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洞仙歌(五)
紙窗內人影微動, 廿一一扭身貼在窗櫺之上朝裡瞧, 嘴角繃著,長睫微動。
只見來的那藍衫仙人已施施然落在客座, 隔著珠簾同靈石交談,聲音如被什麼擋住似的, 茫茫然聽不真切。
珠簾之內, 隱約只見坐在塌上的靈石一襲拖在地上的裙擺。
不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 猛地以合起的摺扇掀開珠簾, 仿佛挑開的是新娘子的蓋頭, 這般挑著倚在門框上,言笑晏晏。
廿一睜眼瞧著, 他有許多事情不甚明白,卻在那一掀的動作中,猛地感受到一股同屬於雄獸的挑釁。
他眼中刹那間冰凍三尺,仿佛兩獸狹路相逢, 因對方外泄的侵佔欲,共鳴地激出了他身上的戾氣。
「砰砰——」窗櫺叫他用力砸動兩下,彎腰撿一石塊, 咬著後牙朝著那人持摺扇的手腕猛丟進去。
「啪嗒。」石塊竟像是撞在什麼阻擋上, 向外彈開去,劃了個弧線落回他身後。
廿一「砰」地撲在窗邊,向內瞧去。靈石裙擺不動,依舊坐得端莊, 慢慢搖動的團扇在磚石上投下淺淺晃動的影子。
室內桃花酒氣盈滿,濃烈得糜爛。
乘鶴搖扇的藍衫仙人,正是從前同靈石一起討論過邪神封號的七位神尊之一靈塵子。
此人起先來自人界,通過艱苦修煉取得神位,同靈石娘娘也算頗有淵源。
只是他同其餘五個一樣,對石刻聖女僅受香火成神頗有微詞,心底瞧不起她,平日不大來往,頂多礙於禮數,遞個拜帖。
唯一好的一點,是他尚有溫潤涵養,說話會給唯一的神女留幾分薄面,從不當眾與她難堪,偶爾也會為她開解。
蘇傾對他的印象,本是很好的。因此當他意外造訪時,雖然訝異,也熱情接待了,一面同他客套,一面思忖他此行來意。
靈塵子打量殿頂,關心起她的住所來:「你這處寢殿,可是按照人界制式來的?我成神之前,住的也是這樣的房子,看起來倒親切。」
蘇傾微微一笑:「正是。」
靈塵子的語氣越發憐惜:「寢殿造成這樣,可是很想念人界的日子?」
「我只見過這樣的房子,便捏成了這個樣子,倒沒有太多想法。」
「娘娘得神位有多少年了?」
團扇輕輕搖著,驅散了他遞過來的酒氣,莫不是喝了酒來的?
「得有數萬年了吧,現下一時記不清了。」
「這數萬年一個人在這天上,也寂寞得緊吧。」
蘇傾怔了一下,搖了搖頭。
靈塵子見靈石臉上懵懂,亦有些心焦,心內笑道,果是塊頑石。若不是九天之上再無神女,也不至於拿這頑石濫竽充數。
凡人一路修煉成神,七情六欲難以剝除。修為越高,欲念越易化為攔路之虎。這次又破一關隘,錯就錯在給邪神討論封號那日,多瞧了兩眼神女窈窕的背影,想了些不想幹的事,這便種下了心魔。
一連數年,這道背影縈縈纏繞,難以擺脫。
壓制不住,乾脆順勢而為——聯姻,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在事情更嚴重之前,將其解決掉。
可這頑石哪裡算得女人?都已這般暗示,還是渾渾噩噩,懵懂無知,偏他獨個兒□□中燒,可氣可笑。
一扭頭,見桌上擺著淩亂地擺著不少香包、折紙、草編蛐蛐兒一類的玩物,有些奇怪:「外面怎還有一床榻?」
蘇傾低眼理了理衣袖:「哦,那是邪神在此地暫住。」
靈塵子登時綠了臉色,心道,在外稱邪神不馴,還以為他們之間素無往來,內裡原來早已共處一室。
惡生胎能有甚麼良心?說不定早已做過什麼事。只是這頑石忒傻,叫人弄過了也不知道。
這樣想來,原本那幾分顧慮和謹慎,登時煙消雲散。
順手打起珠簾來,肆意打量眼前人的雪膚花貌:「靈石,我實話同你說了,我想要同你修好,你可考慮一下?」
蘇傾的扇子滯住,嚇了一跳。
廿一在外,還巢蜜蜂似地徘徊,額頭貼在紙窗上,焦躁地朝裡探看。
不多時,靈石起身下榻,紙窗像一塊幕布蒙住她的衫裙、衣帶、佩環,做淡色剪影時,那端莊的身影美得更純粹。
越過男仙身邊時,他亦忍不住低頭,目光隨她而動,一覽芳容,二人身影交錯的刹那,他竟伸臂將這流霞一般的側影阻住,低頭欲以唇相就。
刹那間,驚濤駭浪般的邪肆之氣盈滿,血液倒湧上頭,邪神臉上表情尚淡然,掌下一道蛛網似的裂痕與紙窗上綻開,他才覺出自己幾乎失控的神力沿著裂痕汩汩湧動。
而那綻開的裂紋上湧動華光,似乎被什麼膠合著,竟半晌不能破開。
他臉色已冷,「倏」地消散而去,到殿門前,一腳往門上招呼去,連娘娘也不喚了:「靈石,你給我出來!」
他碰一下她手腕都要生氣,那算甚麼東西,還敢拿嘴貼她。
豈料讓他使足力一踹,那門竟不開,原來門外加設了封印,力道倒灌,將他硬生生推開去,踉蹌幾步。
七神尊之一的靈塵子,修為遠在他之上。
惡聲胎沉了表情,淺色瞳孔霎時縮小,一時現了駭人獸態,「倏」地符至空中,齊天浮雲翻滾,衣袖烈烈飄搖,金光萬丈,轟然朝門內攻去。
蘇傾一時不防,讓靈塵子困在懷裡,團扇霎時拍出,擋住了他下落的臉。
這法器在他眼裡如同兒戲,靈塵子哼笑一聲,團扇便已化作齏粉,他掐起她下頜打量這張姣好的臉:「可惜你芯子裡是塊頑石,感受不到此事妙處。」
蘇傾皺眉。
二人僵持片刻,靈塵子再度俯身下來:「靈石,你不必怕,上古尊神伏羲女媧,既為兄妹,又為夫妻,這也無不可,何況我們?」
雄性力量,唯掠奪之時失控暴漲,空中威壓頓生,將她制服於原地,想張口呼喊也也張不開:「既已為神,大可隨性一些,此物不過是錦上添花。」
靈塵子靠近的瞬間,登時天地搖晃,寢殿如同被晃散了似的,發出這段脆響,外頭忽而雷霆大作,轟隆一片,紫緋雲霞如同洇開濃墨,旋轉著睜開一隻碩大的、灰濛濛的天眼,詭異地俯視眾生。
二人俱是一驚。
靈塵子感覺到五臟六腑氣血逆亂,喉頭一甜,一股心頭血激噴而出,滿口濃腥,一道毫無感情的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話,每說一字便如同在他心上敲一重錘:「汙靈石聖女者遭天罰。」
此話重複三遍,第二遍時,他已撐不住跪在地上,耳膜潰爛,口吐汙血,抓皺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竟然……天譴?
紙糊似的天幕,像是被人戳了個大洞,呼呼露著風,一束光從上落下來,打在邪神頭頂,額頭微微發熱,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撫摸了一般。
他茫然仰頭,這種感覺非常熟悉。他一共經歷兩次,第一次他從那混沌巨石中被生生劈開,千八百道雷,道道如刀,塑他骨肉身軀。
第二回他正在外邊跑,忽而就這樣受了一場刑,打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乎以為骨肉碎盡,幾乎死在野地裡的時候,他忽而長長了一截,也會飛了。
後來他便知道,這磨難是同他的力量掛鉤的。
先前他也極畏懼這上天懲罰,聽聞玄武龜甲可做防禦之盾,便闖入神隱林奪了來,本想自己可以少受些苦楚。
不過此刻,此刻。
他張開眼睛,瞳仁內倒影出翻滾的那灰色巨眼,沒甚表情地同它對視著,抬起下頜,以額頭抵住了那束光,像是在幫它瞄準。
最好將他劈成齏粉。
如果有幸沒死,他非常想翻天覆地,生殺予奪。
想破誰的門,便破誰的門。伸伸指頭,把藍袍狗碾成粉末。
還要半夜裡掀開簾子,擦乾淨靈石的臉,問她為何隨便給狗碰。
窗外雷聲大作。
靈塵子不知為何忽然跪倒在地上,蘇傾既得脫身,餘光瞥見擱在桌上玄武的卜甲上面金光閃爍,蘊生文字,心下一驚。
難怪這樣大的陣仗,原來是廿一的劫數到了。
她望著那龜甲,心內慌了片刻,馬上鎮定起來:見到他的時候,他已長成,必是安然度過此次劫數。
但是……
不知是不是今日被靈塵子刺激,她對此處越發不喜歡,心內惶然越來越嚴重,能讓她感到安慰的,唯獨還未長成的、稚氣跳脫的邪神。
喘息著低下頭去,胸前圓環仍然是滿滿的藍。
她撫摸著上面刻度,從前還有個奔頭,如今卻不知道等待著她的是什麼,如果她再這樣等待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如果……
她在片片雷聲中凝了眼眸,如果死了呢?
先前幾次小世界,都是逆天改命後壽終正寢,死後方離開現有的世界。
她本不是靈石,這也不是她的世界,如果身殞,能不能離開此地?
敬德五年,混戰,國內死三萬萬人……
「吱呀——」寢殿的門轟然打開。
花田裡滿地花葉搖動,被亂風吹得嘩嘩作響,宛如人界暴風雨來臨的前期。
天色沉沉,惡風貼地呼嘯。
一陣細小的風劃過廿一耳畔,他嗅到熟悉的氣味,一根配帶「倏」卷住了他的細窄的腰,猛地收緊。
邪神睜開眼,靈石娘娘正垂袖站在他懸著前方,仰頭看著他,她雙目漆黑,頭一回耀似寒星,唇上一點輕紅。
長長的衣帶似有生命般從她身後鑽出,在空中飄蕩著,另一段在他腰間打了幾轉,他小貓似的低頭看,毛手毛腳地亂解著:「你敢栓我。」
「廿一,下來吧。」
靈石啟唇,聲線溫柔,用的是隔空傳音,天地同響,草木受了振動,沙沙抖動。
衣帶猛地向下一拽,風箏收線一般,將他一把拉下來。
刀子似的烈風貼著頰刮過去,下一刻,香風縈繞,他被人揚袖攏進一個溫軟的懷抱,眼睫貼住了她的紗衣,眨動了兩下,他從未讓人這樣抱過,登時有些發怔了。
她的手輕按在他發頂上,身形頓轉,帶著他瞬間到了光下,那縷光落在她臉上,照得她臉上粲然一片,濃密的睫毛現了褐色。
她將那圓環從脖子上摘下來,端端正正給他戴好,理了一把他落下的鬢髮:
「不是問我要嗎?現在給你了。」
本就是你給我的,也是時候還給你了。
邪神仰頭看去,神女睫羽低垂,平靜地含笑瞧他,她頭頂之上,一團落下的暗湧,像是當空扣下的黑色巨幕,一點點地蠶食了亮光。
他這才反應過來,仿佛被人一刀劈在頭頂似的想要跳起來推開她,可是他被她攏在懷裡,兩片唇被粘住,喊叫不出。
只有喘息,不住地喘息,像是要吸不上氣一般,額角青筋根根暴出。每一次呼吸,那些點心、小算盤、蛐蛐兒和碰撞的珠釵髮飾都蹦跳出來,化作無數色片撞進他眼目中。頭一次,他懼怕得冷汗滾滾而下,不住顫抖,仿佛有人捏住他的心臟,把什麼東西正在往出牽拉。
而他眼前,只有一片朦朧的、溫暖的衣衫,仿佛只需閉上眼睛,便可昏昏睡去。
黑蓋兜頭落下,悶悶一聲脆響,仿若天穹重重砸向大地,碾碎無數骨骼。
無數花瓣迸射而出,極光滿目中飛雪似的席捲而上,最後的時刻,他只看見神女石榴紅的嘴唇刹那間褪去血色。
邪神周身無一點痛楚,卻在此刻,眩暈般地感到什麼東西終於被人一下從心口扯出去了,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