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十四
沒有來到上海前, 褚韶華不只一次的聽人說起過上海的美麗與繁華。當她真正踏上這片生機勃發的土地,如同來到最適宜自己生長的土壤, 褚韶華平生志向得以在這塊土地施展,成長。
在這個相信汗水的地方, 她終於能一展才幹。
她是這麼喜歡這個可以讓理想肆意生長的城市。
今日,褚韶華才算見識到這座有「東方巴黎」之稱的城市的另一面。權力的媾和是這樣的赤裸不帶半點遮掩,而她, 是為權力媾和的見證與舉杯人。
當她千伶百俐的說出那些吉祥祝福話, 心中未嘗沒有不適之感。
待宴會結束,褚韶華原是要跟著聞知秋送張市長回家,因王局長與張市長剛做了姻親, 王局長主動送張市長,張市長無有不允, 令聞知秋褚韶華自便。
張市長略有醉意, 斯文面孔微帶酡紅, 幾縷髮絲垂落額際的遮去原本的嚴謹,張市長拍拍聞知秋的肩,給心腹鼓勁, 「加油啊,小夥子。」
聞知秋體貼細緻的扶張市長上車,看王局長張市長同車遠去,張局長的手下那位眉眼清秀的年輕人請聞知秋褚韶華上車, 送他二人回家。聞知秋望一眼月色,道, 「你們自便,我和褚小姐想走一走。」
諸人聞弦歌知雅意,自不會勉強,人家戀人說不定還有別的約會。
走出燈火輝煌的國際飯店,聞知秋與褚韶華漫步在植滿櫻花樹的步行道,夜晚的路燈下,春櫻的美麗朦朧不清,偶一陣夜風拂過,便有無數花瓣委地。
聞知秋的聲音是淡淡的輕柔,說出的話卻無比冷酷,「很多人的人生,就像這柔弱花瓣,經不起一陣微風。」
褚韶華側頭望向聞知秋,聞知秋輕挽住她的手,問,「是不是很不習慣?」
褚韶華生意場上如何練達,官場仍是稚嫩的,「你經常,嗯,這樣?」
「什麼樣?」聞知秋眼中浮起些許笑意,「看人做交易,還是與人做交易?」
「都有?」
聞知秋道,「與你們經商沒什麼不同,各行各業都一樣。」
「別把各行各業都拉下水。」褚韶華道,「我經商也不這樣。」
「你拉來的每一個新客商,必然是以前別家的經銷商。你這裡的料子多賣一尺,便有人少賣一尺。你進一步,便有人差你一步。」聞知秋道,「商界聯姻更不稀奇。」
「王局長那也叫――」聯姻?分明就是把閨女送給人糟蹋。
「關外胡大帥為了鞏固與蒙古諸部關係,一樣把閨女嫁給蒙古王爺的傻兒子。」聞知秋隨口便是褚韶華不知道的新聞。
褚韶華想到那位頗具紳士風度、有憐香惜玉美名的胡少帥,不禁無言。
聞知秋道,「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
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並不完全是為了爭強爭勝,有時,只是需要活下去,不願被微不足道的一陣小風吹落枝頭而已。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同類戰鬥撕殺,或勝,或敗,此生不息,戰鬥不止。
褚韶華默默行了一段路,方道,「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也不想。」聞知秋握住她的手,「我確信我的人格還算乾淨。不論我坐在哪個位子,我盡了心,也盡了力,縱有些內疚之事,非不為,是力有不逮。」
褚韶華想到什麼,莞爾一笑,如月破雲,光華滿天。褚韶華問,「你家人是不是都這麼喜歡自吹。」
「哪裡是自吹,我這是事實陳述。」聞知秋學著王二力的口吻,「我這妹妹,倘是個男兒身,若生在前清,怕是狀元都考出來了。」
褚韶華又是一陣笑。
兩人走了一不短的一段路,這樣的飯局,並不是來吃東西,雖然褚韶華借照顧張市長的機會吃了不少,還是與聞知秋在路邊小店一人吃了一碗清湯餛飩。
聞知秋叫車送褚韶華回家。
經過蘇州河的外白渡橋時,褚韶華鬼使神差的看了眼蘇州河的河水。月色下仍是一片漆黑,偶有漁船上一二盞燈火明滅。
兩人到家的時間並不晚,聞知秋讓計程車在外等侯,他送褚韶華進去。
二人邁入客廳時就覺氣氛不對,王家兄弟面對客廳落立玻璃門坐著,面前兩杯茶水,未動分毫,看茶水未有水氣氤氳,應是早已冷卻。
褚韶華的視線自王家兄弟臉上移開,劉嫂子從廚房出來,朝王家兄弟那裡使了個眼色,褚韶華道,「劉嫂子,你先回房休息吧。」
劉嫂子上前接了褚韶華手裡的包,給她掛到衣架上,輕手輕腳的回了房。
聞知秋想緩和氣氛,褚韶華已道,「表哥們怎麼了,可是有事?」
王二力望向王大力,王大力向來直來直往,他道,「今天有個徐探長找到我們,他說,如果你問心無愧,請你以萱兒的名義發誓,你沒動家裡人下過手。如果你敢發,他過來三跪九叩,給你賠罪。」
褚韶華瞳仁瞬間收縮,不動聲色的問,「你們要我發誓?」
王大力大眼直視褚韶華的眼睛,道,「問心無愧,發個誓又如何?若我們冤了你,我也叩頭賠禮!」
褚韶華站在燈光通明的客廳,什麼都沒說。聞知秋卻覺著褚韶華仿佛孤獨一人置身懸崖孤岸,她的眼睛看向王家兄弟,神思卻不知飄到何處。一時憂傷悲痛,一時恨意深重,這兩種不同的氣質最終化作一種悍然的決絕,如同出鞘利劍,一旦靠近,必為之所傷。
褚韶華想,這些人知道什麼呢?他們來到上海,她供吃供喝,凡事無有半分不妥,這些人憑什麼站在她的家裡質問她!
王氏兄弟的臉色愈發深沉,褚韶華渾身冷冽,聞知秋站在褚韶華面前,對王氏兄弟道,「這件事,不妨問我。徐真肯定與你們說,我是第一次發現案發現場的人,也是我破壞了現場,對不對?」
王大力「騰」的站起來,伸手去撥聞知秋,冷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要問你!我就要韶華一句話!」
聞知秋手腕巧妙一掃,拍開王大力的手。
「你要我什麼話?」褚韶華終於開口,卻發現聲音喑啞,聞知秋推著褚韶華往外走,「我與兩位表兄說。」
褚韶華一把推開聞知秋,「我的事幹嘛要你說!」
「憑我是你的未婚夫!」聞知秋突然一聲怒吼,轉而與王家兄弟道,「二位的母親來上海,吃住皆在韶華這裡!不過四五天,衣裳便做了數百大洋!韶華對她,沒有半點虧待!你二位來到上海,韶華待你們如何,你們心下有數!如今因著別人幾句挑撥,你們就要質問自己的表妹,還要讓她用自己的骨肉發下毒誓!我想問一句,你們兩位如何張得開這個嘴!」
聞知秋冷聲道,「這是韶華的家,我不希望在這裡談這個問題,也不希望當著她的面說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體諒她,我心疼她!你們呢?」
王氏兄弟原本滿心憤懣,被聞知秋一頓數落,心中漸生愧意。王二力別開頭道,「還得請你體諒我們,母親的事,我們一定要弄清楚。」
聞知秋道,「那就與我走,我會告訴你們!」
王氏兄弟與聞知秋往外走,褚韶華腳步微移,聞知秋立刻怒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劉嫂!看好你家小姐,敢叫她出門一步,明天我打斷你的腿!」
被吼出門的劉嫂子嚇的渾身一哆嗦,連忙上前扶住褚韶華。褚韶華頗是不忿,聞知秋不理她,帶王氏兄弟出門。
聞知秋一路將王氏兄弟帶到自己家,聞太太驟然見王家兄弟,剛要打招呼,聞知秋已經將母親的話打斷,「我有事與他們說,媽你不必忙。」
聞知秋直接上樓,三人在書房說話。
聞知秋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道,「想來,徐真已經同你們說的夠多了。」拉開書桌抽屜,聞知秋取出一張照片給王氏兄弟,那張照片上是個小小女孩,只是幾點黑點染汙了照片。
王家兄弟見到這照片都有不解,聞知秋問,「不知二位元可認識這個孩子?」
王二力道,「這是我家閨女,怎麼了?」
「這是令母帶來的,與韶華說是她的女兒,那個叫萱姐兒的孩子。」聞知秋一句話,王家兄弟皆色變。聞知秋繼續道,「令母打探韶華的房產、收入,以及在上海的產業。」
縱是疑心母親之死,兄弟二人都不禁因母親做的這些事羞愧,王二力道,「母親怎麼會……」
「看到這張照片上面的污漬了嗎?韶華一眼就看出這不是她的骨肉,她當時吐了血,以為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心思縝密,未曾當場發作,然後聽到令母接下來的『計畫』。」聞知秋不客氣道,「韶華承諾將娘家人都接到上海,令母決定要讓這個孩子充為萱姐兒,這樣就能跟著令妹令妹夫一家來上海享福。以後讓這個孩子嫁給令妹的兒子,姑舅做親。他們商量後,決定攪黃韶華的親事,因為,只有韶華沒有兒子,那麼按照你們老家的規矩,以後家業自然要侄子承繼。那天我過去拜望岳家人,令妹夫對我說,想娶韶華要四十萬在洋的聘禮。」
「韶華試探他們,說要一同回家鄉接孩子。令母更有良策,打算只要韶華一回老家立刻一幅迷藥送她,遠遠賣到山溝裡去,然後,他們就能到上海接收韶華的產業,這些錢,夠他們三輩子花的。」聞知秋道,「我也有女兒,我不會用我的女兒發誓!但,若我所說的有一字虛言,便叫我這一支無後而終。」
聞知秋冷靜的問,「換做兩位,兩位要怎麼做?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回老家,然後讓他們一輩子用那個孩子的名義勒索韶華。韶華當然可以不受勒索,孩子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但,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王大力雙拳緊握,兩眼通紅,哽咽的說不出話。
「因為什麼?因為有人要拿我的骨肉勒索我,因為有人要算計我,打算把我一劑藥藥暈賣到他處,我就要對這人不客氣。這是不是不善良?」聞知秋淡淡反問,「你們不因有這樣的母親而羞愧嗎?」
聞知秋一句話,便問的王家兄弟滿臉愧色。
聞知秋譏誚道,「當然,也得有人說,人家就是想了想,什麼都沒來得及實施,怎麼就遭了惡報?如果你們二位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可以等這種人實施後再尋補救之法,那你們二位肯定是比我善良的。但是,韶華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她不會拿孩子冒險,更不會拿自己冒險。」
「她的嫡親兄長那幅模樣,她一直拿你們當她的親兄長一樣,你們這樣傷她的心。」聞知秋不掩指責,「你們當然可以說,那是你們的骨肉血親,你們這一生只有這一個母親。母親再不好,小時候養你們長大,她再不堪,在外面弄來的東西也有一口是喂到你們嘴裡的。恕我問一句,那麼,令母這些年傷過的人呢?害過的人呢?算他們倒楣?那麼,你們今天就不該來指責別人,行惡的人,早晚會遇到她不可招惹之人!如果你們知道母親是這樣的人,為什麼不管好她?當然,你們可以說沒留意,沒留心,她自己來的。你們自己都管不好自己的母親,來這裡責怪別人?」
「你們有什麼立場,責怪別人怎麼沒順著你們母親的意思叫你們母親害了性命,還是沒順她意讓她得些錢財,沒讓她像吸血蟲一樣附在別人身上吸血!」聞知秋冷冷道,「我自己的人出事,我從不怪別人,怪也怪自己沒把他教好!」
「你們母親養你們長大,韶華對你們是不是全無好處?她這樣的熱心腸,最恨不勞而獲、心腸惡毒之人,你們在家鄉,有沒有與她守望互助?你們來上海,她有沒有盡心幫忙,你們以為段浩那樣的小老闆來到上海,無人幫忙引薦便真的能如魚得水?潘家當然有幫忙,這裡面有沒有韶華穿針引線,她看的是誰的面子,難道是段浩的面子?他的面子有這麼大!」聞知秋道,「她是看你們的面子,這是看不見的人情交易,她這裡幫段浩一把,以後段浩自然會對你們重用!」
「你們讓她顏面全無,讓她一番心血化作笑話。當然,這都是為了你們的母親、妹妹、妹夫,如果你們覺得值,那應該是很值得的。」聞知秋望向王家兄弟複雜矛盾的神色,淡淡道,「我希望再過二十年,你們仍會作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