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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61章
第二百五十章 守戰(上)

 丑時三刻,陰雲蔽月。

 騎兵在整頓以後撤下前隊,換上第一次沖鋒的精銳。他們舉起的火把忽然熄滅,響了整夜的筒形鼓也停下了,端州城外頓時陷入了一片昏暗。沒有了火把照明,牆頭的弓箭手就看不清濠溝對面。探哨爬上僅存的望樓,壯著膽子踩著欄桿,探頸在高空巡視。

 “看不清,”探哨鬢邊的汗直淌,他對牆頭打著手勢,“太暗了!”

 單梢炮和投石機的猛攻也停止了,除了分散的馬蹄聲,城內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守備軍在這難得的安靜裡放輕了腳步,像是生怕驚動什麼,他們在各自的位置站起來,對即將襲來的暴風雨有些預感。

 通道內的守備軍開始向外撤,他們拖著清理出來的屍體,給錦衣騎讓出道路。清水潑在青石板上,澆過馬蹄,沖散了濃重的血腥味。

 騎兵的橫隊動了,他們要經過架穩的通行板,在城門前形成牆壁。他們在屢次試探裡摸清了錦衣騎的路子,對於鋼針,要結成厚實的磚頭拍爛它!

 牆頭上的守備軍不敢擦汗,他們喉結滾動,聽著馬蹄聲,在心裡齊聲倒數。

 騎兵奔向濠溝。

 騎兵的馬蹄踏上了通行板,那轟隆的聲音頓時響徹濠溝。

 就是現在!

 守備軍揮旗,啞聲大喊︰“推——!”

 牆頭的重石沿著木制小通道翻滾起來,“咕嚕”地轉過短小的地方,磕著邊緣飛躍而出,雨點般地砸在濠溝上。隱於昏暗的騎兵們擋不住上方的突襲,被重石砸得人仰馬翻,通行板立刻斷了大半,數不清的騎兵跌進了濠溝裡。

 城門已然大開,以沈澤川為中鋒,喬天涯和費盛為兩翼,三隊齊突。騎兵潰散的陣型空隙無數,錦衣騎見縫襲擊,就從濠溝開始,把騎兵的沖鋒隊伍撕成了碎片。

 牆頭的推石手換下,替上來的是弓箭手。熱油澆在箭頭,裹著破絮,在點燃的同時飛射而下。騎兵沒有步兵的頭車掩護,也沒有鎧甲護身,火箭擦過衣物就能燃燒,整條濠溝頓時亮了起來。

 費盛的右翼已經踩著邊沙的通行板沖到了濠溝對面,他在疾風裡伏著半身,抽打著馬鞭飆向前方,在經過尹昌的位置時猛地滑身,用單臂拔出老頭的刀。他一握住尹昌的刀柄,就偏頭在肩臂上使勁蹭著臉頰,把刀翻插進自己背部空出的刀鞘裡。

 費盛在風裡勒偏馬頭,朝著東南方向的狼煙台繼續疾馳。

 騎兵覺察到有支輕騎正在昏暗裡突圍,他們調動的騎兵還沒有堵住豁口,就被同樣越過濠溝的沈澤川給扼住咽喉強拖了過去。錦衣騎的中鋒和左翼都是來做掩護的,背對燃燒的濠溝,在箭雨裡奮力廝殺。

 沖散的騎兵迅速重整,然而錦衣騎的速度也很快,大家在坐騎上相互沒有優勢,比的就是誰的刀更快。

 喬天涯被血水濺得幾乎看不出原貌,他用衣袖擦刀,吹著口哨,跟著沈澤川。

 “府君,”喬天涯擦完刀,“我這把刀還好使嗎?”

 沈澤川在火星爆濺的黑夜裡說︰“跟仰山雪一樣快。”

 喬天涯爛掉的衣袖露出手臂,他連臂縛都沒有戴,就像是無鞘的刀。他忽然偏過身,不知真假,說︰“別跟元琢這麼講,誤會大了,我不快。”

 “那我真是,”沈澤川反握的仰山雪猛地斜架而起,替喬天涯擋住後邊的彎刀,在刀鋒的劃拉聲裡澆了喬天涯一臉血,冷靜地說,“太替元琢高興了。”

 背後的錦衣騎歸位,沈澤川不再說話,他拖著仰山雪,掉過馬頭,面朝騎兵單梢炮的方向顛著馬蹄,跑了起來。

 騎兵傳遞的軍情的漢子疾馳在隊伍裡,揮動著小旗,指著單梢炮,道︰“撤炮!”

 但是錦衣騎太快了,守在單梢炮側旁的蠍子迎著沈澤川掄起鐵錘。沈澤川正握回仰山雪,在快要跟蠍子交鋒的時候忽然滾身下馬,風踏霜衣立刻仰蹄繞開。蠍子想要掄斷風踏霜衣雙膝的意圖落空,在轉動身體時用邊沙話罵著︰“狡詐的——”

 沈澤川蹬著地面躍撲上去,蠍子高大雄壯,沈澤川攀著他的肩背,靠單手猛地卡歪了蠍子的頭部,讓他的脖頸暴露而出,仰山雪貼著那截皮肉,割了過去。

 右手乏力,這一下竟然失手了,沒有割斷蠍子的咽喉。

 蠍子頸間噴血,揮舞的鐵錘還沒有停下,他發出不像人的粗喘,用空出的手向後扯住了沈澤川。

 沈澤川眉骨上的血珠下淌,他抵著重力,那已經劃過去的刀刃再度劃了回去,就像在宰牛羊一般,用拉鋸的力道徹底割爛了對方的喉嚨。

 這份不死不休讓背後的錦衣騎都頭皮發麻。

 蠍子轟然倒地,鐵錘跟沈澤川都摔了出去。

 風踏霜衣已經繞了回來,沈澤川爬起身,再度上馬。喬天涯用腳尖撩起鐵錘,掂在手中,照著單梢炮的一隻架腳猛力揮下,這只架腳當即迸裂崩斷,整個單梢炮都向這邊歪了過來。

 木頭爆裂的聲音炸在耳邊,火立刻就燃了起來。

 費盛持著火把,右翼已經沖近了狼煙台。他呵著氣,在下馬時踉蹌了一下,用另一隻手臂扒著台階邊沿,手腳並用地向臺上跑。

 追趕的騎兵呼喝著奔襲前來,錦衣騎在台下跟他們再度殺成一片。

 費盛沿著台階疾跑,到達焚燒台時把火把扔了進去。乾燥的台窩轟然燒起來,他退後兩步,說︰“成了……”

 城牆上的守備軍隨即大哭起來,朝底下喊︰“著了!”

 風踏霜衣退後,沈澤川說︰“回撤!”

 狼煙台的火勢高漲,再等片刻,往東的狼煙台都會依次燃起來。費盛捂著心口,想擦眼楮,誰知驟風吹得煙灰亂飄,陰了半個夜晚的天空開始發,幾滴雨水算是前兆,不等端州城內歡聲成片,那暴雨就如同冷水照著費盛的臉潑下來。

 下雨了。

 狼煙台的火在暴雨裡就像搖擺的嬌花,被水珠打得抬不起頭,火逐漸地變小了。

 費盛撲到台前,用手擋著雨,暴怒道︰“狗老天!”

 數日晴空的端州勢必要迎來一場暴雨,這雨傾盆澆下來,東門的濠溝暫時不會缺水,但狼煙台就再難點燃了。

 “著、著……我日你祖宗!”費盛擦著打火石,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雨太大了,把他的雙手都淋濕了。

 點不燃了。

 這雨是驟雨,來得凶,但停得也快,只要暫退回城,就還有機會。

 沈澤川一橫心,朝東南方揮刀,道︰“回撤!”

 費盛雙眼模糊,他認為是被大雨沖的,他發瘋般地擦著打火石,看那火星明滅。

 老頭。

 費盛刮門時爛掉的指甲血跡斑斑,他抖著手,就這樣去扒台窩裡還沒滅掉的乾草。

 做個英雄太難了。

 費盛睜大通紅的雙眼,從懷裡扯出聽記用的本,塞進了台窩。他湊過去,用嘴吹著氣,被煙嗆得快窒息了。

 老子這輩子。

 費盛吹著小火,讓火舌舔到聽記本,火勢倏地躥了起來,差點燒到費盛的頭發。他跌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舍己為人就這麼一次!

 兩次燃起的狼煙台在大雨裡躥不高,但是已經足夠了,東南方的一點火星微亮,緊接著,無數火光依次亮起,沿著狼煙台猛然鋪開,拉成條蜿蜒的長龍,在大雨裡明明滅滅。

 費盛幾步到台前,準備跳下去,他要喊出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又退了回來。

 狼煙台前的騎兵鋪天蓋地,根本沒有空隙可尋。錦衣衛的右翼在這樣回調的大部隊面前,就像麥芒般的縴細。

 費盛淋透了,他翻看著自己已經砍出豁口的繡春刀,對雨說︰“我早就跟你說過,當英雄都沒好下場。”

 雨水拍打著費盛,嘈雜的聲音像是在跟他吵架。

 費盛臉上的血水被沖刷掉了,他扔掉繡春刀,蹬著狼煙台邊沿,陡然拔出尹昌的刀,朝端州喊道︰“府君!”他胸口起伏,“給我立個碑吧,就刻‘忠肝義膽費老十’。我要跟老頭面朝茶石河,給你守一萬年端州!”

 沈澤川策馬疾行,雨水濺過他的眉眼。

 端州。

 中博。

 他早就不是過境的寒風,他背後有無數人影。那沉甸甸的重量疊加在肩頭,把曾經漂泊在世間的沈澤川壓回了地面,他踩著這片土地,他不能——

 府君在暴雨裡抬高臉,吼道︰“突圍!”

 費盛縱身跳下狼煙台,滾地後翻起身,揮著刀砍斷了矮種馬的前膝,帶著泥水撞了進去。蟻群般的騎兵湧向這裡,右翼在騎兵的沖鋒裡被撞散了。

 仰山雪刀光破雨,馬蹄踏著屍體向東南方突圍。

 費盛架著彎刀,被推得向後,他在千鈞一發間,隔著暴雨,聽到了爆聲。他猛地後跌在泥巴裡,滾了一圈,抹著臉欣喜若狂︰“援兵!”

 端州南側的爆聲再度炸響,霍淩雲頂著騎兵的屁股,靠這隊錦衣騎的火銃炸出條路。他用力上膛,沒有擦雨水,在疾馳裡沖進騎兵隊伍裡就爆。

 後邊的澹台虎早已按捺不住,拔刀大喊︰“狗日的邊沙禿子,你虎爺爺來了!”

 敦州守備軍的先行隊到了!

 ***

 天幕罩著濃雲,雨停時城門再度緊閉。

 沈澤川喘著息,手指都泡白了。他下馬時,靴子裡的水往外擠,踩在地上都是“吱呀”的聲音,他說︰“卸刀休息。”

 錦衣騎們紛紛下馬,塞著守備軍遞來的食物,把卷刃的刀換掉,到城腳的棚子裡休息。時間寶貴,他們連衣物都沒空換,裹著薄毯喝幾口熱茶,歪斜著倚壁睡了。

 澹台虎摘掉頭盔,跟沈澤川上城牆。霍淩雲緊隨其後,道︰“我沿著茶石河北上,中途發現洛沙驛站被屠掉了,原本想要回到端州向府君稟報,但是騎兵太多了,我便往西去,點燃了敦州的狼煙台。”

 沈澤川淋濕的發貼在面頰,說︰“交戰地情況如何?”

 “馬道被切斷了,”澹台虎說,“依照眼下的情形看,交戰地也不輕松。”

 幾個人到了牆頭,在保存完整的牆垛後面席地而坐。這裡架著簡陋的棚子,還算乾燥。

 沈澤川推開軍事地圖,順手摘掉了右耳髒成泥珠的瑪瑙,擱進了懷裡。他看了半晌,說︰“下了雨,門口都是泥濘,騎兵的輜重要陷下去,在太陽出來前不會輕易進攻。”

 “但也不會停太久,”喬天涯點了點敦州,“他們已經知道敦州的援兵要來了。”

 “守備軍都是步兵,腳程慢,大部隊想趕到端州還要一夜,”澹台虎摸了摸眼楮上的疤痕,“我的先行隊只有兩千人。”

 費盛快躺下了,他抱著尹昌的刀,沒力氣再嚎,嗓子沙啞︰“東南方的狼煙台點燃了,我們只要守過今夜……”

 “騎兵的速度快,”霍淩雲打斷費盛,“哈森如果想要阻攔敦州援兵,現在調兵往南側走還來得及,不能真的把時間賭在今夜。”

 哈森的優勢正是對中博地形的瞭解,敦州守備軍不是錦衣騎,他們得靠雙腳奔跑,只要被騎兵阻攔,就有可能在端州後方停滯,耽擱救援的時間。

 “我們要一直守到邊郡援兵來,”霍淩雲手指順著邊郡的馬道往端州劃,“二爺南下時說過,只要哈森動了,大帥就會繞回格達勒突襲哈森的背部。不論如何,哈森在端州境內都待不了太久。端州城牆堅固,不愁糧食,我們起碼還能再守兩日。”

 再守兩日。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沉了心。

 喬天涯轉頭,望出牆垛,道︰“……背水一戰啊。”

 陰霾籠罩著天穹,昨晚還算壯麗的茶石河淪為慘白的破絮。城牆澆過雨後就會發烏,守備軍繼續清理城門戰場,不論是哪方的士兵,只要變成了屍體,就會疊放在一起。那些人面同樣慘白,晾在泥潭裡,像是缺水乾枯的萋草。

 沈澤川單獨走下階,到水缸旁邊洗臉。他撐著單臂,看著自己的右手。他把手浸泡在清水裡,帕子上的血污頓時蕩開。

 阿野的帕子髒了。

 沈澤川解開帕子,雙指被勒得發腫。他轉身坐下來,擰幹藍帕子,把帕子晾在膝頭,仰起頭,目光定格在上邊。

 風吹拂著旁邊的樹,落下了一地的葉。

 沈澤川靠著水缸,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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