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番外一(9)
夏楠音原本以爲, 回了夏家,從此就百事安泰, 幸福隨心。
然而, 現實抽了他一巴掌。
原來這份家產並不是那麼容易繼承。
這段時間夏楠音過得很混亂。
他起初不死心地想試試能不能自己接手夏家——老管家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在夏老頭已經老邁不堪的前提下。但蒼老到已經糊塗的夏老頭居然沒有反對。
於是夏楠音去嘗試了, 然後很快在那些報表和各路老謀深算的老油子繞來繞去的話音面前敗下陣來。
這段時間他真的是無論如何都算不上過得舒服。是的, 他住在夏家豪華的別墅裏, 可以買昂貴的手錶和跑車, 可是他需要陪伴並伺候一個衰老——並且脾氣日益暴躁多變的老頭,然後應對那些他不認識的人們表面禮貌但意有所指的表情和話語。
——當然了, 他開始有錢,有很多錢。但在心理上, 他完全沒有得到曾經臆想過的“有錢人的快樂”,他甚至更憋屈了。那些到夏家來來往往的客人們, 茂華的股東、商業夥伴或競爭對手,他們帶着虛僞的客氣和他打招呼,但神色間卻像是將他當做砧板上一塊肉, 要稱稱斤兩。
這真的很難受,即便你知道你會擁有一大筆財產,可你跌跌撞撞闖入和這筆財產綁定的圈子卻發現, 你在這個圈子的底層。
是的,你有錢, 你能夠買你想買的所有東西, 但你所接觸到的人、他們談論的話題、看到你時臉上不經意的微妙表情……所有, 所有的一切,都讓你感到戰戰兢兢和卑微。
然而管家告訴他他必須和這些人打交道,並且必須去了解一些圈子裏的常識,以及經濟知識。就算他不繼承家業,他也必須迅速補課,免得以後被人坑——就算是他可以請人打理,一個對圈子裏大事走向茫然無措,並對自己名下財產和基金、股票收益什麼時候應該多少一無所知的僱主,也太容易被矇蔽了。
夏楠音發現,豪門的生活沒有想象的那麼開心,他過得手忙腳亂,而且很多時候,感覺到壓抑和仿徨。
這個時候,他看到柯白越上了熱搜,被網友們用讚歎的語氣稱爲“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偏要靠手藝的大廚”,以及“長得不好看的歷史學家不是好大廚”。
外貌。手藝。氣質。文化。
那個在他心裏一直普普通通的哥哥,被那麼多人用驚歎的語氣誇讚,似乎突然就陌生了起來。
夏楠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在他過得並不那麼好的時候,他曾經的——但是現在應當和他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家人,以一種他從未想到過得姿態重新回到了他的視線裏。那感覺就像是,你輕描淡寫丟掉的玩偶,被無數人珍之重之地捧起來感嘆做工與設計;而自以爲擺脫過去、要登上王位的你,卻發現王冠很重,並且渾身僵硬地坐在王座上往下看到的全是令人心寒的假笑的臉。
夏楠音感到有些東西脫出了掌控,他不喜歡這個變化,並且覺得陌生:他很確定自己吃過的柯白越的手藝絕對稱不上驚豔,而柯家……柯家有什麼末世前的傳承嗎?如果有,怎麼會一直籍籍無名?或者——只是柯父瞞着自己這個“外人”?
這麼一想,他立刻覺得不舒服起來,並且有些厭惡地想:說什麼視如己出,到底還是沒有把自己當成過真正的家人,不然這樣的事情,自己怎麼一無所知?
——他完全不覺得這個邏輯有什麼問題。就好像柯家夫婦會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爲了對他保密這份傳承而寧可不學習、不看,也不打算提升手藝讓家裏過上好日子似的。
夏楠音賭氣沒有聯繫柯家。當然,他覺得柯白越是會主動聯繫他的。畢竟,那個人喜歡他,總用一種熱烈的眼神注視他,而且但凡有什麼覺得重要的事情——只是柯白越覺得而已,在夏楠音看來那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一定會打電話給夏楠音,事無鉅細地告訴他。
上熱搜這樣的事情,柯白越肯定要找他說,就像是雄鳥在求偶對象面前賣弄羽毛。
可夏楠音料錯了。
柯白越沒有。這讓他在那些被迫接受一大堆自己從不瞭解的知識和信息的日子的閒暇,都感到有些空茫。
他閉上眼睛,想起不大的W鎮,想起柯家簡單的灰色三層自建房,想起永遠被柯媽擦得乾乾淨淨的飯館桌椅,想起狹小的院子裏凌亂的野花野草還有繚繞不去的煙火氣……那些變得很遠,很陌生。就像是熱搜裏頭,視頻裏面帶着過分好看的笑容如數家珍般講史的那個青年。眉眼還是一樣的眉眼,但夏楠音總隱隱覺得,好像有什麼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他徹底失去了。
可惜夏楠音的日子,就像是一列失速的火車,橫衝直撞被夏老頭的身體狀況、夏家的人員變動、茂華的股價波動……一路挾裹着往前衝,停不停由不得他自己。
他沒有什麼精力分給遠在W鎮的曾經的家人,直到薇博上,“柯家飯館”這個如今已有一百萬上下粉絲的號宣佈,要在首都開店了。
夏楠音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首都?柯家怎麼會有實力到首都開店?他們有錢搬家嗎?有錢裝修嗎?
不過不得不說,這段時間在夏家的種種,讓夏楠音有了不少經濟頭腦。在一片混亂裏,夏楠音還是敏銳地意識到這件事情對他自己可能的好處:
他可以投資!可以藉此機會在柯家飯館裏佔一部分——甚至是多數?——股份。如果柯白越的手藝可以讓他這麼短時間從W鎮走到首都,那未來這必然會帶來更大的利益。
夏楠音需要這個機會。他離開柯家進入夏家的時候以爲自己從此不一樣了,柯父柯母所說的什麼“家裏還是有你一份”在他看來是個笑話:柯家還有什麼是他需要的?
但現在,他發現他真的非常需要。
未來的財產是不確定的,夏老頭到底會留給他多少更是不明確,而更關鍵的是——目前的生活裏他找不到自己的意義。他曾經以爲他有錢就夠了,但不是的。他身上有着太鮮明的“不那麼上流社會”的印記。那些青年才俊看不上他的沒有“常識”(這個圈子裏的常識);而那些紈絝們又不屑於他的小家子氣(他到底沒有那份養尊處優培養出來的一擲千金的恣意,還有一個真正的圈裏人處事的遊刃有餘)。他被退婚的事情更是讓他成爲了一個笑柄:想想看吧,有人寧可不要百億家產也不肯和他結婚呢。
夏楠音終於意識到他需要一份屬於自己的產業。能夠踏踏實實握在手裏、讓他有踏實感和成就感的那種。
他受夠了沒有人真的尊重他、在意他的想法的日子。所以他想要自己開店,就在他準備嘗試的時候,他得知柯家人已經打算把飯館開到首都來了。
這似乎是現成的、最好的選擇了。
他撥通了電話。
白越在聽到夏楠音的話之後挑起了眉毛:“你說,你想要投資我在首都的飯店?”
“是的,哥。我猜……你,還有爸媽應該沒有多少錢?我想我出一部分也能夠緩解你們的壓力。我是家裏的一份子,不是嗎?”
夏楠音還是這麼會說話。
白越笑了笑,但是拒絕了:“楠音,非常感謝你的好意,可是,實際上,我這裏已經有了六七位出資人,出資方案和股權佔比都敲定了。我想,重新劃分不是個好主意……”
這出乎夏楠音的預料,他有些結舌:“已經……敲定?”所以薇博上的信息甚至不是一個展望或草擬的方案,而是已經在落實?天,柯白越怎麼做到這麼快?他火起來甚至沒有多久!
“是的。”白越糾結了一下,還是決定就勢把有關時辰的事情也告訴他,“是時辰幫我找了他的幾位朋友投資。”
“時辰?夏時辰?”夏楠音覺得自己幻聽了,他難以置信地重複了時辰的名字,問,“哥你說的是我跑掉的未婚夫嗎?你怎麼會和他熟悉起來——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些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尖銳,帶着深深的被背叛的感覺。
白越語氣很抱歉:“楠音你冷靜一些。我一直不知道怎麼和你說……訂婚禮那件事情時辰一直非常抱歉,他本意不是針對你,而是和夏老先生有些矛盾,波及到你……我想他之前應該給你發過正式的紙質信道歉。”
是這樣沒錯。但是……等等?
夏楠音驚疑不定:“你在替他說話?在……代表他發言?!哥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歉疚,但他確確實實地說了:“時辰是我男朋友。楠音。”
夏楠音覺得天旋地轉。他幾乎想要暈過去。
被雙重背叛的根據直衝天靈蓋,他尖叫:“你!和夏時辰!這是什麼愚人節的笑話嗎?他是我的未婚夫,你是我哥,而且……”而且你喜歡的難道不應該是我嗎?
他喘着粗氣,感覺到荒謬感和被愚弄的羞辱感像是煮開的沸水一樣在他胸口咕嘟咕嘟冒泡。
這太諷刺了。
夏楠音下意識地搖頭。
這不——這不可能!
夏時辰姑且不論,畢竟他對他並不瞭解。可是柯白越?從高中開始對方火熱的眼神就從來沒有從自己身上撕下來過!夏楠音一直理所當然將他當做是自己這一邊的,即使他眼界不夠、魅力不夠,還會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比如勸他回老家什麼的),但夏楠音從來覺得這個人都是自己可以完全信賴並且依靠和要求的。
現在這是什麼?愚人節的笑話嗎?
跟在他身後的人,和那個害得他陷入如此境地的人攪和在了一起?!
白越從手機裏聽到對面的粗喘聲。
他心裏也很無奈,並且將某個搞事的系統在心裏捶打了一千遍。
柯白越對於夏楠音可以理直氣壯,因爲他不欠對方什麼。但是當時辰這個話題被提起,事情就變得尷尬了。
如果不是系統讓他們來的時間太糟糕,他和時辰本不至於陷入這樣“做錯事”的境地——訂婚禮上退婚,無論如何,在夏楠音沒有做出什麼不妥的事情的前提下,時辰的這個做法都是有硬傷的。即便夏老頭再可惡,夏楠音本身也成爲了受害者。
他只好試着站在夏楠音的立場上跟對方說:“楠音,我知道他做事非常欠妥,可這對你不也是好事嗎?現在他徹底放棄夏家的一切了,這些就都是你的了。哥一直知道你想過上好日子、想回到夏家。比起跟一個對你沒有感情的人在一起,不是現在這樣更好嗎?”
你懂什麼!
夏楠音在崩潰中下意識想要大吼。夏時辰離開根本不意味着夏家可以全部屬於夏楠音,而意味着夏家如今成了一塊失去庇護的肥肉,誰都想要咬一口!
但他沒有心情和柯白越解釋這個,也不認爲柯白越能理解——說到底那也只是個只會做菜的廚子罷了!
他只是痛苦地吼道:“你怎麼能?!你是我哥啊!而且你不是,你不是……哥,你忘了嗎?你喜歡的,根本不是他那樣的。哥你對我的心意……雖然咱們是兄弟不能夠……但是,但是哥,我不再是你最重要的人了嗎?你怎麼能爲了別人欺騙我欺負我?!”
夏楠音忍不住提起柯白越對自己的感情。話說出來,他自己也是一怔。他以爲這樣荒謬的事情面前他最該關心的應該是夏時辰還可不可能回到夏家、成爲他的倚仗,或者是這種局面下柯家還是不是自己可信的對象。但他卻下意識地無比想知道:柯白越怎麼就不再喜歡自己、重視自己了?
那明明是個永遠把他捧在手心的人,怎麼可能移情別戀?
夏楠音不甘心,對原本一直寵着自己的哥哥,也對那個本該和自己邁入婚姻殿堂的未婚夫。他不認爲他有多喜歡柯白越或者夏時辰,只是,這兩個人,一個曾對他死心塌地,另一個一副看不上他的樣子給了他好大一個沒臉。現在他們攪在一起,活像是往夏楠音臉上扇巴掌似的:自以爲可以掌控的人脫出控制,而看不上他夏楠音的人竟然看上了他夏楠音看不上的人!
白越的歉意被夏楠音這麼一句話打散得一乾二淨。
“楠音,你也說了,你是我弟弟。”他輕微地嘆了口氣,“我們不可能,你也拒絕過我,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放下。現在……我終於做到了。時辰原本是你的未婚夫,這一點我確實很糾結,可是仔細想想,你們倆沒有感情。時辰爲了解除婚約連家產都不要,也算是補償你了,這麼一想,我跟他在一起也沒有對不起你。”
他甚至笑了笑,並且說:“這麼多年啦。當初那些荒唐的情感,也難爲楠音你不介意。現在我總算走出來了,你也不用擔心我再對你……有超出兄弟的情感了。”
夏楠音噎在那裏,整個人都在發抖。
有一股辛辣的感覺從胸腔一路衝到鼻腔,讓人又酸又辣,想要痛哭流涕。
他感覺到有什麼從手指縫裏滑落了,即便很努力地去握緊,也還是滑落了。
他這段時間想過無數次能不能把夏時辰找回來、接手茂華公司,然後自己和他平分家產之類的;打這個電話的之前也想好了怎麼勸柯白越讓自己投資,好把柯家飯館發展成自己的一個產業和投資項目,在自己熟悉一些的領域大展拳腳。
可是現在,他什麼也說不出來,腦子裏充塞着酸楚和痛苦。
柯白越用一貫溫和的、好哥哥的嗓音和他道歉,然後說再見,並表示他會勸服時辰不和自己這個弟弟爭家產。
而他只是聽着那道嗓音,然後聽着電話裏的忙音,渾渾噩噩栽倒在牀上,發出壓抑的嚎啕。
“我覺得,夏楠音未必對柯白越全無感覺。”
白越對時辰道。
對方不感興趣地聳了下肩,接過他手裏的飯店裝修設計圖參詳,隨意道:“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罷了。如果柯白越一直對他予取予求,那就只會變成原世界線上那樣,‘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
白越似笑非笑地看他:“你的意思,我是鍾無豔,你是夏迎春?嗯?”
“咳。是柯白越和夏時辰。”時辰舉手投降,“你當然是最好的——當然,原先那個,也是個真誠善良的小夥。——就是遇人不淑。”很不待見夏楠音的樣子。
白越舒舒服服靠在他身上,被對方半攬在懷裏一起看設計圖:“夏楠音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的人,比起之前那些世界的‘主角’,已經好了太多。他只是貪慕富貴生活,有點自私。”
“他想過富貴生活,就自己掙去。原本的夏時辰被他外公逼着結婚,運氣好跟他發展出‘真愛’了,但我可沒興趣給他當長期錢包。”
不過報復也不至於。一個有些自私的普通人罷了,能成爲主角是天道偏愛,但又沒有做什麼壞事,今後遠着些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