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情仇鎖(三)
辛慕遠鐵了心得要將虞滄瀾困在此處,將他當個金絲雀一樣養在籠中,後來擔憂他四肢會因常年不活動而僵化便換成長長的鎖鏈,將一端分繫在他的四肢,另一端則與重達千斤的床鎖在一起。
虞滄瀾一開始還會反抗,苦勸辛慕遠放了他,到後來便冷著臉,不發一言,無論辛慕遠說什麼話他都不會應聲。
辛慕遠起先還會露出失望神色,到後來也總是笑著,摸著他的臉,柔聲說:「沒事,你現在與我鬧情緒我可以理解,只是你不能總是這樣,以後要好好同我說話,還要同我笑,知道了嗎?」
每當辛慕遠和他說話的時候,虞滄瀾都能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那香味從鼻腔侵入意識,腐蝕他的意志,讓他每日都昏昏沉沉,腦海裡只有辛慕遠的聲音在不斷迴盪。
辛慕遠以為這些香料起了作用,殊不知,虞滄瀾嗅覺過人,每次嗅到這股香氣的時候都會狠狠恰著掌心,逼迫自己保持頭腦清醒。
不知道時日過了多久,房間內的簾子常年拉著,屋內也常年點著一盞不滅的油燈,他連日夜都難以辨認。除了辛慕遠以外,他沒有見過第二個人,與世隔絕,像是個被所有人遺忘在角落裡的影子。
虞滄瀾躺在床上,看著床頂,腦海內計劃著逃離這裡的方案,一時又有些氣餒。
辛慕遠心計過人,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從當初幫助他與劍獨鍾逃離正道開始,辛慕遠就已經計劃好了。若是一開始就拒絕他……虞滄瀾細細一想,苦笑著搖頭,如果那時候沒有辛慕遠,他和劍獨鍾不可能逃離。
辛慕遠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算到了會有今日。
房門被推開,一股飯菜的香氣飄了進來。
虞滄瀾腹內飢餓,從床上坐了起來:「今日做了什麼?」
見他主動說話,辛慕遠愣了一瞬,滿面爬上狂喜,險些摔了手中食盅,他笑道:「都是你愛吃的菜。」
虞滄瀾點點頭,掃了一眼,笑了起來。
辛慕遠小心翼翼地問:「滄瀾為何發笑?」
虞滄瀾提拉著腳腕上的鎖鏈,叮叮噹當地走到餐桌旁,撿起筷子落座,笑道:「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吃這些。只是劍獨鍾喜歡。」
辛慕遠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僵硬。
虞滄瀾看著他,說:「我為了他,吃了很多年我不愛吃的菜。現在他不在我身邊,我才發現,這些我不愛吃的菜還是不愛吃,絲毫沒有因為他而變成我喜歡吃的。」
辛慕遠眼眸轉深,背在身後的手用力收緊:「我不會讓你回去找他的。」
「嗯,」虞滄瀾提起筷子,只吃其中一盤,「我知道,我也妥協了。」
辛慕遠:「妥協?」
「是的,」虞滄瀾吃了一口,細嚼慢嚥著,他微微垂眸,笑得有些勉強,「人總要學會妥協,不是麼?更何況,我仔細想過了,我與劍獨鍾始終不可能。」
辛慕遠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握住了他的手:「滄瀾……」
虞滄瀾將手收了回來:「一直待在屋裡有些悶,我想吹吹風,好嗎?」
辛慕遠猶豫了一會兒,虞滄瀾嘆息一聲:「早年在書院裡,我喜歡去禁林便是因為那邊自由自在,只是沒想到,有 一日我會被困鎖在一隅之間,倒也真是命運無常。」
「……」
辛慕遠沉默片刻,道:「既然你想,便讓你透透氣,總是悶在房裡也不好。」
他站了起來,真氣一掃,虞滄瀾觀其氣,竟是混雜著不少魔氣,再一想之前辛慕遠的形貌,恐怕他已然入魔了。
他早先便聽說,辛氏根基天生有殘疾,倒不是難成圓滿天格,只是情緒激動時極易失去控制,所以辛氏向來修的是冷漠無情的法訣,待人處事時禮讓三分,無論夫妻亦或是子女手足都是清淡如水。只有少數人才會被情緒操控,走火入魔。
以辛慕遠的狀況看,便是由此走火入魔了。
見他答應,虞滄瀾也不吝露出笑容:「當真?」
「當真。」辛慕遠心裡柔軟,柔聲道,「我這就打開窗戶,帶你看看小院,你定會喜歡。」他突然想起之前虞滄瀾對事物的那番言論,不由停了一瞬,再一想,若是虞滄瀾事事都圍著劍獨鍾轉,那他自以為了解到的虞滄瀾,只是有關劍獨鍾的虞滄瀾。
他二人之間當真如此親密無間嗎……
辛慕遠心裡浮現一股妒火,他強壓下去,轉身開了房門。
外頭一股清香飄蕩進來,泱泱白梅在雪中綻放,娉婷清麗,美不勝收。
虞滄瀾伸手去握住,花瓣落在指尖,彷彿雪一樣輕靈柔軟,只是雪會因著水溫化開,花瓣卻不會。
辛慕遠執著他的手向外走去,花瓣被他壓在掌間,虞滄瀾掌心略微發癢,他跟著辛慕遠的腳步,走了不到十步,便覺手腕腳腕一齊收緊,鎖鏈齊聲脆響,兩人腳步俱停了下來。
「抱歉,」辛慕遠站定,沒再繼續向前走,「就在這裡吧。」
虞滄瀾深吸一口氣。
辛慕遠道:「滄瀾,你看角落裡的小田圃,是我特意給你準備的,我知道你喜歡弄這些。」
弄錯了。虞滄瀾垂首道,他其實不愛擺弄這些,只是在書院裡,劍獨鍾只愛吃他做的菜。
辛慕遠見他不說話,又道:「還有白梅樹,也是你喜歡的。」
又弄錯了。他不喜歡這樣素色的花,即便是梅花,他也只喜歡紅梅。
虞滄瀾卻是微微一笑,點點頭:「白梅清香雅緻,的確不錯。」
辛慕遠露出笑容,他道:「我們現今已經在宛州了,這處小院地勢偏遠,我又在外圍布下迷幻禁制,他們很難找到我們。你與我,就生活在這裡,不要再管外面的事情了,好嗎?」
虞滄瀾抬頭看他,伸手替他拂開肩頭的落花:「我好像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辛慕遠將他抱在懷裡:「你就與我在一起吧。劍獨鍾當年有的那一切,我都想擁有,劍獨鍾金屋藏嬌,我也將你藏在這裡。這兒山明水秀,我們便在這兒待到你我都化作累累白骨,我想要你對他多好,便對我多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柔。
那些讓他沉溺在夢中的味道傳了過來。
虞滄瀾低頭按在辛慕遠腰間的香囊上,輕輕得將它扯了下來。
辛慕遠一怔:「滄瀾。」
「將它放在我身邊,」虞滄瀾低聲道,「我知道它的功效是什麼。」
「我……我只是想讓你不必再受煎熬。」
「我明白,」虞滄瀾將香囊掛在自己腰上,「把以往的事情都早日忘了也挺好的。」
辛慕遠猶豫片刻,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
辛慕遠又陪他說了些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虞滄瀾回屋之後,將抵在掌心的梅花輕輕扣在桌面上。
他取出香囊,壓下香味帶來的昏沉感,從中挑出幾片紅色的葉片與梅花放在一起。
宛州有天山,天池水沿著天山經脈一路流淌下來,澤被沿岸,軟濕土地上便生出一種通體雪白的梅樹。這些白梅樹高不過一丈,從落根時便渴飲天池水,吸斂天山精華,梅花綻放時,靈氣四散,純粹真氣充盈天地。
紅丹草生長在瀾州濕熱之地,由根至葉尖,遍體通紅,能催發其他靈藥的藥性。
這兩種草藥若是單獨放置,各有千秋,放在一起,卻是能短暫惑人心魂的草藥。
新慕遠竟是不知道這點,將兩種藥材都送在了他的面前。
虞滄瀾調好藥性,待辛慕遠來時將其點在油燈裡。
不過一炷香,藥效便發揮作用,辛慕遠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已然失去了意識。
虞滄瀾輕聲道:「去取鑰匙來,打開我的鎖鏈。」
辛慕遠照做不誤,解開虞滄瀾雙手雙腳上的鎖鏈。
「去將自己捆起來。」辛慕遠又取來鎖鏈捆住自己的雙手雙腳。
虞滄瀾將鑰匙藏在他所能觸及的角落裡,便走出門口。
「滄瀾!」辛慕遠忽然叫了他一聲。
虞滄瀾心臟倏然提了起來,只擔心是他的迷魂計失效,叫辛慕遠避開了迷惑,誰料到,被捆住雙手雙腳,坐在床沿上的那人,笑得眉眼彎彎,黑眸漾著幽幽水光,極為歡喜。
辛慕遠笑著說:「你能願意同我在一起,我十分歡喜。」
虞滄瀾:「……」他看劍獨鍾眼神迷離,如同陷入一場幻夢。
辛慕遠溫柔地說:「我從第一眼見你時就想,若是你能也喜歡我就好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頭也微微一墜,在藥草的作用下,完全失去了意識。
虞滄瀾心神一盪,不敢多待,若不是體內魔元護持,他恐怕也會跟辛慕遠一樣失去意識。他沒有解除藥性的藥材,今日本就是殊死一搏。
出了小院,虞滄瀾四下望去,外圍果然有一圈禁制,不僅防著外人進來,更是防著他輕易出去。
他想辦法破開陣法,猶豫片刻,先到附近最大的城市探聽了下消息。
令他沒想到的是,還沒到規模稍大一點的城市,劍獨鍾幾乎與劍氏決裂的消息就鋪天蓋地地湧了過來。
【劍獨鍾被鎖在家裡,聽說鎖他的是最堅硬的寒鐵煉,凍寒入體,他以後都別想用劍了!】
【劍獨鍾不吃不喝已經有半月了,修為再高的人也扛不住!他不想活了!?】
【劍氏的人當真這麼狠心?劍獨鍾是劍氏獨子啊!】
【天下蒼生所迫,他們能怎麼樣?】
【劍獨鍾口口聲聲維護那個魔修。】
【那可不是一般的魔修,那是魔尊之子,是四州禍害!】
【劍獨鍾瘋了不成?怎麼會護著這麼一個魔修!】
【一定是魔修的慣有手段,哼,迷惑人心,這不是他們的長處嗎?】
【我聽說劍獨鍾已經死了!現在劍氏滿堂素縞,奔喪的人都在路上了!】
虞滄瀾:「……」
到後來呢?
虞滄瀾記得,他去救劍獨鍾了。
他早已經想到這有可能是一場圈套。
可他沒有辦法。
那是劍獨鍾。
只要劍獨鍾有一絲一毫危險的可能性,他都不允許。
他感覺滄州的雪下得比宛州還大。
那明明是一個溫暖明媚的城市,街頭連罵人的聲音都軟綿綿的。
可偏偏能刮起這樣寒冷的風,下著這樣凍徹骨髓的雪。
他微微睜開眼睛,眼前映出一雙環著金帶的眼睛。
劍獨鍾將他抱在懷裡,溫熱的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
正如他不懂溫暖的滄州為何會下這樣冰冷的雪,亦是不懂冷冰冰的劍獨鍾為何有這樣溫暖的體溫。
他渾身發抖地抱住劍獨鍾,埋首在他懷裡。
劍獨鍾抱得更緊:「對不起。」
虞滄瀾搖頭。
「是我做錯了,」劍獨鍾聲音低沉,壓著無盡悲痛,「我早該向家族妥協,你就不會被騙至這裡。」
虞滄瀾仍是搖頭。
劍獨鍾禦起飛劍,虞滄瀾慢慢浮了起來,他死死抓住劍獨鍾的衣服,可卻感覺那人越來越遠。
飛劍直衝而起。
周遭有人驚喊道:「要讓那個魔修逃了!」
「快阻止他們!」
「鐘兒——」
虞滄瀾看見,在一片暴雪之中,劍獨鍾站在茫茫雪原上。
他緩緩抬頭時,金豹瞳倏然綻放撼天光華。
「從今日起,」他抓起頭頂玉釵,輕輕一扯,滿頭黑髮潑灑下來,象徵劍氏少主的劍形玉釵被他丟在一旁,「我劍獨鍾與劍氏斷絕往來!」
「我亦會將多年來劍氏真氣盡數歸還給你們——包括我這條性命——」
劍獨鍾低吼一聲,滿身真氣在頃刻間爆炸,圍成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圍牆,將虞滄瀾護在圍牆之外。
劍獨鍾冷聲道:「只要你們放他走!」
在真氣震蕩之下,眾人齊齊向後退了一步。
抬頭再看,少年滿頭青絲皆化作凜凜華髮,如亂雪飛揚。
白髮之下,金豹瞳內金焰燎原。
一聲清嘯劍吟乍然出現。
從未現於人世的長劍從地下緩緩衝了出來。
剎那間地動山搖。
斬歲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