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洞仙歌(四)
寢殿的禁制對他開放著, 他走入廊內, 如入無人之境。
侍女捧燈立著,見他闖入, 未及大叫,廿一不耐地揚袖一翻, 明亮的燈撲通撲通落在地上, 如同跳動的星子。
——九天之上渺無人跡, 隻尊神居住。靈童子與侍女, 都是蟾蜍所化, 讓他一擊, 都變回原型,落在地上, 跳來跳去,室內一時寂寂無聲。
珠簾靜靜垂著,讓邪神伸手,輕輕撥開。他的動作有些毛躁, 弄得珠簾輕碰,發出瀝瀝脆響,不由得屏住呼吸, 身上汗毛根根立起。
他收斂身上氣息, 貓一樣緩步進入。
床頭亮了一支螢火似的小團燭火,映在她婉麗的臉上,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花須似的影子。榻上神女和衣平躺著,渾然未覺有人侵入, 呼吸綿長平靜,睡得很沉。
這讓他好得意。
廿一輕輕一躍,靈敏地蹲上了桌案,把那燭火拿在手裡把玩半晌,又隨手擱下,盯著她左看右看。
他自覺神力非凡,但跟她鬥法時,卻討不到半分便宜,靈石站定不動,便可用厚澤的神力輕鬆應付了他。
幾番來回,他對靈石既畏又妒。他明白她的神位所得非虛,確是高不可攀。
頭一次遇到靈石這般乖順的樣子,覺得十分新鮮。
不過,想起她曾想做他的母親,總是管教於他,便覺得她太過張狂了些。
他這麼想著,便覺得記了仇,抱臂瞧了一會兒,伸出手去,在她臉頰上惡意地摁了個淺淺的窩。
出乎意料的是,那處皮膚比絲綢更滑,比那些珠寶玉石更溫軟。
他停下來,摸了兩下自己的臉,舔了舔下唇,歪頭向空中望著。
卻不知道摸著自己和摸靈石的臉,感覺為何不一樣。
他馬上傾身下去,手指好奇地摸過她臉頰和鼻尖,細膩的是皮膚,酥酥癢癢的是睫毛。
他丈量她的睫毛,好奇地同自己比較,長出一些,又撇了撇嘴。
如果她醒著,肯定不許他這樣碰。
這樣想著,一時間只覺得沒什麼比這更好的玩物,不多時,手指落於靈石的嘴唇。榴紅色的唇,點在玉白的皮膚上,白日裡見了只覺得很紅,不笑時亦明豔,同那雙冷清的眼睛是兩個極端。
他摸摸自己的唇,他沒有這樣紅。
伸手蹭了蹭她,那顏色沒有掉,原來是天生的,且讓他蹭過,似乎變得更紅了。
原來嘴唇是比臉頰更嬌弱的。
他頰上現了惡劣的笑渦,故意揉動兩下,忽而覺得手背上癢癢的,低頭見她的睫毛不安地顫了兩下,一時間心跳如擂,「呼」地吹熄燭火,刹那間從床頭躍下,轉瞬躲至幾尺外,帶起的風吹得窗簾晃動。
蘇傾翻了個身側安然睡去,安靜傾瀉於塌上,緞子似的泛著泠泠冷光。
他心跳如擂,升起一陣被打斷的不悅,還想再來一次。
邪神焦躁地在房間裡打了個轉,伸手把珠簾推得劈啪作響,恨不得馬上將她推醒,又害怕她這樣醒來。
不一會兒,思緒很快跳開,又煩惱起來,他又取了靈石一樣玩物,應該還予她什麼呢?
蘇傾起身時,在自己榻下發現了沉睡的邪神,不禁唬了一跳。
少年的睫毛安然搭在眼瞼上,高挺的鼻樑上落了陽光,越發顯得輪廓深邃。這人以手臂為枕,兩腿翹起。就這樣躺在地上呼呼睡去。
身旁圍著數隻蟾蜍,聲囊一鼓一鼓,蹦到他臉上,在他身上踩來踩去。讓他睡夢中不耐煩地撥開去。
蘇傾蹙眉瞧了半晌,撚個指訣,片刻,七八個侍女童子一齊撲到她裙下,七嘴八舌控訴著,哭得梨花帶雨。
室內人聲喧沸,蘇傾一時茫然,眼睛微微睜大,什麼也聽不清,倒是越過她們肩頭,見著了皺眉站起伸懶腰的邪神,渾然不覺不妥。
她摸了把哭得最厲害的靈童子的腦袋:「廿一,你在這裡做什麼?」
蘇傾有些頭痛,修煉難事,在於收,不在於放。
沒想到他的修為已到達此種程度,在她眼皮底下潛入室內,她都沒發覺。
廿一道:「睡覺。」
「怎麼不去園子裡?」
「不想。」
「那也不可擅入寢殿。」
邪神又冷了臉色,指節收緊,抓住搖擺的珠簾子,拽得嘎嘣作響:「外頭那窩太小,我喜歡這處大的。」
蘇傾頓了一下,仰頭看看殿頂,想這寢殿也就是雲氣所化,不值什麼,給他又何妨?
「那給你住,我另立寢殿。」
「不行。」邪神焦躁地抬頭,「就要住你住的地方。」
蘇傾看他半晌,歎了口氣,以雲氣塑了另一張稍小一些的華榻,遠遠推至珠簾之外,忽而想到什麼,扭頭問他:「廿一,你可做君子?」
邪神想,那是甚麼?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應了再說,便將頭重重點了兩下。
侍女們恨煞了他,淚眼盈盈,張嘴要叫嚷,他眉間戾氣頓掀,手貼在褲側,一個彈指,刹那間萬芳失聲。
靈石娘娘毫無覺察,「嗯」了一聲,以玉手推髮髻,轉瞬間理好形容,鵝頸修長,側影落在紙窗上,儀態萬方。因是晨起,又有淺淺慵懶之姿:「既做君子,從此以珠簾為界,夜晚不能過來。」
廿一瞪眼瞧著那泛著珠玉華光的簾子,茫茫然想,禁制都攔不住他,她怎想用這幾根珠串將他擋住?
定是這道簾子有怪,且讓他修煉一段再來挑戰。
一時間看向珠簾的眼神內充滿了忌憚。
蘇傾鋪開紙筆教他,只覺得廿一乖順許多,趴在桌上,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一本書冊,艱難地念了大半,靈石娘娘平生所學,能教的盡數教給他。
她只盼著邪神能快點長大,念及這半路母子情分,饒了她不敬之罪,早日了卻同她的約定。
只是……
她以書冊為掩,側眼瞧去,當時她戰戰兢兢跪拜的邪神,如今趴在同一張桌上轉著筆聽她教習,對著書本一個接一個打哈欠,打得眼裡淚光瑩潤,睫毛濡濕,像是讓人虐待了一般。
心底有些不是滋味,辨不清到底是他可憐,還是自己可憐。
她無聲地歎息,伸出手,試探著撫向他的發頂,邪神竟破天荒地沒有躲,半眯眼睛讓她摸了兩下。
馬上伸手朝她襲來,讓她在臉前一把架住手腕:「嗯?」
邪神十指握緊又鬆開,十分不快:「你摸了我,卻不許我摸你?」
她鬆了手,馬上閉上眼睛。這少年心性如稚童,下手沒輕沒重,常常弄痛了她。
她周轉了全身神力,省得這次有一掌落下,她防備不及。
等了半晌,那手掌卻輕輕地落在她髮髻之上,笨拙學著她的模樣,撫摸了兩下。
蘇傾的眼睛睜開,卻見廿一瞧著她的淺色的瞳孔極其專注,溫柔一片。
隨後,他收回手去,悶悶看著自己的手掌,有些納罕地嘟囔:「也沒什麼好摸嘛。」
蘇傾笑了,拍拍掌,侍女將託盤端上來,裡有四盤各色糕點。
「這都是人界常見的,你可嘗嘗看。」
靈石娘娘早已辟谷,惡生胎也無需進食,她只是看他關在屋裡背書可憐,變著花樣地給他找些事做。
廿一狐疑地看著,只覺得那盤子裡的點點殘渣那樣小,都不夠塞牙縫的。
目光又轉向靈石去。她脊背挺直,灰色紗衣平展,無一處不妥帖精緻。手上一支團扇輕輕搖動,面色從容沉靜。
迷迷糊糊地,他頭一次覺出了神女同妖物的不同,他生啖的那些巨大的、帶血的肢塊是醜的,眼前盤裡這些小碎塊,同她小小的榴紅的唇一樣,才是雅的,美的。
他滯了一會兒,將信將疑地撚了一塊扔進嘴裡。
片刻後,少年兩手大把抓起塞進嘴裡,兩腮鼓囊囊的,如風捲殘雲。
蘇傾把空盤子從他手中奪出來,拿走時他還低著頭舔盤子,舌尖不慎舔到了她的手指,一點微酥的麻。
她的指尖縮了一下,藏在了袖中。
廿一微眩的雙眼瞧著她,舔了下唇,好像被勾了魂魄的貓。
蘇傾扶著額頭歎一口氣:「去再端一些來。」
邪神對鬥法的興趣不甚濃鬱了,因為靈石答應他每日給他做糕點吃,但她勸說不可貪食,否則便吃膩了。
也許是因為沒有吃膩的緣故,總是抓心撓肺地想著。
他桌案上擺了香包,摺扇,算盤,甚至草編的蛐蛐兒,每一樣都可玩上數天,待夜幕降臨,他枕著胳膊躺在塌上,學著不踢開羽被,不再看著天穹入睡。
他睜著眼睛看著殿頂。
隔著珠簾兒,還能隱隱約約看到塌上華服神女的身形,不過光影朦朧,看不真切。
室內淡淡暖香流轉,既心安,又有些心癢。
君子是甚麼意思呢?
他腦袋裡想得一團漿糊,一骨碌坐起身,閉目修煉起來。
蘇傾竟有數日不曾去過花園,這日帶著廿一去向花園,遠遠見到空中浮著遮天蔽日一穹蓋,上有金紋裂隙蛛網般滿眼,吃了一驚。
廿一的髮梢在空中浮動,伸手一收,那物化作一面鏡子大小,轉瞬落於蘇傾手心,邪神看著別處,眼裡高傲得意之色迸現:「這是我送你的。」
蘇傾對那穹蓋形狀看了半晌,眉心一動:「這是玄武的龜甲?」
廿一沒有回答,踢踢踏踏,早跑進花園裡頑了。
蘇傾瞧著這神物。
神獸之甲有兩用,一是卜測未來天機,二是做防禦之盾,她忽然想到什麼:「廿一,你的劫數是什麼時候?」
惡聲胎蘊天生神力,每受一次劫,神力、外貌乃至智慧都會進化一次,否則將永遠保持原狀,這就是惡聲胎的成長的方式。
但受劫過程於之不亞於剝皮抽筋的痛苦,現在他的神力已經夠用,又已有神位,如果不願意受罪,大可蔔測准日期,頂著這殼躲過一劫,
她甚至猜測先前他前往神隱林,是為了這個目的,並不是無故濫殺。
大鳥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廿一頓了一下,沒心沒肺地答:「不知道。」
蘇傾歎了口氣,拿著鏡子大小的龜甲看,忽而心臟猛跳起來,不動聲色著操控於它。
卻不知道,它還能不能蔔到她那一朝的未來。
龜甲上的紋路幾番變化,凝成一個個很快消失的浮動的古字。
「混戰。」
她眉心一跳,後面的日期,是「敬德五年」,新帝登基不久,正是她吞金死後三年。
「國內死三萬萬人,唯瓊島倖免。」
字跡像是被人抹去了似的,馬上消失了。
蘇傾怔怔地看著蔔甲。
廿一從頂上嘩啦落下來,見她呆呆站著不動,順手牽起她頸上的藍色圓環,似十分好奇:「把這個給我。」
蘇傾定定神,將它一把抽了出來:「這個不可。」
邪神有些詫異,以往不論他要什麼,靈石都會答應,卻不知這個環有什麼特別,讓她這樣寶貝,眉間不由得生出戾氣來:「我偏要這個。」
蘇傾緊握著環轉身,心念百轉,有些沒緩過神來:「往後你就懂了。」
邪神臉色一冷,立在原地瞧著她,半晌負氣跑開了。
他同外來人擦肩而過,那書生打扮的男仙一身藍袍,飄搖乘鶴而來,手上搖著一柄摺扇,風流倜儻,越過他身側,逕自飛向靈石的寢殿。
廿一敏銳地停住,鼻尖動了動,在空中嗅到了一點殘存的酒氣,如同腐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