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番外一（4）

　柯父柯母坐到了飯桌邊。

　柯父嗅着空氣中擋不住的菜香， 瞪大了眼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湯。櫻桃肉紅潤飽滿，醬汁誘人；雞油菜心青翠的蔬菜間點綴着粉紅的火腿丁，鮮鹹之氣在滿鼻肉香裏竟沒被蓋過，而是絲絲縷縷透出一股別緻清新；蔥蒸乾貝貝肉乳白，一看肉質便知極有嚼頭， 浮在濃稠的奶白色湯汁上， 湯汁裏片片油星金黃， 一把碧綠蔥段點在上面，鮮明可愛；鮮蘑絲瓜湯湯色清透， 白綠相見， 看起來淡雅，盛在白瓷青花碗裏， 放在鮮豔的櫻桃肉邊上，僅視覺上就解了一道膩。

　柯家開餐館，柯父自己就是廚師。柯白越的手藝是他教的， 但卻總覺得這兒子功夫不到家， 要出師且得幾個年頭。

　可此時看着這一桌菜， 一層一層極有層次感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 他自己都禁不住咕咚嚥了兩口口水， 隨即迫不及待地就拿起筷子去嘗。

　最搶眼的是那盤櫻桃肉，柯父最先吃的自然也是這個。筷子落在肉上，一挾， 那瑩潤的肉快顫巍巍的在他筷子上抖了抖， 被夾得變形， 一滴濃郁的棕紅色湯汁從肉裏被擠出來，黏稠地滴進盤子。

　柯父將肉放入口中，濃郁地醬香立刻在口中蔓延，牙齒咬上去，起初是一口的糯，待牙齒再往下要將肉切斷，又韌而彈，牙齒咬得香濃的醬汁充鬱了滿口，混着絲絲縷縷的甜。

　他喉頭髮出一聲介於驚歎和讚美之間的聲音，手不受控制地操控着筷子又落向了盤裏，心裏不由盤亙了一個念頭：

　這小子的手藝，幾時變得這麼出衆了？

　這卻要歸功於白越的一個長處。他強悍的精神力在注入軀體時自然銳化了五感。於是鼻能聞出最佳的氣息，舌能嚐出最適宜的鹹淡軟硬生熟，結合記憶裏烹飪之法，又有這麼多世吃的經驗，知道什麼好吃怎麼好吃，自然事半功倍。

　柯母沒想那麼多，她只知道這誘人菜香惹得她食指大動，於是手裏停也不停，一筷子一筷子夾着吃。菜心潤澤清爽，乾貝香韌鮮鹹，只恨那碗湯分量太少，這麼一碗四個人分就只能分到一小碗……

　時辰也被這桌美味撩動得口舌生津，然而到底記得這是跟這個世界的岳父母一起用餐的第一回 ，初始印象是負分，不多找補找補猴年馬月才能得到一個好臉？

　於是艱難地吸了一口湯的鮮氣，到底是伸手把柯母的碗拿在手裏，將最後一碗的量盛給了她，臉上露出禮貌笑意：“阿姨您再喝一碗，這湯清熱潤肺。”

　美味的湯喝在口中，柯母看時辰的眼神都沒那麼凌厲了。

　好歹是有點眼力見兒的。

　柯父那邊將菜和湯一一嘗過，就着米飯呼嚕呼嚕很快吃掉了一碗，被柯母埋怨了一聲“吃這麼快不給我多留點”，才意識到自己速度比平日快了不少，乾咳一記，放下碗用紙巾擦了脣邊油漬，努力收了收腹，又是一副父親的威嚴模樣，對白越道：“你廚藝倒是精進了……這麼着，明天飯店裏，你試試去。”

　白越“哎”了一聲。柯父原先總說柯白越離主廚功夫還差着，這麼說，是明天要讓他主廚、挑大樑試試。

　柯家的飯館，說是小也不小了，在這鎮上還是很算得上數的小館子。要說的話，因爲這鎮子小，經濟也一般，沒太多人經常下館子，有個婚喪宴請要去也去排場大、裝潢好的地方。柯家飯館要地理位置地理位置不行，要裝修裝修不怎麼樣，只能誇一句乾淨，但就這樣還生意頗爲不錯，只能說是柯家菜譜的功勞了。

　——畢竟後末世時代，能保存以前的菜色的飯店，真的是很少了。

　但柯家要說有菜譜，做出來的東西又沒那麼出色，保留了末世前的菜色名稱，但口味上——就白越的記憶來看，恐怕未見得地道。

　這大約也就是客家飯館生意不錯但又沒有成爲爲人津津樂道的有名菜館的原因吧。

　次日一早白越就去了一層廚房，開始忙活。柯家建的三層小樓，最頂上是家裏住人，一層放五六張桌，家裏又自己往外建了一塊當廚房。後來生意好，就把二層原本放雜物和作爲客房的地方也闢出來，裝修一番擺了八張桌子，弄成兩層的飯店。飯店僱兩個阿姨輪班收拾，柯媽在收銀臺收錢，後廚除了柯白越父子倆還有另外一個廚師，再有三個人洗菜、切菜、收拾廚房，分工不甚清楚。

　柯父是今天放手了。白越指揮着幾個切菜的把原料拾掇好，看旁邊其中一位正收拾一些小雜魚，攔了一下：“你別這樣用刀剖魚腹。”

　他記得自己在修-□□的時候，後半輩子走遍大江南北，吃得多了，也就有了點能說道的東西。

　“這小魚刺軟肉細，完全不必費事剖開，拿大拇指在魚胸鰭那兒掐一把，就把雜腸擠出來，魚子還留在肚裏。這麼着快，又省事。”

　那收拾的幫廚照着一試，果然：“多謝。這就方便多了。沒想到小柯你有這個主意。”

　幫廚把魚拾掇好，僱來的那位林姓廚師將魚往油鍋裏一倒，“刺啦”一聲，魚香出來了，又往裏加蔥蒜。

　“加些花椒與水磨辣椒。”白越在旁邊道。

　林廚比他年長，聞言有些不高興：“你不如去做豬蹄，別光動嘴皮子看人幹活。我這道菜做了多少年了。”

　白越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前面遞過來的單子。柯家菜館不大，這麼一來很多時候菜單是跟着當天纔買的食材決定的。今兒柯媽買到了不少小雜魚，有幾道硬菜的主材羊肉這兩天漲價，柯媽沒買，所以菜單上主要的菜之一就是農家燒小雜魚，點的人也不少。

　這會兒不止一個顧客點了這道菜，白越看了看，也動手熗鍋煎魚，把銀色的小魚煎得表皮焦黃，一把辣椒放得足足的，蔥、姜、蒜、花椒、料酒、老抽、糖、醋一併調進去，再一碗水沒過魚。翠色蔥花飄在湯上頭，屬於辣椒特有的香氣很快氤氳開來。

　林廚的臉色變得難看，他看白越也做雜魚，還當是白越跟他唱對臺戲，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梗着脖子沒說話。

　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以爲他有他爸那水準嗎？

　聞着是不錯。可是誰不知道辣椒熗了就香？這魚清湯燜才能體現原味的鮮，味重了是喧賓奪主。

　林廚看着火候到了，自顧自起鍋叫幫廚盛菜，給外頭遞出去。不一會兒白越做的也好了，收汁，出鍋，跟着送出去，之後就按照菜單上其他的要求往後做了。

　他沒太在意，林廚卻耿耿於懷，不一會趁服務員端菜功夫問：“那兩桌要燒雜魚的，吃得怎麼樣？”

　服務員不知道背後官司，見他問就笑呵呵答了：“都吃得好着呢。尤其5桌，您是換了新做法吧？那香辣的味兒，飄得整個大廳都是，別桌聞着就紛紛要點，就是3桌的問他們的小雜魚怎麼做法不一樣。”

　林廚臉陰下來，悶不吭聲了半天，嘟囔一聲：“不過僥倖。”

　“小雜魚吃得就是一個爽，辣蒿蒿的才痛快。”白越知道是說他呢，一面掂鍋一面隨口解釋，“加辣椒起鮮，刺激胃口，下飯。而且這樣的小魚，本身出自附近江河，腥氣略重，經過花椒辣椒還有糖的配合，化解腥氣，又添了濃厚滋味，加上肉質細嫩、刺軟可以直接嚼着吞下去，一口一個，佐飯最爽快。”

　林廚聽得呆住。

　半晌才哼哼般地說：“你小子算是有點見識。平日怎麼不見這麼多主意？”

　“上回被我爸罵了，下了點苦功夫。”白越看出他態度軟化，臉上笑意盛了三分，“……林哥，你這蝦得出鍋了，不然老了。”

　霸道地菜香裏，柯家飯店門口，漸漸有行人駐足：

　“這什麼味兒？真辣，可是好香啊。”

　“咕咚。不行，我口水都出來了。……這家店看着好像衛生不錯，進去嚐嚐吧。”

　“你午飯吃了沒？沒吃咱們進去吃點唄？”

　……

　白越忙活到下午兩點半，纔算是長喘了一口氣，收工。在這個人不多、收入水平不高的小城鎮，大多數人午飯十一二點就吃，去外頭吃的本來就少，加上末世之後小飯館差不離就是那些菜，這家客滿就去別家，也幾乎沒什麼人排隊。所以飯店也是，不少一點半就已經午餐打烊了。

　然而偏偏，今天柯家飯店就迎來一波一波的客人，不少人猶豫半天還是決定都在這兒吃上一回，多等一陣也要吃。

　白越忙忙叨叨連口水都沒喝，這會兒才顧得上自己吃午飯。

　時辰很心疼，想着他掂鍋也累，親自端着杯子把水喂到他嘴邊。樓梯上柯父正好下來，見狀很大聲地咳嗽了一下。

　時辰卻不緊不慢把水喂完了，轉頭友好地笑道：“柯叔，您下來啦？”

　“這都什麼嬌生慣養的毛病。”柯父臉上不滿，也不知道是對親兒子還是這呆在自家也不知道幹嘛的小子。

　他哼了兩聲，在一層轉了一圈，走到白越跟前站定：“你跟我上樓一趟。”

　白越依言跟他上去，跟着柯父進了父母的房間，就看柯父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布包着的本子，遞給他。

　“這是？”

　“咱家的傳家寶，末世結束那會兒咱們一位先人寫下來的菜譜和做菜心得。咱們家祖上，末世之前是很有名的廚師，這位祖宗是末世里長大的，他爺爺常跟他講以前咱家祖上做菜的經驗，就被他記下來了。不過這位祖宗也是聽來的，所以可靠的部分有多少，其實不太好說。你太爺爺、你爺爺都沒當廚師，到我這兒，才又把這筆記翻出來琢磨，琢磨這麼多年，有點成果，咱們柯家飯館別看名氣不大，那是因爲在這小鎮上、地理位置不好、裝潢也不豪華。但咱家飯店的名聲可不賴，吃了就往往變成回頭客。不過我相信，要真是末世前名廚的心得，這筆記裏頭內涵絕不止我發掘出來這點兒。這兩天，你這廚藝水平，算是可以出師了，我把這本筆記傳給你，有空你好好研究。”

　白越鄭重接過，表示一定不辜負父親的期待。

　白父這才露出舒緩的表情，揮揮手讓他自己休息去。

　白越捧着這筆記下樓，心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柯家菜譜了——也是原世界線裏夏楠音的一大倚仗。原世界線上柯白越又努力了幾個月，也是獲得了柯父的認可，得到這本筆記，但柯父估計是沒想到自己癡心的倒黴兒子，爲了支持夏楠音在首都發展事業、打入上流社會，把菜譜給送出去了。

　柯家有菜譜，但很多細節沒還原到位，做出來的東西不夠地道。但這到了主角手裏那就不一樣了。

　夏楠音認識了不少上流人士，有許多老饕對菜色頗有研究，他參考這些人的意見慢慢搞懂了菜譜裏柯父沒弄清的內容，憑着這份菜譜掙出不小的名聲，之後又以所謂“自己琢磨出來的菜”爲敲門磚拜入有名的頂級名廚門下，實現三級跳。

　而現在，這本菜譜到了白越手裏，白越則根據自己在其他世界的經驗一點點學習研讀，箇中有與自己記憶不相符的地方，就做個試驗比較優劣。

　他的試驗——毫無疑問，是在柯家飯館裏進行的。

　於是，食客們很快就發現，這段世界柯家飯館怎麼總在推陳出新？而且雖然有極個別時候味道一般，大多數時候，這菜餚的味道比過去提升了好幾個檔次不止！

　那些誘人得近乎誇張的香氣，叫人路過飯館門口的時候步子就邁不動了，口中更是止不住分泌出唾液，逼迫他們向着柯家飯館裏走。

　平常綽綽有餘的十幾張桌子在飯點就成了需要爭搶排隊等候的罕物。每每十一點柯家大門一開，就有靠在門邊、對面大樹的人蜂擁進來，吵吵嚷嚷呼朋引伴各自坐下，然後菜單也不看，着急忙慌叫服務員把今天小老闆負責的菜都點了——

　是的，柯家飯館變化這麼大，食客們當然不可能不好奇，對服務員一番打探詢問之後大家都知道了。這變化最主要的來源就是他們開始掌勺的小老闆，柯老闆的兒子柯白越。

　食客不知道之前的柯白越還是被父親認爲“尚不能出師”的水平，聞言都紛紛哀嘆：“……你們怎麼不早讓小老闆掌勺呢？”

　感覺像是錯過了一個億！

　但如今柯小老闆成了主廚，那也未見得食客們就能吃上他烹調的美食。

　也不知是個性還是怎樣，這位柯小老闆每日只負責一兩個菜，往往是當天主打的招牌硬菜，但從十一點開門開始做，做到一點半，毫不通融就下班了；晚上再從五點半到八點——這卻是在第一天白越累得像是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之後，時辰有些強硬定下的。

　時辰是爲了白越別太辛苦，然而客觀上是造成了一種飢餓營銷的效果。這下，排隊等候的食客更多了。

　飯館沒開門就排起長隊。這在大城市大約不新鮮，網紅餐廳總有這種待遇。

　可這裏只是一個平靜、人均收入不高、沒什麼豪華大飯店的小城鎮而已。柯家飯館的這一番變化，足夠引起鎮上男女老少不少人的注意。

　但柯家飯館再火，目前也只是在這小城鎮裏火。

　時辰想幫着擴大一下影響力，於是開了個薇博，名字就叫柯家飯館，天天把白越做的菜拍照放上去。不過他最近也很忙，沒辦法好好打理——總不能待在柯家無所事事吧？那柯爸柯媽怎麼可能放心孩子跟他談戀愛？

　時辰離開夏家是爲了表示自己的決心，並不是說灰溜溜跑掉老死不相往來。

　過了兩天就重新開了手機，給當時被放鴿子的賓客一個個致歉，又和以前的合作伙伴一番寒暄，別管人實際心裏怎麼想，大面上是把關係拾掇起來了。

　夏老頭那邊，時辰沒打電話過去，但是寫了一封長長的、情真意切的薇信，主要表達的意思就是，他還是很在乎夏老頭的，希望夏老頭保重身體，如果有任何需要，他時辰責無旁貸，但是和夏楠音訂婚就還是算了，不如夏老頭你把財產家業直接給你大孫zei怎麼樣？我不爭我不搶，我只給你養老。

　這信裏話說得漂亮，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跟當天訂婚禮上說的還是一個意思，雖然語氣委婉感情誠摯，但還是說從此不當夏家人了，你既然這麼疼你親外孫，乾脆讓他當繼承人拉倒。

　夏老頭收到這薇信氣得哆嗦，一巴掌拍在桌上：“多少人想給我當繼承人！他還拿上喬了！以爲我真不敢把家交給楠音？”

　老管家站在邊上給夏老頭端藥，聞言擡了擡眼皮，沒說話，又把眼簾垂下來。

　他心知老家主氣不過，對自己培養出來的人生了反骨、脫出控制萬分不滿。可是，要他說，就是想給夏家當繼承人的再多，老家主還真就沒什麼選擇餘地。

　別人家挑繼承人，那肯定是優先在自己後代裏選。總得有兩個成器的吧？就算沒白手起家的本事，能守成也就可以了。

　但擱夏老頭，只有一個夏楠音，二十多歲了，才接回來，特長是做菜，經濟學金融學背景一概沒有，談生意的話術沒學過。夏老頭要是還有十年，或許都能把他勉強培養起來。但是老管家知道家主的身體，那是能活兩年都得感謝上蒼了。

　不選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吧，你要是單想挑個能勝任的，也簡單。夏老頭創辦的茂華，不是他一個人的企業，當年一起踩在灰色地帶什麼生意都做的老夥計不少，後人也都長成了，裏面聰明的有，油滑的有，殷勤的有，決斷的有……要什麼樣的都有，夏時辰出類拔萃，但不至於說不可替代。

　可問題是，擱從前夏老頭或許無所謂，反正他要死了，家產公司交出去就交出去吧。可現在他找回親外孫，這就有了牽掛：光能幹，品性不好的不行，別看着楠音手裏大把財產眼熱，設圈套坑他。敦厚的？敦厚的往往手腕欠佳，到時候指不定連自己帶楠音一起被坑死。

　這麼排一排，說到底，就一個夏時辰是可靠的。

　管家看着長大的大少爺，對老家主的孺慕之情從來不假。

　管家也是不明白了，這麼好的大少爺，老家主你爲什麼非給他那樣苛刻的條件呢？你要是好好囑託他，跟他說，把我外孫當你親弟弟照顧着點。大少爺別的不說，歪心思是不會動的。房產古玩什麼的，多給小少爺留些，公司股份多留給大少爺。這樣大少爺在公司有足夠話語權，小少爺繼承財富也有人庇護，這不是挺好？

　可老家主偏偏又怕楠音小少爺得了錢財不會打理，遇到個變故財產再多都有可能不頂用，還非要給小少爺找長期飯票。結果鬧成現在這樣，雞飛蛋打的。

　這會兒該做的，是趕緊跟大少爺修復關係，別提什麼結婚那茬，好歹要大少爺回家纔是。

　結果家主也不知怎麼想的，大約是臉上掛不住，覺得自己的臉面被拂了，硬着脖子就是不肯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