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謀天地(一)
斬歲是舊時名劍,於萬世之中蘊有劍靈,據傳是癸陽老祖登頂問道之時留於四州大陸,又傳這是把殺生之劍,癸陽老祖將自身心魔殺念困在劍中,才能狠心將如此一把好劍棄之不用。
但斬歲究竟落於何處卻又無人能夠說得清楚,千百年下來眾人便以為只是一個傳說。
虞滄瀾見到劍獨鍾的最後一幕便是在紫氣熒熒之中,劍獨鍾單手握住斬歲,剎那間,滿頭華髮的少年人幾乎與劍融為一體,釋放出無上劍氣還有克制不住的層層殺意。
他想回去與劍獨鍾一同面對,可無奈他先前耗損太多,根本無法影響劍獨鍾留在御劍之上的真氣,無法令靈劍調轉回去。
天地間雨雪紛飛,冰冷的寒風吹打在臉上,刺痛感讓他分不清這到底是雨還是雪,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他的意識隨著眼前視線的模糊而變得模糊,時而回到暗無天日的陰天澗,時而回到幼時劍獨鍾與他分享人世間點滴快樂的鬼迷林,時而到富麗堂皇的劍式宅邸,時而到栽著高大紅梅樹的白鹿書院……時而到平靜如鏡的鏡湖,時而到十八盞銅燈變換詭譎的玉甌樓,時而到魔氣盈天的滄州街巷。
直到黑衣白髮的沉默劍者出現在眼前。
他一雙金豹瞳深沉內斂,似沉著汪洋大海,不興一點波濤,卻在映出他的模樣時,山崩海嘯,地裂天摧。
那是玄光陰,亦是當年的劍獨鍾。
是說要帶他走出暗無天日的陰天澗,讓他去見識一下繁華人世的人,亦是在所有人面前,哪怕身隕也要護住他的人。
是他愛的人。
是愛他的人。
虞滄瀾猛地回籠了所有意識。
以他的記憶,到如今便該結束了。
正道修者以劍獨鍾的安危威脅他束手就擒,他跳入陷阱之中,與劍獨鍾為博一線生機,誓死力戰,終被正道人士所擒。
他們擒住他後,在他身上施展了多數酷刑,甚至為了吸收他的魔元屢次震盪經脈,剝皮抽筋。
這些酷刑讓虞滄瀾的魂魄一裂為三,一部分遊蕩於這個世間,終於找到與他天資類似的虞氏少主,暫居其中;一部分被劍獨鍾封存,後被他爹尋到;另一部分則遊蕩去了另一個世界。
現如今,三魂歸位,就連當初封存虞滄池靈魂的那部分魔元都已經回到了他的體內。
可為何眼前的景像還是沒有消失?
虞滄瀾一掃四周,頗有些茫然。
腳下飛劍忽然受到另一股力的牽扯,虞滄瀾踉蹌了下,只見飛劍一頭向下栽去,快落地時猛地拉平穩住。
「滄瀾。」辛慕遠從林中走了出來,他手中持著當初將虞滄瀾鎖住魂魄的鞭子,眼眸沉著,「你又背叛了我一次,我絕不會允許有第二次。」
「辛慕遠你又是何苦?」虞滄瀾意識再次變得不受控制,當初的事情竟是還沒有結束,他被正道俘獲一事竟是與辛慕遠有關?
「我給過你機會了,」辛慕遠眼神冰冷地看著虞滄瀾,「我甚至是哀求你同我在一起。」
虞滄瀾抿了抿唇,道:「抱歉,我知你心情,可我無法回應你什麼。」
「我究竟哪裡不如玄光陰?」辛慕遠壓著妒意,不甘地問。
「你有他不及的優點,但人世間就是有如此的無可奈何,」虞滄瀾笑得義無反顧,「我喜歡的人,就只是他,旁人一分一毫也不能與之相比。」
辛慕遠的眼神倏然轉深,如沉墜深淵,他勾起嘴角,笑了一聲,道:「是麼?如此說來,這一世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你了。下一世,我們在一起,好麼?」
「我要去救劍獨鍾。」虞滄瀾不知辛慕遠要做什麼,附身撿起掉落在地的長劍。
辛慕遠仍是笑得,笑得冷血無情:「爹,我攔住了魔尊之子。」
說話間,四面八方湧來無數正道修者。
他們結下誅魔大陣將虞滄瀾團團包圍。
辛氏家主笑著走了出來,道:「遠兒當真深謀遠慮,知道劍氏那小子定會想辦法護住他,亦猜出了這魔修逃竄的出路。」
辛慕遠並未答話,轉身對辛氏家主傳音道:「孩兒要求的一切,父親都要做到。」
辛氏家主眼神一變,點了點頭。
誅魔大陣之中,虞滄瀾進退兩難,漸漸落於下乘。
虞滄瀾的魂魄受辛慕遠長鞭所困,他這才知道,被困小院的那段日子,藥草並非沒有發揮作用,而是他毫無意識。
辛慕遠當真狠心到將他的魂魄與自己的魂魄困在了一起,亦分走了他的部分魔元。
難怪他心魔發作到如此地步,他當真是不給自己留有任何退路。
眼前光影扭曲,畫面變得一片模糊。
虞滄瀾最後的意識停留在辛慕遠長鞭裹住了他的身體,他狼狽地跌入泥中,渾身劇痛。
正道人士在他耳邊歡呼雷鳴。
辛慕遠的笑容依然冰冷無情。
再睜開眼時,他被吊在一個鐵打的刑具上。
渾身是傷。
辛慕遠站在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給他餵了一顆丹藥。
辛慕遠眼神複雜,夾著三分愧疚:「我不知道父親會欺騙我,將你折磨成這樣。」
虞滄瀾冷笑:「人人都想要我的魔元,怎麼到這個時候他們就不忌諱這是魔修的修為了?」
辛慕遠嘆了口氣:「我要的就不是魔元。」
虞滄瀾再一次發問:「劍獨鍾怎麼樣了?」
辛慕遠掐他下巴的手用力收緊,虞滄瀾感覺下頜幾乎要被他捏碎。
辛慕遠深深地看著他,終是放開了手:「算了,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我不該再如此嫉妒。」
「劍獨鍾,」虞滄瀾仍是固執發問,「還活著嗎?」
辛慕遠面無表情道:「方才我餵你吃下的是鎖魂丹,待下一世,你我的魂魄會彼此感應,我會是你最愛的人,沒有劍獨鍾,也沒有任何旁的人,你的眼裡便只有我。」
「是麼?」虞滄瀾不由發出笑聲,「若是下一世,我什麼都記得,卻獨獨忘了你呢?」
辛慕遠劈手用力扼住虞滄瀾的喉嚨,渾身魔氣外逸,瞳仁泛著深紅:「我說了,不會給你背叛我的機會。」
虞滄瀾看著他,呼吸困難,卻不掙扎:「是你背叛了我。」
辛慕遠沉默。
虞滄瀾:「我一直都信任你,我將你看作是我不可辜負的好友。是你……」
虞滄瀾的聲音微弱:「是你背叛了我啊……」
辛慕遠的手越收越緊,直到虞滄瀾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剩下瀕死的掙扎與漸漸窒息的低聲嗚咽。
他的身體軟倒在辛慕遠懷裡,辛慕遠抱著他,眼淚淌落下來,耳邊滿是虞滄瀾那句:「是你背叛了我啊……」
【是你……背叛了我啊……】
他不甘地搖著頭,親吻了虞滄瀾的鬢角:「當初你受傷,跌落永門山下,是我央求著劍獨鍾的父親將你帶回劍氏救治,我從未告訴過你這件事,我害怕,如果我說了,你也只是一笑置之,轉身繼續與劍獨鍾說笑,他從不理會你,但你的眼裡卻仍是只有他,你從不像那樣看我一眼。若是當初,我願意忤逆父親,將你帶回辛氏,是不是就不會像是今天這般?」
他看著魔元從虞滄瀾體內漸漸分離出來,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沒關係,還有下一世,我還有下一世……」
「如此就能提出魔元了吧?」就在這時,辛氏家主推門而入,幾個黑衣親信將辛慕遠團團包圍,「遠兒多虧了你,如果沒有你,父親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奪得魔元。」
一道驚雷閃過。
血紅一片。
虞滄瀾駭得睜開了眼睛。
他震驚地看著周圍。
破舊的小木屋中有淡淡的清香。
印蒼山靠在牆上陷入了永遠的沉睡。
虞滄瀾的視線掃到玄光陰臉上,那張與幻像中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重疊在一起,他依然記得,當初說出「歸還修為性命只願讓他活命」時,劍獨鍾是何模樣。
玄光陰輕輕上前,將他擁住:「滄瀾,我在。」
虞滄瀾渾身發抖,反手抱住玄光陰:「我都記起來了,當年的事情我全都想起來了。」
玄光陰撫摸著他的頭髮,柔聲道:「那些都不重要。」
「當年……那之後,你死了嗎?」虞滄瀾緊緊抓住他的衣服。
「嗯。」玄光陰淡淡道,「是斬歲中的劍靈救了我。」
他記得在玉甌樓裡看到過,劍靈分靈救人,一百年化骨,一百年化肉,意識俱是清醒,能清楚地感受到骨肉逆天生長時的劇痛。
「化骨化肉的時候是不是很痛?」虞滄瀾啞著聲音問。
玄光陰:「還好,都過去了。」
虞滄瀾沉默不語,只是更加用力地抱著他。
眼前莫名出現了玄光陰的虛影,虞滄瀾愣了一瞬。
那虛影道:「你不必驚訝,他早已將魂魄與我連為一體。」
虞滄瀾垂眸看去,斬歲正散發著微弱的淡淡光芒。
「我是斬歲中化出的劍靈,有些話,他不願說,我卻是希望你能知曉。你不必緊張,就當我是玄光陰的另一面即可。」
他望著虞滄瀾,再開口時竟是與玄光陰毫無差異的聲音:「當年他在乎你生死,死後化為魂修,探查你下落,得知了那些正道修者的主意,這才知道,你的魂魄竟是在他們的野心驅動之下,隨著魔元一分為三。他弄來了你其中一部分魂魄,存於身邊以氣養魂。並與我交易,讓我助他化出形體。百年之後,他方有喘息機會便去查找你其餘魂魄的消息,可一無所獲,就先將那些曾經凌虐過你的門派屠戮了個乾淨,回到落劍峰的洞窟之中繼續生骨化肌,又過了百年,你這一世的父親將他養的魂魄取走,也取走了他化入你魂魄之中的分魂,讓他忘記了一些事情。但好在,你還活著,而如今……」
劍靈的光芒突然消失。
他聽見耳邊,玄光陰滿足的輕聲喟嘆:「你是完整的你,這便夠了。」
就在此刻,外頭忽然出現一聲巨響。
房門震盪,砂礫簌簌抖落。
玄光陰將虞滄瀾護在身後。
虞滄瀾道:「我們一起出去看看。」
他們打開門時,登時看到一個巨大的魔障將整個滄州府團團圍住。
四面八方,猩紅色的法陣正散佈邪光。
一身名貴華服的紫金霄位於至高處,黑髮凌亂披散,隨風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