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之十三
這兩天, 王局長是新聞界的熱門人物。
大幅照片出現在報紙頭版,王局長做慈善做的大張旗鼓, 倘若往時,必然讚譽不斷。如今趕在王公子交通事故當口, 何況,新聞界對於「受害者家庭與王家和解,王公子平安回鄉」之事頗有爭論, 王局長的公益並不一帆風順。
有的問題十分尖銳, 直接就有記者問王局長是不是借慈善洗白。王局長沉聲道,「子侄犯錯,這是事實, 我非常愧悔內疚。我不知什麼是洗白,除了給受害者家屬的賠償, 這二十萬大洋是祖上積蓄, 每一個銅板都會用來説明有需要幫助的人。除此之外, 每年我都會拿出一萬大洋用於慈善,以後請大家一起監督,看我王某人到底是不是作態洗白。」
褚韶華有早上看報紙的習慣, 當時翻閱到這新聞時還說一句,「王局長這臉皮也是沒誰了。」
程輝說,「是不是當官的都臉皮厚?」聞先生臉皮也不薄。
褚韶華笑睨程輝一眼,程輝吐吐舌頭, 悶頭吃小籠饅頭去了。
王家兄弟問王局長是何人,昨天也聽褚韶華聞太太說過這位局長。褚韶華道, 「就是王公子醉酒開車,宋太太才遭了橫禍。王公子是警察局王局長的侄子。」
王大力道,「真是造孽。」
王二力對宋舅媽沒有半點同情,道,「這也是自己命短,旁人有什麼法子。」
過來送請柬的是位眉目清秀的年輕人,十八九歲的年紀,生得一臉機伶相,笑著將請柬與一份厚禮送上,道,「我們局長在國際飯店定了牡丹廳,褚小姐一定要來賞光。」
「王局長太客氣了。我受之有愧。」
「哪裡,我們局長說多賴褚小姐仗義相助,必要當面親自謝褚小姐。」
褚韶華接了請柬,大紅燙金請柬,不知道的還得以為哪家辦喜事哪。不過,想來王局長如今官場平安。褚韶華客氣幾句,收了王局長的禮,也不忘給了這年輕人份小禮物。這是商行準備的,當時服裝展示會剩下的,裡面有糖果、香水,都是高檔貨。
年輕人謝過,客氣告辭。
褚韶華打電話問聞知秋有沒有收到王局長的請柬,聞知秋道,「晚上我同市長一起過去,你早些過來市政,咱們一起走。」
褚韶華考慮到聞知秋已經是張市長的跟班,她不好再做跟班的跟班,「這不太方便,我自己過去就行。」
聞知秋道,「你打輛車過來,到時與我們一起去就行。」
張市長對褚韶華印象不錯,先時便覺著褚韶華是個有眼力的姑娘,後來褚韶華重金捐助慈善,張市長便認為,聞秘書長眼光果然不錯。如今褚韶華過來,張市長道,「褚小姐與我們同乘就是。」
褚韶華笑,「我就擔心打擾市長。」
「都下班了,沒什麼打擾的。」
如此,聞知秋坐副駕,褚韶華和張市長在後排,張市長一把年紀,有這麼位青春貌美的小姐陪著,說一說近來上海趣聞,也頗得樂趣。
張市長沒直接問褚韶華聞知秋的婚期,主要是知道褚韶華近來頗有喪事。張市長只是著重贊了一回聞秘書長的人品以及褚韶華的才幹眼光。
褚韶華還是第一次到國際飯店,她平時請客多是在華懋飯店,國際飯店更多的是外國人與明星政客,裝潢也更加富麗堂皇。
頭頂流蘇型的水晶燈仿佛天上銀河,腳下黑白相間的義大利瓷磚典雅大方,來往皆衣香鬢影、當代名流,引路的男女服務生眉目清秀,態度恭敬。王局長在大廳等侯親迎,雙手握住張市長的手,親熱的仿佛失散多年的嫡親兄弟,「張市長,張大哥,趕緊的,咱們上樓。」
大家親親熱熱上樓,牡丹廳裡已諸事咸備,褚韶華以為這次宴會怕要客人不少,不想只有他們三位。王局長請張市長上坐,彼此一番推辭後,張市長方坐了。王局長又與聞知秋握手,稱聞知秋為聞兄弟,然後才正色道,「這位必是褚小姐,我欽慕小姐久矣。一會兒我必要敬褚小姐一杯,沒有小姐深明大義,我王某人怕早叫小人害死了。」
褚韶華連忙道,「您真是過譽了,王局長您吉人自有天助,我也只是順應天時罷了。」還著一雙妙目只管往張市長那裡看去,話裡話外將張市長比做上海的「天」,張市長笑意更深。王局長也暗道褚韶華會說話。
王局長哈哈笑著請大家坐了,服務生開始上菜。
王局長其貌不揚,既沒有張市長的斯文,也沒有聞知秋的儒雅,但其豪爽絕對遠勝二人,酒菜齊備,王局長不必服務生服侍,悉數打發出去,親自為張市長斟酒,自己連飲三盞,張市長苦笑,「我這把年紀,酒量委實不成,我就隨意了。」
王局長連飲滿滿三高腳杯的洋酒,一亮杯底,「市長您隨便就好。」
聞知秋、褚韶華不必王局長勸飲,二人也不過陪在張市長身邊罷了。褚韶華向來會照顧人,很有眼力用公筷將每次美食放到張市長面前餐盤,有些不認識的,褚韶華還會問一問,態度坦然大方。因各個飯店的招牌菜不一樣,菜色各有講究,王局長對這些如數家珍,很細心解答,氣氛一時大好。
褚韶華第一次見識到政客的冷酷,就是在這次的飯局。
王局長敘過感激,大家說些閒事,王局長就問起張市長家的公子來,王局長道,「那天見張兄弟,真真人品出眾。我有一小女,容貌尚可,市長若瞧得上,說給張兄弟如何?」
張市長笑,「張老弟家的千金,自是百里挑一,只是小犬已經成婚,如今兒女都有了。」
「這怕什麼,給張兄弟做小就是。」王局長渾不在意,仿佛給女兒結下的不是終身之托,更在意的自是他的政治鴛盟。褚韶華瞳仁一瞬間的收縮,把閨女給人做小,多是沒錢人家這麼幹,王局長在上海如此權勢,為了巴結張市長,竟能做出把閨女給張公子做小之事。
張市長哈哈一笑,「那再給小犬叫兄弟可就不合適的,咱們便是正經親家。」
王局長立刻改口,舉杯道,「是是是,張大哥,親家,咱們得吃一杯。」
聞知秋給褚韶華遞個眼神,褚韶華與聞知秋一起舉杯,聞知秋道,「今日我和韶華見證公子小姐大喜,我們敬市長局長一杯。」
自清帝遜位,國家立憲,□□規定一夫一妻,再沒有二房妾室之事。哪怕當今陋習,不少老派人或是權貴之家仍是妻妾成群,但在法律上是不承認妾室的。褚韶華心中極厭惡張王之流,面兒上卻是一派明快,「是啊,適逢兩家大喜,遙祝二位新人白頭到老,百年好合。」
張市長王局長都是一派喜悅滿意模樣。
燈影交錯間,席間氣氛愈發熱絡,轉眼間,張市長與王局長已親若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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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晴空。
徐探長請王家兄弟邊走邊說,日影將人影拉長,王家兄弟頗有些忐忑,畢竟是捕快,不知道這人找他們何事。春風拂動春櫻,花瓣簌簌而落,沾人衣襟。徐探長在一處鋼橋邊停下,他指了橋下側一處隱蔽的地方,道,「令母就是在此地溺水而亡。」
王家兄弟臉色微變,徐探長順橋而下,繞過幾叢蕭蕭葉聲的夾竹桃,那裡有幾個淺淺腳印,有些模糊,徐探長望一眼道,「這應是昨天的腳印了,這個人的腳碼數在四零,年紀不超過三十五歲。」撿起一個煙頭給王家兄弟看,「抽的是老刀牌煙,不是特別好的煙,但也說不上壞,家境普通。」
徐探長隨手把煙頭拋到河水中,浮沉幾下,轉眼消失不見。
徐探長拿出一包香煙,三人葉脈青青的夾竹桃畔抽煙,徐探長道,「我平時的職業就是經手探查各類案件,以前在國外學的專業也是這個,如今算是學有所用。褚小姐是城中名人,她的親人遭黑手溺亡,這件案子便是我接手,最終成為我職業生涯中不多見的懸案。」
王大力猛的吸了口香煙,一支剛剛點燃的煙燒進大半截,他隨手一掐,道,「徐探長你有話不妨直說。」
「我與聞知秋認識多年。」徐探長問,「你們認識聞知秋麼?」
兄弟二人沒否認,徐探長繼續道,「不知道這些話應不應該跟你們講,我在英國讀書時認識的聞知秋,我的專業是刑偵方向的法醫學,他在劍橋大學求學。我們的家境都不富裕,有兩年的時間一起在外合租一間公寓,可以節省花銷。他真是個天才。」
「他打過很多工,在外國人的飯店洗過盤子,拉小提琴掙麵包。那時候英國的汽車也很少,他的專業是經濟學,我親眼見他晚上看機械相關的書,有一天,他買了半車舊零件,自己組裝了一輛汽車。你們不瞭解那種難度,就是真正機械專業的學生,恐怕也沒幾個有他這樣的本事。」徐探長聲音悠遠漫長,仿佛帶著王家兄弟回到了那個記憶中艱難又燦爛的留學時光。
「我們住在一起,我的專業極有趣味性,曾到當地社區員警做助理實習,相處久了,彼此儘管非常忙,也會說到彼此專業上的事。他不懂醫學,卻聽我講過許多案件,包括我們專業的公共課,他也聽過幾節。上海具有偵探素質的人中,他是其中一個。」徐探長道,「當時,褚小姐夜晚未歸,程輝打電話給知秋。就是他帶著程輝找到這裡,他由當時留在這裡的腳印判斷出,褚小姐落水,然後,出一人一千塊大洋的價格,組織蘇州河上的船工打撈。」
「天色未明,令母、令妹、令妹夫三人的屍身,便是由此地下游撈出。」徐探修長的左手在水面虛虛一劃,「聞知秋當即兌現諾言,撈人船隻每位千塊大洋。直待天明,都沒找到褚小姐,待第二天九點鐘左右,黃浦江那裡有青幫幫眾傳來消息,褚小姐被人從黃浦江撈出。因褚小姐還活著,知秋給了兩千大洋為酬謝。」
王家兄弟聽到此處,頗是感動。聞知秋出此鉅資救人撈屍,就是他們王家的恩人。
徐探長牽動唇角,「如果沒有兩件我始終不能從邏輯上解釋,我幾乎相信令親是受了褚小姐牽連,被歹人襲擊,溺水而亡。」
不必王家兄弟問,徐探長已道,「我立志不放過一個惡人,這是我的職業理想,所以,恕我直言。第一件,知秋是我舊友,他有著偵探素質,能通過這裡的腳印推測出有人落水,遂不惜重金撈人。我不能理解的是,破壞此處現場的也是他。是他踩壞了這裡的腳印。」
「第二件,我是公共租界的探長,我與他是舊交,當他的女友出事,他第一個找的不是我,而是隔壁法租界的探長。法租界探長不能越權行事,所以,我直待第二天才接到消息,過來接管這出惡性殺人案件。可惜我失去第一手資料,一切憑褚小姐口述當場之事,除了褚小姐的話,並無旁證。」
王大力臉色暗沉,王二力沉不住氣的問,「你到底什麼意思?」
此人話裡話外明明是對聞知秋有所懷疑,如果是朋友,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徐探長幽聲道,「褚小姐曾被人買凶刺殺,我在這條線索進行過細緻調查,並沒有異常。如果我查不出異常,那麼,便是真的沒有異常。我曾經經手過一個案件,一家男主人自天臺跌落,女主人哭到昏厥,他們是有名的恩愛夫妻。但是,在發喪時有一位女郎自稱是男主人的外室,並肯定男主人必是被謀殺。我接手此案後,發現這家公子是震旦大學的化學專業畢業,天臺的欄杆有被濃酸腐蝕的痕跡,後經審問方知,恩愛夫妻背後,男主人早有外室子,並要讓外室子認祖歸宗,夫妻多有爭吵,公子不忿,因父親有在天臺賞月的習慣,腐蝕了欄杆,父親就此墜亡。」
「世上很少不能偵破的案件,因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遠遠高於□□。」金烏西垂,落日餘暈染紅粼粼河水,晚風帶來一絲寒意,徐探長的聲音冷酷如春寒回溯,「褚小姐說,兇手先後將王太太、褚奶奶推落入水,當褚先生落水時,她伸手抓住褚先生,手由此被褚先生抓傷,二人一起被兇手推入河中。」
「我設想一個場景,那天,他們四人喝了一壇兩斤紹黃,一壇兩斤汾酒,褚小姐依醉酒之名令車夫停車,隨即打發車夫離開。褚小姐的酒量尋常,王太太褚奶奶都是鄉下女流,喝酒的機會應該不多,那麼,她們的酒量除非天賦異稟,不然,不會超過經常在外應酬的褚小姐。褚小姐已有計劃在身,她站在這裡,橋上雖有路燈,這裡卻是橋下,且有密密的夾竹桃遮擋視線,這是難得的視覺死角。」
「當時剛出正月,上海的夜晚還很冷,時間在九點左右,除了晚上出來應酬的人,路上行人稀少,電車也已停運。就在這裡,陰天,連月亮都沒有的晚上,河水無聲無息的流淌。先是王太太,其後是褚奶奶,褚先生因是男人,酒量略大,或者他還有神智,在殺手行兇之際,在他落入河水之際,他陡然抓住兇手的手,他抓的太急太緊,兇手被他抓傷,甚至,兇手力氣不及他,一時不防,被他拽入河中。」徐探長渾身散發著肅殺冷意,他伸出一隻手,仿佛在重演那夜驚魂,「這裡過了多久,大約一個多小時,有一位具有偵探素質與偵探知識的先生帶人找到這裡。那位先生是個極聰明的人,他能從那天褚小姐的行程找到這裡,幸運的是,這裡留下了案發現場的腳印,這位先生推斷出了落水真相,然後,這位先生立刻裝作無意的將現場破壞迨盡,花重金在水裡尋人。」
「這位先生與這租界的探長,也就是本人,有著極厚的交情。他瞭解我,知道我必不會徇私,所以,他沒有找我。他找的是法租界的探長先生,那位探長先生是青幫頭把交椅,徒子徒孫遍天下。既有助於打撈尋人,也能阻止案件立刻由我們巡捕房接手。因為,這位先生對兇手有著極深的眷顧,不論兇手是生是死,他都不願意兇手背上惡名。」
徐探長話音剛落,王大力缽大的拳頭便狠狠砸在徐探長臉上,徐探長敏捷的後退兩步,仍是被王大力拳鋒掃過,撞上身後夾竹桃叢,枝葉折斷。徐探長笑著拭去唇角血跡,王大力眼中躥火,怒問,「你憑什麼這樣說!」
「我沒有證據,這是我的推測。」徐探長平靜至極。
王二力逼上前一步,惡狠狠的盯住徐探長,「你沒證據,就能亂編排我表妹!我表妹為什麼要害自己親人!她這樣一個弱女子!」
「第一次刺殺褚小姐的兩個匪徒,其中一個就是被褚小姐開槍打死。她僅限於知道怎麼開槍,先前未開過一槍。如果她感覺到極大危機,她會毫不猶豫扣下扳機。」徐探長牽動唇角傷處,疼的微微皺眉,扣手揩去唇邊血跡,「恕我直言,就是兩位這樣的壯年男子,也不一定有她的膽量。」
「據我所知,她與自己的親人關係並不好。據我所知,令母令妹令妹夫頗是貪婪。」徐探長站直,望向兄弟二人,「想必你們也知道褚小姐曾將四十萬大洋捐給慈善機構的事,她當然不會為錢殺人。你們當然可以不信我的話,如果你們想知道真相,那麼,今晚回家問褚小姐一句,她可敢以自己親生女兒起誓,她沒有對自己的親人下手!」
「如果她敢,就算我徐真冤枉了她,我必將三跪九叩,在褚小姐面前負荊請罪!」
夜風刮過,徐探長擲地有聲的誓諾放下,遠處汽笛長鳴,電車鈴叮叮鐺鐺的自橋上駛過,夕陽徹底的隱入地平線,黑暗撲天蓋地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