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次日一早,頹廢不堪的江映莎被送上警車。樂然隔著一段距離凝視她的背影,她驀地回頭,鈍然的眸子裡透出一抹介於恐懼與悲涼之間的渾濁。
像毫無生氣的黑洞一樣。
樂然眉峰輕輕一抖,下意識別過臉去。
喬羿伸了個懶腰,往他背上一拍,笑道:“昨晚睡得好嗎?室友有沒對你動手動腳?”
他嘴角抽了抽,剛想否認“動手動腳”這聽著不太雅觀的詞,沈尋就轉著鑰匙走來,在喬羿後腦上砸了個爆栗,“就你話多,上車去。”
喬羿捂著腦袋,回頭憤憤道:“有你這麼對前輩的嗎?有你這麼對未來男朋友的嗎?”
樂然額角一跳,“男朋友?”
“聽他亂說。”沈尋拉開車門,抓著喬羿的後領往裡塞,“第一,咱倆同年畢業,同時進入公安系統,你大我一歲不是你自認前輩的理由。第二,你這聲‘男朋友’嚇到我家徒弟了。”
我家徒弟?
樂然站在一旁暗自回味,不知重音應該放在“家”,還是“我家”,還是“徒弟”上。
但心頭有種亮晶晶的感覺就是了。
喬羿抱著工具箱窩在座位上,瞪著沈尋道:“沒良心的兔崽子!”
小白也坐了進去,沖樂然招手道:“快上車,爭取中午前趕回去。出差一天,想念食堂的紅燒肉了。”
樂然見後座被占,又見沈尋往駕駛座走去,忙道:“沈隊,我來開吧,你休息一下。”
沈尋抬眼,“有駕照?”
“有。”
“水準如何?”
樂然撓撓耳根,“一邊開‘勇士’吉普,一邊打胸環靶十環的水準。”
後座裡冒出一聲“我靠,不愧是部隊出來的”。
鄉鎮裡,春天的氣息總是比城市更加濃鬱。
朝陽初生,青草與嫩葉上的露珠被鍍上柔和的金光,宛如一串剛從貝殼裡孕育出的珍珠。空氣裡飄著濕潤的泥土香,雪白的梨花瓣曼妙起舞。樂然背對霞光而立,眸子格外明亮。
那眸光落在沈尋眼底,仿佛在心臟上平白勾出一根透明弦。輕輕一撥,便傳出悠揚的弦音。
“好。”沈尋唇角一翹,繞到副駕,“你先開,累了我跟你換。”
大約前一晚都沒睡好,車發動後,除了樂然,另外三人都各自閉目養神。周家鎮有一截不短的砂石路,坑坑窪窪,塵土飛揚。樂然在部隊裡飆慣了軍用吉普,此時卻開得格外耐心,儘量減緩速度、減輕顛簸。
但即便如此,身子從座位上騰起的次數也不少於五次。
騰得最厲害的一次,他心虛地瞄了瞄副駕上的沈尋。本以為“金貴”的隊長會蹙眉抱怨一句“搞什麼”,人家卻眼睛都沒睜,抄手睡得像世外高人。
反倒是後面的小白和喬羿異口同聲罵了句“我操”,罵完後喬羿還解釋道:“樂小哥你開你的,我們罵的是這破路,不是你啊。”
從砂石路顛出來時,警車已經蒙上了一層黏糊糊的灰。樂然松了口氣,正想拐入大路,沈尋的手機就響了。
極普通的系統鈴聲。
沈尋接起電話,聲音比平時顯得低沉,“老徐。”
“有又命案?”
樂然聞言一怔,不由得放慢車速,小白和喬羿也立即靠上來,湊在座椅間聽動靜。
沈尋眉頭微蹙,“我還沒上高速,最早得等到中午才能趕回來。”
“現場封鎖起來,老徐你帶痕檢科的先趕過去,屍體別動,喬羿在我車上,我跟他一起去。”
“行,回見。”
掛斷電話後,沈尋還沒來得及歎氣,小白就拍著椅背問:“尋哥,又是誰死了?”
“一個娛記。”沈尋揉揉眉心,又往臉上一抹,翻出一瓶薄荷味的木糖醇,“誰要?”
“我要,我要兩顆。”小白伸手要抓,沈尋卻倒出兩顆往樂然手上遞。樂然只拿了一顆,禮貌地說“謝謝沈隊”,沈尋把剩下的一刻拋自己嘴裡,看得小白擠眉弄眼道:“尋哥,你一個人吃了三顆!”
“我買的,我吃三十顆都沒問題。”沈尋這才將瓶子丟給小白,“你們平時看《宇城商報》嗎?”
“這年頭誰還看報紙?”喬羿道,“怎麼,這娛記是《宇城商報》的?”
“嗯,這人昨天去跑一個電影路演活動,到已經簽了,紅包也領了,但一直沒在採訪現場出現。報社文娛新聞部也聯繫不上他,稿子直接開天窗。”沈尋頓了頓,“今兒早上報社的清潔工在女衛生間發現他……死了。”
“女記者?”小白問。
沈尋搖頭,“男的。”
樂然偏過臉,“男的死在女衛生間?”
“好好開你的車。”沈尋推他腦袋,“耳朵帶著就行,眼睛給我直視前方。”
“哦。”樂然只好擺正身子,可脖子還是想往右邊扭,又問一遍:“男的為什麼死在女衛生間。”
小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喬羿道:“這倆沒有邏輯關係吧?男的怎麼就不能死在女衛生間?”
沈尋好笑地看著樂然,打趣道:“我發現你問題挺多的啊,話也不少,周旭東還跟我說你靦腆。”
樂然用餘光斜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喬羿笑了一會兒,問:“屍體情況怎麼樣?”
“不清楚,徐河長說腦袋都差點被割下來了。”沈尋說完拍了拍樂然的肩膀,“前面路平,開快一點,趕趕時間,現場早看為妙。”
樂然不記仇地點點頭,油門一踩,幾乎忘了自己開著的只是一輛普通警車,嚇得小白連忙大喊:“慢慢慢!快不是你這個快法!這不是‘勇士’吉普!”
“知道了。”樂然下意識地嘟一下嘴,又將速度降下來,調整幾次後,終於進入四平八穩模式。
路上,沈尋接了幾通電話,趕在去現場之前,大致摸清了受害人的情況。
死者吳令洋,男,《宇城商報》文娛新聞部記者,35歲,未婚,豐嵐縣人,曾是《宇城商報》社會新聞部首席記者,3年前因報導虛假新聞被停職,半年後調去文娛新聞部,負責電影新聞口線。當日,他下午1點47分離開報社大樓,乘計程車趕往虹照區的麗景大酒店參加活動。監控和簽到簿均顯示,他在2點23分領走一個紅包,但此後消失無蹤,既未出酒店,又未到採訪大廳。報社的監控也未拍到他何時進入女衛生間,更未拍到可疑人員。現場照片顯示,他跪伏在馬桶上,腦袋一半浸在血水下,頭與身子幾近分家。
小白拿著沈尋的手機直感慨,“死得真慘。”
高速進城方向有些擁堵,一路緩行入城,耽誤了半個多小時。臨到報社大樓時,沈尋讓樂然將車靠邊。
樂然看看不遠處的警戒線,“不開去報社的停車場嗎?”
“不了,這巷子裡有一家海味餛飩,咱們吃了走過去,當做消食。”沈尋推開車門,見他還沒動,催促道:“快啊,坐傻了?”
“還吃餛飩?”樂然眉頭挑得一邊高一邊低,“不趕時間了?”
“再趕時間也得先解決溫飽。行了快下來吧,現在不吃,等會兒你想吃都吃不下。”
剛才照片發過來時,樂然在開車,沒好意思扭頭說“我也要看”,這會兒聽沈尋一說,腦子裡立即浮現出江旭李小卉那稀巴爛的腦袋,胃汁翻湧,肚子卻沒臉沒皮地叫起來。
沈尋哼笑,往他腹部一拍,“少年人,嘴上說著不吃,這兒還挺誠實的嘛。”
樂然老實,沒聽出這句話裡的戲謔,跟著拐入小巷,一碗三兩的餛飩吃了沒飽,又加了一屜灌湯包和二兩餛飩。
小白撞撞沈尋的手肘,小聲說:“這等會兒得吐一地吧?”
沈尋不知哪來的自信,笑道:“不會。”
樂然還真給他爭了一口氣,進入案發現場時雖出了一頭冷汗,胃裡也如前一天一般翻江倒海,但到底沒有吐出來。
喬羿與提前趕到的助手將吳令洋從馬桶上挪下來,使其平躺在地上,查看完頸部的傷口後起身道:“喉管、頸骨全部被切斷,兇器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匕首。”
“匕首?不是砍刀?”沈尋蹙眉尋思,“割了很多次?”
“不,切面整齊,只有兩道切痕。砍刀砍不出這種效果。”
“兩次就割成這樣?”沈尋蹲在吳令洋頭部上方,端詳著傷口,自言自語道:“匕首?”
“所以我說是非常鋒利的匕首。”喬羿雙手壓在傷口上,“而且據我感覺,這不是激情殺人。”
“怎麼說?”
“兇手的手法很純屬,第一刀,割斷喉管,第二刀,斬斷頸骨。這兩刀都極其俐落,應該是個訓練有素,又冷靜平穩的人。”
沈尋虛起眼,片刻後突然抬頭道:“樂然,過來。”
樂然立即走近,站得筆直,“沈隊。”
“剛才喬羿說的話你聽見了?”
“聽見了。”
“那你說說,你們特種部隊裡,有沒有什麼能造成這種傷口的匕首?”
樂然神色一松,“有,特種部隊和一般偵察兵部隊裡都有。”
“什麼匕首?”
“傘兵匕首。”
沈尋眸光漸深,“如果是你,你有沒能力用傘兵匕首割出類似的傷口?”
樂然眼皮一張,為難道:“我……”
喬羿踢了沈尋一腳,“瞎問什麼鬼問題!”
沈尋不理他,面色凝重地看著樂然,“我不是懷疑你,你昨天到今天都跟我在一起,你要成嫌疑人了,那我呢?只是想瞭解一下,到底是什麼人、什麼工具能造成這種傷口。”
樂然抿了抿下唇,猶豫幾秒,點頭道:“我,我能。”
喬羿發現沈尋的臉色猛然間變得狠辣而陰鷙。
小白問:“傘兵匕首這麼厲害?”
“嗯。”樂然解釋道:“傘兵匕首是每個參與傘降的士兵必備的工具,一旦出現空中特勤,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割斷主傘傘繩,打開備用傘。所以傘兵匕首做工考究,是各類偵察兵匕首裡最鋒利、用起來最順手的一種。”
“所以有過部隊傘降經歷的人都能這樣……”沈尋伸出右手,在吳令洋脖子上方一抹。
“也不一定。”樂然說,“特種兵經過專業刀術訓練,類似割喉是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其他部隊我不清楚,有的空降兵、偵察兵只負責情報採集與物資運輸,可能做不到這麼專業。”
沈尋眼角拉出一條冷硬的線,“專業?”
樂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