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二章 人生如旅行
孟欣已經很虛弱,說不了幾句話。
神智昏聵的時候,她恍惚中回憶起陸陌桑過世的那一天。她也是這樣躺在ICU的病床上,臉色蠟黃,瘦得可怕,一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眼睛仍舊睜得大大的,仿佛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麼。圍在病床前的人全都穿著臃腫的防護服,帶著防毒面罩,分不清那哪幾個是醫生,哪幾個是護士,哪幾個又是她的同事和師友。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裡面沒有她八歲的女兒。
「陌桑,你安心的去吧。」溫老師紅著眼眶說,「追源交給我,你可以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陸陌桑帶著遺憾,永遠闔上了眼睛。
孟欣私下找到溫自清,眼睛裡含著淚:「溫老師,我可以領養追源。您工作忙,經常不在家,而且,您知道的,她是我……」
「不用說了,追源畢業之前我會負責到底。」溫自清否決了她的想法,堅決地說,「陌桑昨晚已經把孩子託付給我了,我會做她的監護人。陌桑是為了研究所犧牲的,要不是她在病毒洩露的第一時間衝進去,徒手關閉了閥門,超級病毒就會通過中央空調擴散到整個研究所。她是英雄,她的遺孤理應得到精心的培養。」
「可是我畢竟——」
「恕我直言,以你現在的狀況,你既給不了追源優渥的物質條件,也做不了她的精神榜樣。」溫自清毫不留情地指出,「你是追源的代孕母親這件事,以後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很難跟孩子解釋為什麼你會選擇不要她。」
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這些年種下的因,終於在這一天結出了果子。孟欣無地自容:「對不起……」
這個秘密一藏就是二十二年,直到躺在ICU裡的人變成了她,還是她解不開的心結。
「對不起,對不起……」她喃喃地自語著,聲音越來越低微,不久又陷入昏睡。
陸追源下了計程車,拖著行李箱直奔研究所。大門口站了一隊荷槍實彈的警衛,攔下了她。她焦急地從包裡翻出工作證遞過去,警衛嚴肅地告誡她:「特殊時期,研究所整體封閉,沒有特殊情況,隻進不出。解封時間不確定,你認真考慮好。」
「不用考慮。」陸追源沒有絲毫猶豫。
找到ICU病房外面,值班護士告訴她孟欣還在昏睡,什麼時候醒,能不能醒,看天意,誰也不知道。
陸追源在病房外面等得心焦時,人事科給她打來了電話。
「考勤系統顯示你已經回到了研究所,那真是太好不過了。」那邊說,「最近好多人倒下了,我們分不出足夠的人手監管實驗被試,時間久了,怕引起暴動。你既然已經回來了,就把編號1205領回去吧。」
陸追源揉著太陽穴:「可是我不能再跟我的實驗被試直接接觸了,那會對我的實驗結果造成偏差。」
人事科說:「特殊時期,管不了那麼多了。請你評估一下會引起多大的偏差,如果真的不行,那就移交資產科全權處理。」
陸追源一愣,問:「怎麼個處理方式?」
「所裡今天緊急下發的文,不滿2年又無人監管的實驗被試,安排安樂死。」
陸追源望向ICU病房的門口,咬牙說:「好,我馬上去。」
叮囑了護士有情況馬上給她打電話之後,陸追源出門去領人。
所裡人手真的不夠了,之前實驗被試都是獨立的房間,現在為了盡可能高效率地監管,一個房間關了四五個人,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允許的。
石岩出來時臉上掛著彩,眼睛青了一片,嘴角也腫了。看到門外站著的身影,他的眼神一下子有了熠熠的光。
「怎麼回事?」陸追源卻皺著眉,上下打量他,「你跟人打架了?」
沒想到幾個月沒見面,久別重逢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質問。石岩迅速沉下了臉,不想回答。
倒是監管這個房間的負責人回答說:「今早編號1283發瘋,大吵大鬧見人就打,他們這幾個,」她指了指屋子裡面剩下的幾個人,「都沒有還手。還手加入鬥毆的剛才都已經處理了。1205上去拉架了,被亂拳打了幾下。」
陸追源走近幾步,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摸他的傷口,卻被石岩頭一偏躲過。
「皮外傷,死不了。」他沒好氣地說。
回實驗室的一路上都是詭異的沉默。陸追源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他的情緒,她的心思都在ICU裡面的孟欣身上,衣服口袋裡的電話被她手心裡的汗侵染得濕滑。
石岩想的卻是,這麼多天相處下來,他在她心裡還是個愛打架鬥毆的暴力分子?他就很生氣。交接完了回到她專屬的實驗室,陸追源不怎麼搭理他,就更生氣了,又生氣又委屈。
陸追源沒開燈,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對著桌子上的手機發呆。
石岩生了一上午悶氣,終究忍不住,闖進去問:「你到底什麼意思?」
她遲緩地扭過頭望向他,眼睛裡佈滿血絲。
「我……」石岩的心一顫,說話氣勢瞬間沒了,「經過這幾個月,我可以確定,我對你並不是那什麼Phero摸ne的作用,那你呢。」
並不期望得到她肯定的回答,石岩又絮絮地說:「我今天早上聽他們說,我們這些人要是沒人來領走都要安樂死。我不希望你冒險回研究所,但是剛剛你來帶我走,我私心又很高興,就算你只是捨不得你的實驗被試,我也很高興。這說明你沒有忘記我。」
陸追源的聲音很疲憊,但還是回答了他:「我智商正常,而且沒到得阿茲海默症的年紀,怎麼會忘記。」
「那你這一趟出去,為什麼從來沒有問起過我的情況?」石岩為了這不對等的感情感到委屈極了,「三個月零一周,一次也沒有!孟欣每次跟你打完電話,都會告訴我你沒有問起過我,她不至於騙我吧?」
聽到孟欣的名字,陸追源眼淚快掉下來,深吸一口氣竭力忍住。
哭不能改變什麼,這個道理在她八歲那年哭啞了嗓子媽媽也沒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
「對不起,」她聽到自己的聲調都變了,「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討論這件事。」
ICU病房的電話這個時候打了進來。她手忙腳亂地接起來,慌裡慌張中按到了免提鍵。
「很遺憾地通知您,」護士長聲音沉痛地說,「孟欣女士於月18日 11點22分,在昏迷中離開了人世。為防止ARS病毒擴散,遺體將交由防疫科代為火化,骨灰也會直接送出研究所,請家屬理解……」
陸追源的手機跌落在地上,電話被掛斷了。
「孟欣?」石岩很詫異,「我沒聽錯吧?範維維死後她就被帶走隔離觀察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平時身體那麼好,我以為她不會……」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陸追源待坐著,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語,「沒來得及告訴她……」
石岩看到她的樣子心疼得不行,早把自己的委屈拋在腦後,遲疑了一下,俯身把她攬入懷中:「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跟我說說吧。」
「我後悔沒有早點告訴她,」陸追源靠在他的胸口,忍不住淚如雨下,「我早就知道了……我從來沒有怪過她。」
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一封來自十八年前的電子郵件準時發送到了她的郵箱。陸陌桑領養她的那一天晚上,滿懷對新生命的憧憬,寫下了這一封寫給未來女兒的郵件。EmAIl裡除了祝賀她長大成人之外,還把她的來歷和身世清清楚楚地告訴了她,讓她自己做選擇。
陸追源從來沒有怪過孟欣,在那種時代背景下,孟欣對她的權利與義務在切斷臍帶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不能奢求每個人都是陸陌桑。何況她母親過世之後,孟欣雖然總是叨叨叨叨地念她,但確實是發自心底地為她好。
孟欣不挑明,陸追源也就不戳破,免得打破十幾年來相處的平衡。
「早知道她這麼在意,我就十八歲那一年就會跟她解釋清楚。」陸追源抽泣著說,「我好像總是遲了一步……」
石岩撫摸著她的頭髮,輕聲說:「我懂你的感覺,我媽車禍剛去世的時候,我就經常在想,要是能早點幫她分擔就好了,那樣她就不用為了一點加班費去上夜班,也不會在那個晚上遭遇車禍。」
陸追源第一次聽到說起他母親的死,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石岩苦笑了一下:「我那時候快抑鬱了,但是小石頭年紀還小,為了他我也要堅強起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日子還要過下去。」他安慰說,「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只是他們先走了一步,在終點等著你,幾十年後你們就能匯合了。」
陸追源說:「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不過此刻……我無比希望你這個說法是真的。」
她靠在他肩膀上無聲地哭,淚水打濕了他的肩頭。
在他面前她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容易掉眼淚,顧皎死的時候,也是這樣軟弱地倒在他懷裡哭。明明這個男孩年紀比她還小,處境比她還慘,卻總能在她傷心的時候借一副肩膀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