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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62章
第二百五十章 守戰(下)

 哈森用手舀起河水,他把臉埋在其中,朝著東方,做出告別。他腳邊的人頭連綴成股,彎刀被鮮血染紅,新裁的皮衣露出雙腕,袖袋裡藏著朵兒蘭給他的赤緹花。

 年邁的智者掬起河水,澆在哈森的頭頂,說︰“天神庇佑悍蛇部的雄鷹。”

 哈森抬起濕漉漉的臉,他望著智者,問︰“我會贏嗎?”

 智者俯身撫摸著哈森的額頭,渾濁的眼楮裡承載著河流,他似乎比茶石河更加年長,其智慧絕非巴音能夠比擬。他跪下來,捧著哈森的臉頰,緩慢地說︰“你已經站在了我們不曾到過的地方。”

 “還有匹狼守在前方,”哈森說,“我殺了他的父親。”

 “狼王咬死了你的兄弟姐妹,”智者垂老的面容猶如大漠裡荒蕪的沙丘,“赤緹天神給予的慈悲伴隨著痛苦,他奪走了草場和藍天,我們早已不死不休。”

 哈森下巴淌著水珠,他靜了片刻,沉聲說︰“我會贏的。”

 ***

 沈澤川被轟聲驚醒,他睜眼的那一刻覺得渾身發涼,在淩亂的腳步聲裡,他迅速纏回帕子,站了起來。

 “點火!”

 周圍的火把霎時間亮起,沈澤川踩著階上了城牆。

 “還有騎兵在渡河,”費盛眺望著遠方,“他們正在聚集向端州。”

 沈澤川喝掉喬天涯遞來的薑湯,說︰“哈森來了。”

 “騎兵分翼了,”費盛背後冒出冷汗,“不好,他們要三面沖鋒了!”

 騎兵好似只正在打開雙翼的鷹,中鋒凝聚成股,其數量遠超白晝,兩翼持火繞行的騎兵飛快奔走。

 “通知南北門,”沈澤川砸掉碗,提高聲音,“嚴防死守!”

 他話音還沒有落定,跟前的牆垛就“砰”地塌掉了一半。牆頭的錦衣騎和守備軍全部跑起來,弓箭手架著破爛的牆垛,拉開弓。

 哈森的中鋒沒有像兩翼一樣動起來,他把所有的投石機和單梢炮都用了起來,重石傾瀉在端州城牆,砸得牆塊飛濺,弓箭手根本拉不穩弓。

 哈森側旁的騎兵豎起旗幟,後邊的騎兵放棄筒形鼓,架著號角猛然吹響。兩翼已經到達了南北門,北門的箭放了一批,南門只能憑靠農具丟砸。

 馬場上的先生們都在小憩,忽然聽到門“ 當”一聲重響。場上的婦孺們頓時驚慌大哭,抱一團。

 “攻城了!”高仲雄抖起來,抱緊自己的紙筆。

 撞車一次沒成功,不到片刻,只聽一聲更加重的撞聲,最外層的城門當即破開。邊沙騎兵的呼喝聲通過吊門傳了進來,場上的百姓全慌了,瘋狂向後擁擠。

 牆頭的守備軍跳下來,拔出刀,朝著場上喊︰“往巷子裡跑!”

 他話沒說完,吊門就轟地木屑爆起,被撞車撞出了洞。

 守備軍抬起只手,在劇烈的喘息裡,汗淚齊流。當吊門下側被撞車直接頂飛的那一刻,他率先跑起來,揮刀沖出去,喊道︰“殺敵!”

 孔嶺推著四輪車,先生們跟在百姓後邊,湧向民區。

 守備軍扛不住騎兵的沖鋒,那彎刀收割似的帶過守備軍的人頭,馬蹄聲根本沒停,直沖向奔跑的人群。

 先生們已經奔到了巷子口,裡邊堵的全是百姓。一個女人要拉幾個孩子,還要背老人,青壯全部頂到了吊門前,這剩下的面對騎兵毫無還手之力。

 高仲雄的紙順著胳膊往下掉,他腿抖身體也抖,還沒擠進去,後領就被鉤住了,整個身體都讓騎兵給拖了過去。他驚恐大叫,涕泗橫流。

 騎兵說著什麼,朝著高仲雄啐了一口。

 高仲雄窮途末路,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也朝著騎兵啐了一口,高喊著︰“士可殺,不可辱!”

 騎兵撲通一聲栽下馬背,孔嶺掄著隨手撿的門閂,催道︰“快,神威快跑!”

 騎兵捂著後腦勺,爬起身,摸著自己的彎刀。

 高仲雄原本倒退了幾步,眼看孔嶺要落在後邊,他想也不想,拽過胳臂下的包袱,裡邊還裝著筆硯,對準騎兵的腦袋就一頓砸,把猝不及防地騎兵給砸回了地上。

 孔嶺沒丟掉門閂,提著袍子推動高仲雄,兩個人接著往巷子跑。高仲雄還轉著腦袋,看著包袱邊哭邊說︰“我那、那筆硯貴著呢!”

 喬天涯疾馳而過,帶著一縱錦衣騎迎面撞到騎兵,雙方就這樣黑燈瞎火的殺起來。巷子裡的百姓捂著口鼻,只敢嗚咽,不敢號啕。聽那廝殺聲慘烈,不斷地有守備軍跑過去。

 姚溫玉轉動四輪車,他貼在邊沿,卻聽不到喬天涯的任何聲音。

 待半個時辰以後,巷口突然亮起火把。

 喬天涯抹著淌血的下巴,朝裡邊微微抬頭,目光掃過姚溫玉,看向孔嶺,說︰“勞煩成峰先生,帶著大家往府裡撤。”

 孔嶺連聲應著,這才把手裡的門閂扔掉,急匆匆地往前走,招呼著百姓跟上,高仲雄趕忙俯身撿自己的紙。

 火光交錯間,喬天涯錯開幾步,逼近姚溫玉。

 姚溫玉說︰“府君——”

 四輪車輕磕在牆壁,元琢單手猛地撐住把手,被喬天涯托著臉頰堵在這陰晦的角落裡親吻。這個吻一點都不溫柔,在血淋淋的味道裡充斥著驚人的慾望。

 喬天涯倏地放開姚溫玉,他給元琢擦了下沾血的下巴,快步退身,上了馬就走,留下姚溫玉震驚地掩住下巴。

 ***

 哈森抽響了馬鞭,他率領著精銳突破濠溝,帶著泥漿沖向東門,撞車就跟在他的後邊。

 澹台虎揮臂道︰“預備。”

 牆頭的床子弩“ 噠”地動了起來,十幾個守備軍架起長箭。這殺傷力超群的床子弩只能用來對付哈森,但是時機難找,必須先讓哈森退後。

 濠溝的水面震動,哈森的馬才落地,迎頭就是一刀。他彎刀急架,穩穩地擋住了,隔著火光和灰塵,看見了沈澤川。

 兩個人在初次交鋒裡都沒討到好,在錯開的瞬間就掂量出對方的輕重。

 哈森紅發微偏,他轉著彎刀,拿鋒刃對準沈澤川,像是瞄準一般,準確地說︰“沈澤川。”

 沈澤川輕輕擦過刀刃,風踏霜衣仰蹄繞開哈森,他猛地刮掉了哈森隨行騎兵的腦袋。

 哈森想起了蕭馳野,蕭馳野把阿赤的腦袋送了回去,這是種羞辱,就像他帶走蕭方旭的腦袋一樣。

 兩方都無路可退,鋼刃數次踫撞。騎兵推著錦衣騎後退,錦衣騎又頑固地頂回去。他們的馬蹄交錯在泥濘裡,不斷地有人墜下去,變成爛泥。

 牆頭守備軍把剩餘的重石全部推了下來,砸翻的騎兵還有替補,像是永遠都殺不完。

 沈澤川跟哈森遇見的對手都不同,他在這樣危急的進攻面前仍然存有理智,他或許沒有哈森強,但他足夠狡猾。哈森的強攻都砸進了水裡,那是捉不到的無力感,這是最棘手的對手。

 哈森反臂收回彎刀,轉出了稜刺。

 牆頭的火油飛濺,四下都燒了起來。哈森率先動手,他的稜刺堵住了仰山雪斜砍的必經之路,戰馬猛地前突,頂著風踏霜衣,靠蠻力把沈澤川撞向城門。

 突進!

 仰山雪險些脫手,刀柄頂住了沈澤川雙指,硌得手指都要別過去了。然而沈澤川沒知覺,他就這樣硬生生地別過了刀柄,用剩餘三指握緊刀柄,讓刀背磕在小臂,就像尹昌那招一樣,在擰身時用肘部頂著刀鋒割向哈森的喉嚨。

 哈森伏身躲閃,稜刺跟著反握,一擊撞在沈澤川胸口。沈澤川劈手擒住哈森的手腕,但是他力道不夠,在這生死眨眼間,他猛地把哈森的稜刺摁向下,讓哈森的突進只能刺中側腰,避開了自己的要害。

 “府君!”澹台虎在牆頭看著哈森襲擊,魂魄頓散。

 哈森刺中沈澤川的腰部,想要回撤,卻發現擒住自己的手指猶如鋼釘。沈澤川眼眸陰冷,他說道︰“推。”

 背後看似混亂的錦衣騎霎時間重整,跟著沈澤川撤回中鋒,蜂擁向哈森這一隊。

 中計了!

 哈森拔刺,錦衣騎的戰馬已經撞了上來,他這支前鋒當即被撞退,後方馬屁股都跌進了濠溝。床子弩已經拉了起來,然而還不夠。

 沈澤川厲聲說︰“再推!”

 濠溝上的通行板都斷得差不多了,河水迸濺,牆頭的火雨還在下。哈森的沖鋒已經散掉了,他在退後中帶著沈澤川猛力翻下馬背。

 沈澤川跌在泥漿裡,來不及擦臉,先是一個翻滾,跟哈森隔出距離。他髒透了,看不出哪裡在淌血,血珠都混雜在泥水裡,在翻湧的馬蹄聲裡被遮蓋掉了。

 哈森懂得抓住時機,他在適才的幾次交手裡已經看破了沈澤川,這個男人體力衰竭到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狼撲而起,借著飛濺的泥水,立刻就閃到了沈澤川身前。

 沈澤川掛刀格擋,被哈森重力的撞擊擊退半步。他在哈森尚未站穩前突出一腳,掃翻哈森。哈森單手撐地,立即就翻躍而起,稜刺在指間轉得異常靈巧。沈澤川避閃著,仰山雪跟稜刺“ 啪”地密集踫撞。

 澹台虎急中生智,抬手喝道︰“火攻掩護府君!”

 牆頭守備軍冒著轟拉開弓箭,哈森果然退後些許,待看清牆頭,才知道又中計了,城牆上已經沒有火油了。他還沒收回目光,胸口就陡然一沉,竟然被沈澤川踹向後方。哈森在跌向後方時攥住沈澤川的腳踝,把沈澤川也拖倒在地。

 泥漿“嘩啦”地爆濺,帕子松開了,還有知覺的三指沒能握緊仰山雪,仰山雪跌到了一旁。沈澤川猛嗆出血,想起身,卻一下沒起來。

 哈森靈敏地挺身而起,看沈澤川要握刀,就拖著沈澤川的腳踝,把人拽向後方。沈澤川在泥漿裡抓了個空,他果斷放棄仰山雪,單手摁住腰間受傷的地方,靠著腰力翻了起來。

 這幾下要命了!

 沈澤川粗喘著,肘部痛擊向哈森的門面,紀家拳剛力猛挫,打得哈森松開手。但是哈森反應很快,右手的稜刺脫手,接著就落在了左手,出其不意地插向沈澤川的喉間。

 沈澤川單臂擋不住,他雙臂霍然夾住哈森的左手,半身微仰,那稜刺就停咫尺。沈澤川齒間溢血,他含著那股鹹腥,扭過哈森的左手,在哈森傾向自己的時候抬膝撞在哈森胸口。

 哈森當即摔地。

 沈澤川偏頭啐掉血,在哈森抬頭時一拳把哈森腦袋砸歪了。哈森別開臉,空手握住沈澤川的小臂,在沈澤川收力的同時翻別過去,帶著沈澤川全身再度摔在泥漿裡。

 沈澤川右臂錯位,他摔地的時候扯住了哈森的側領口,道︰“澹台虎!”

 澹台虎吼道︰“放箭!”

 床子弩周圍的火星亂蹦,在長箭猛然躥出的那一刻,帶起淩厲的強風,接著直沖哈森而去!哈森一把拽起沈澤川,他向後滾身,頓時撲進了濠溝。床子弩的長箭砸進濠溝,激起浪層。

 沈澤川吃了幾口髒水,嗆得頭昏眼花。哈森始終沒松開他,拖著他攀到了濠溝對面。

 “你的頭,”哈森重新拔出腰側的彎刀,“我要送給蕭馳野。”

 沈澤川仰著脖頸,在喘息裡吐掉泥沙,笑出聲來。他含情眼半斂,顯得格外邪性,說︰“風來了。”

 哈森鉤出彎刀,沈澤川卻當即抬起條腿,狠力地跺在哈森的前胸,在踩住哈森的瞬間,用左手夾出腿側的匕首,絞住哈森的彎刀。

 彎刀卡頓,哈森隨即吃力向後。

 沈澤川已經落地,他掛著彎刀,在哈森退後的時候照著哈森的面部又是一擊。哈森斜身踉蹌,學著沈澤川先前的動,蹲身猛地掃腿。

 沈澤川沒倒!

 哈森撐地要起來,就在這一刻,空中再次爆出撕裂般風聲,銳箭伴隨著炸開的悶雷,隨著暴雨釘在哈森身旁。

 霸王弓淋著雨。

 那不是天上的悶雷,而是地面的雷群。重騎踏地轟鳴,沖鋒時連雨水都能撞飛,就像是蠻橫的凶獸撲出漆黑的夜。浪淘雪襟沖破雨簾,渾身是血的蕭馳野猶如道烏黑的閃電,從天際殺到戰場。

 嚴霜過境。

 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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