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沒影兒
聞知秋褚韶華一走,就沒見回來, 一大桌子菜, 母女倆吃吧。
聞太太也沒什麼胃口了,說閨女, 「你今天是怎麼了,在褚小姐跟前可太失禮了。」
聞春華亦知今日在褚韶華面前失了面子, 她自覺一派好心,叫屈道,「媽, 你難道就看著我哥娶個售貨員!你知道售貨員不, 在百貨公司站著賣貨的, 全靠一張臉勾引客人。」
「行了!人家聞小姐都說了, 並沒有嫁給你哥的意思!你看看你,都說的叫什麼話。讓你這麼一說, 百貨公司全成窯子了!」聞太太也是每天都會看報紙的人,自然知道女售貨員在報紙上的評價並不大好, 可也沒有閨女說的這樣誇張。聞太太也去過百貨公司, 那是個高檔地方, 叫閨女說的也太不成樣子了。
「媽,那是你不知道先施公司俞小姐的事。你不曉得,一個售貨員,就因生得有幾分姿色, 便與督軍府的公子勾勾搭搭,可不是惹惱了陸家老太太。你看看這褚小姐, 一身的妖氣,這能是什麼正經人?她要不是全憑這張臉,我哥能這樣神魂顛倒的?」聞春華勸她娘,「你也別因著我哥不成親就忒不挑剔,這要是進了咱家門兒,出去應酬,別人家的太太奶奶都是名門淑女、世宦大族,就我哥這個,百貨公司賣貨的。我哥可是做官的人,在官場上,叫不叫人笑話?!這可是正經續弦,不是妾室姨娘!」
「人家並沒有答應你哥的追求,你不當這樣無禮。」聞太太歎氣,說閨女,「你先無禮,這下子,理虧全在咱們了。你看看,你哥也不回來了,定是請褚小姐在外吃飯去了。你這叫做的什麼事,這是你哥請回家的客人,別說人家沒要說嫁你哥,就是人家說了,這也是你哥願意。你有本事倒是說說你哥眼光的事,沒的對客人無禮,傳出去你成什麼了。行了,趕緊吃飯,吃過飯趕緊回你家去。」
「還不是你請我過來的,看我沒用,就要攆人了。」
「要不你就在娘家住下吧,看你哥回來不罵你。」
聞春華也知道惹大哥不快,她哪裡敢在娘家住,生怕受大哥收拾,吃過飯說兩句話就趕緊坐車回婆家了。聞太太直歎氣,一則是褚韶華除了身材相貌,其他委實不合聞太太心意;二則看兒子那模樣,當真是對褚韶華上心;三則聽人家褚韶華說話,很是個明事理的人,人家又沒纏著她兒子,是她兒子死求白賴的喜歡人家,這叫聞太太想生氣也不好生褚韶華的氣。
聞太太在家歎半晌氣,一桌子好菜都沒動幾筷子,聞知秋與褚韶華兩個倒是在外有說有笑。
聞知秋還以為褚韶華怕是要生氣,殊不知褚韶華見過的蠢人多了,哪裡會為著一個聞春華氣壞自己,褚韶華就是覺著不可思議,問聞知秋,「你家這個樣子,你還敢娶媳婦,你真是膽量不小啊。」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麼。」聞知秋見褚韶華並不曾惱怒,心下輕鬆不少,還是先跟褚韶華道歉,「春華自小就笨,長大不知怎麼回事,越發的蠢了。今天更是昏頭,對不住了。」
褚韶華忍不住笑,「怎麼這樣說你妹妹。」
倆人就在租界的大街上漫步,難得這樣的晴天,陽光灑落,給這個初冬添了幾許暖意。聞知秋與褚韶華說到家中事,「因我少時念書,家裡供不起兩個孩子,何況那時候,學校也不招女生讀書。族中有家境好的,都是請了先生回家教自這女孩兒。春華又小我幾歲,她小時候就是我有空教她認了些字,媽也教她一些,她天生不愛讀書,不然我家還是有不少存書的,也從不見她去翻閱。後來我在國外境況轉好,寄錢回家是想她正經念一念女中的,她全無興趣。到年紀說了門親事嫁了人,平時就愛跟一群婆姨在一處說長道短,還特愛摻和娘家事。說她吧,她也改不了。我每每見她便十分頭疼,她自己也挺樂呵,覺著我現在官職不錯,還能給她在婆家撐腰。成天坐井裡頭人,叫人沒法說。」
褚韶華跟聞知秋打聽,「以前她也這樣?」
「一直這樣。」聞知秋無奈的攤攤手,「現在知道了吧,我也就是面兒上瞧著光鮮。我真是寧可光棍,也不娶糊塗人的。你說,萬一娶個我妹這樣的,我這一輩子就完了。」
褚韶華給聞知秋這刻薄話逗的直笑,聞知秋歎,「族裡也是一堆的事,如今我在上海,但有族人,只要過來,必要來我家的。也就我媽還能周旋這些個族人。你說說,我家難的時候,把族裡傳下的水田都賣了,也沒人幫扶一把。如今倒要我為他們當牛做馬,這不是發夢嗎?偏因我如今在政府任職,還不能直接把人得罪光,江南這些家族,各種枝蔓關聯,得罪君子還好,得罪小人,不知什麼時候就給你一刀。」
褚韶華道,「原來你也有這諸多煩惱。」
「所以,你也別說門不當戶不對的話,有什麼門戶不對的,略知我家內情的,人家都得思慮再三,捨不得把閨女嫁給我。」
「聞先生自謙,田老爺這樣的人物,都肯把千金小姐下嫁,我不信這些家中事族中事能難得住你。」
「雖難不住我,到底繁瑣。不瞞你,以前我也是想娶妻幫我料理家事的。我媽畢竟上了年紀,況如今年代不同,老一輩人畢竟是老了。後來遇見你,我方知我這想法太自私了些,我對妻子有這諸多要求,我又能給妻子什麼呢?」聞知秋低聲同褚韶華訴說著心事,「像你,你並不需要依靠我得到物質上的滿足。我自從認識你,對許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樣了。我媽先時也催我快些娶妻,一則有個當家理事的人,二則能幫我照顧孩子,我跟我媽說,這些事請個傭人就能做,我要是為這個娶妻,那還不如娶個傭人就好。韶華,如果我們衣食皆不周全,遇著親事必要先慮衣食之事,如今你我皆衣食豐足之人,我想娶你,或者因你漂亮、因你能幹、因你性情,我無一不喜。我想,我這樣的喜歡你,或者,這就是西方說的愛情。」
「你不肯嫁我,不想再為男人當牛做馬。韶華,我明白你的意思,女人一旦結婚,為男人為家庭付出的就太多了。我也見過許多新派女性,讀了很好的學校,學識與成績都是極好的,嫁了男人後便是相夫教子的過日子,甚至還要與別的妾室外室爭奪丈夫。首先我外頭並沒有女人,這個你放心,我若不是潔身自好,怕你根本不會同我走到這一步。你或者還擔心孩子的事,我受的是西方教育,如果我們結婚,自當視彼此的孩子為己出。就是你的事業,我從沒有介意過女性有自己的事業,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會對你傾心。」
「韶華,不知我這樣說,你能不能明白?」
聞知秋眼睛像一泓陽光下的秋水,透著殷殷懇切,望向褚韶華。陽光下,褚韶華眼中似有一層水光流動,褚韶華知道,人的生命中不會總有這樣合適的人在等你,可能,錯過聞知秋後,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人對她說,這就是西方說的愛情,也不會再有人說自當視彼此的孩子為己出。褚韶華忍不住撫上聞知秋的臉頰,透過聞知秋的眼神,褚韶華知道,起碼在這個時刻,聞知秋是真的這樣想。如果她從沒有成過親嫁過人,這樣的男人,她不論如何都願意冒險一試。可是,如今的褚韶華,已禁不起半點風險。她已經不願意在婚姻上冒險了,她此生再不能將自己的一生寄託於一個男人身上。褚韶華這聲歎息似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惋惜,「聞先生,知秋……」
褚韶華的手放開聞知秋,卻被聞知秋牢牢握住,不待褚韶華的拒絕說出,聞知秋更進一步,覺聲道,「韶華,我不信還有人比我更真心。」
「如果我們更早相見,我說什麼都會嫁給你這樣的人。如果再晚一些,等我可與你比肩,我也不會拒絕你。」
「我們並沒有什麼不能比肩的,韶華,我尊重你如果尊重我自己。何況,你可不是這樣不自信的人,你也說過,當你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不見得就不如我。」
「你現在是市政廳的秘書長,我只是小小商行的合夥人,這叫比肩嗎?你的確不介意我們的身份差別,我也不認為我會不如你。我們做朋友,這沒什麼問題,可我不會同你做夫妻。商場上不合適,無非是一拍兩散,銀錢上的計較。夫妻不合適,要分割的不只是錢,還有血親骨肉。做生意,做合夥人,必要勢均力敵。做夫妻,一樣是這個道理。」
「勢均力敵?我們是要做夫妻,又不是要做敵人。做夫妻,難道不該想著百年相守,難道要想著拆夥時如何分財產分骨肉?你不如我,怕拆夥時吃虧?」聞知秋平生未聞此等謬論,不可思議的問。
「對。」褚韶華抽出手腕,卻是沒抽動,「愛情當然很好,可我們不是活在愛情小說裡。你說的很好聽,可我這個人,隻信自己。」說完就要甩開聞知秋的手,聞知秋偏生握緊不放,褚韶華去掰聞知秋的手,聞知秋一米八的身高,雖是文人出身,力氣總比褚韶華大。他硬是不放,褚韶華掰也掰不開。
褚韶華咬牙,眼中迸出惱怒,「你給我放手!」
「不放!」聞和秋話都沒落地,褚韶華已是兇狠的撲上前撞入聞知秋懷裡,曲膝就給了聞知秋的小腹一下子,聞知秋疼的,臉都白了。褚韶華立刻甩開聞知秋,拔腿跑遠,聞知秋又疼又氣,風度全無,想追上去偏又疼的緊,扶著街頭牆壁喊,「你他媽的,褚韶華,我他媽的……你給我站住!」
褚韶華早嗖嗖嗖的跑沒影兒了,聞知秋躬身揉著小腹,氣的恨不能再飆兩句髒話,邊兒上忽傳來一陣大笑,聞知秋回頭,見一輛汽車緩緩駛來,車窗落下,露出老友席肇方那張端方臉,含笑眼,席肇方強忍笑,問侯,「聞老弟,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檢查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