽口水的頻率越來越高。
水第四次燒開時,沈尋終於指著速食麵道:“放調料包。”
樂然立即跳起來,急吼吼地撕包裝,沈尋提著電水壺笑,“慢點兒,看你急得。”
3分鐘後,面泡好了,沈尋攪了兩下,推給樂然,“吃吧。”
樂然這時卻不好意思起來,“你是領導,你先。”
沈尋不跟他客氣,叉上就是一大口。他“啊”了一聲,嘴角往下一咧。
沈尋故意道:“怎麼?”
“沒怎麼。”他垂著腦袋,“你吃吧。”
沈尋又吃了一口,這才遞給他,笑著往他腦袋上一拍,“我只吃了三分之一,剩下全是你的,沒虧待你吧?”
他狼吞虎嚥地呼了一口,答非所問道:“吃著沒怪味兒啊。”
沈尋靠在桌邊溫和地看他,“沒怪味兒就放心吃。誰沒吃過幾包過期食品,出去都不好意思說是刑偵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