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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80章
第二百六十八章、菩提(上)

 薛修易雙腿發軟,他撐著門框, 滑坐在地上, 看妻妾侍女神色匆遽地收拾細軟,喃喃自語︰“不能走……錦哥兒還沒要回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 護院伸頸一看是都軍,魂都嚇沒了。院門“砰”地就被撞開, 薛修易在都軍湧進來時揮動手臂, 道︰“言官污蔑我, 我有冤屈!”

 都軍新將從懷裡掏出牌子和文書, 道︰“刑部的票子,皇上的朱批, ”他環視著院子,“其餘人等全部帶走。”

 都軍猛地架起薛修易,他雙腳滑在地上, 被塞住了嘴。

 福滿下獄, 內宦就撤掉了批人, 李劍霆當夜把內務衙門的要員全部換掉。近衛敲門, 不等對方辯駁,直接塞嘴拿人, 速度甚至比李劍霆中毒案還要快。宮內四處都是腳步聲, 牆腳陰影裡站著數不清的近衛,還在輪值的太監宮女謹言慎行,全部縮手埋頭,不敢胡亂張望。

 薛修卓沒有睡, 他披衣站在窗邊,聽著高牆外雜亂的奔跑聲。雨歇後陰雲方散,清寒的月光渡在他的身上,他側容映著窗前竹影。

 “啊啊。”啞兒粗魯地擦了下鼻子,催促薛修卓休息。

 薛修卓回首,說︰“錦哥兒睡得好嗎?”

 啞兒點頭,指著薛錦房間的方向,口中“嗯啊”著算是回答。

 薛修卓便道︰“你去睡吧。”

 啞兒不肯,他用手扒了扒,是在讓薛修卓吃東西。

 薛修卓不作答,他垂指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端詳著,像是想不明白什麼事情。啞兒見他不動,就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也不走,在房門口坐下了。

 良久,薛修卓把棋子扔回了棋簍裡。

 * * *

 翌日早朝後,薛修卓候在明理堂外等待李劍霆的召見。今日彈劾他的摺子不計其數,薛修易一下獄,就坐實了貪汙行賄確有其事,坊間流言緊跟風向,連帶著給薛修卓投遞名帖的國子監學生都減少了。

 “薛修卓奪人子,實在有違天理,”言官跪在禦案前,“薛修易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嫡出兄長,皇上,古往今來,從沒有庶弟搶奪嫡系長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身為帝師,該以身作則。他這般行徑,豈不是教天下人都蔑視禮法、罔顧宗親。”

 李劍霆合上奏摺,道︰“薛修易寵妾滅妻,貪財好奢,朕以為薛修卓之舉恰恰是謹遵禮法,是為他薛氏嫡系考慮,並無不妥。”

 這位言官都快七十了,顫巍巍地磕著頭,繼續說︰“老臣以為不然,兄有錯,他可以明諫,可以勸誡,這才是兄友弟恭……”

 李劍霆聽了一早上的禮法教條,當下站了起來。

 “……所謂任賢必治,任不賢必亂1。何以為賢者?能辨貴賤,遵禮法者是也……皇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李劍霆邁不開腳,又坐了回去。

 雨後晴天悶熱,曬得堂前栽種的花都有些蔫兒。言官歇息片刻,喝了盞茶,不等李劍霆開口,就接著勸誡,李劍霆硬是從早朝後坐到了酉時。

 言官不知喝完第幾盞茶,對李劍霆和煦道︰“皇上,越是聰明通達者越要醒目清耳……”他砸吧下嘴,緩了幾口氣,“是以為……”

 “朕今日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李劍霆起身親自來扶,額間花鈿襯得她面容明艷,和顏悅色地說,“改日還要請先生給國子監的學生們講一講這至聖名言。今日時候不早,朕看先生面有倦色,先回去歇歇吧。”

 言官邊走邊說“不敢”,臨出門了,還要說︰“明者,銷禍於未萌前,薛修卓……”

 風泉有眼色,躬身來扶住言官,笑道︰“堂前地滑,老大人且留心腳下,奴婢攙著您走。”

 言官由風泉扶著,越走越遠。落日沉夕把明理堂前的盆栽都渡上橘紅色,也把李劍霆鬢邊的金簪照得熠熠生光。她側過身,注視著立在堂下的薛修卓。薛修卓背部猶如刀削,雙肩擔著最後的輝芒,官袍隱在了餘暉裡,李劍霆看不清他的神色。

 “先生,”李劍霆抬手掀起珠簾,“請。”

 明理堂內沒有點燈,也沒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入內後跪在禦案前,李劍霆卻沒有回到皇位上。她站在禦案一側,看著壁上的字畫。

 “薛修易犯錯,跟先生無關。”李劍霆說,“先生若是來請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貪汙受賄,刑部通緝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卻撲了個空。”薛修卓並不像別人那般伏地,他端跪著,跟在府裡教導李劍霆時別無二致,“皇上命都軍佐辦此案,跟微臣自然無關。”

 “近來彈劾先生的摺子多如牛毛,列數先生罪狀十餘條,但朕聽先生言辭蘊藉,不慌不忙,”李劍霆凝視著畫,“想必是早有預料。”

 薛修卓說︰“窮則思變。”

 明理堂內的光芒消失,兩個人皆隱匿於晦暗間。堂外懸掛在簷角的宮燈不亮,整個王宮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宮殿枕著天盡頭的薄光,沒有鳥鳴,也闃無人聲。

 “你曾經和江青山救下十三城,又與海良宜扳倒花思謙,為查八城田稅不眠不休,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難除,”李劍霆抬指觸摸著字畫,上邊蓋著光誠帝的禦章,“你在朝上不顧反對,執意追賬,不過是為了給朕一個籠絡老臣的機會。”

 事有輕重緩急,韓丞、太後接連倒臺,世家後繼無人,已經呈現出不攻自破的疲態,薛修卓比誰都明白。

 “你連續上奏,請求罷黜費氏舊爵,抄斬費氏滿門,”李劍霆指腹滑動,在畫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對你尤其忿恨,也是為了給朕一個同仇敵愾的機會。”

 丹城費氏、蕪城韓氏還有荻城花氏,李劍霆在登基前後由內閣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氣革掉了世家主力。現在他們迫於中博威脅要跟世家緩和氣氛,就得有個人來承擔前仇。

 李劍霆回眸,說︰“先生這是要以身殉道,助我坐穩萬裡江山。”

 簷角的宮燈點亮了,微弱的光透過珠簾,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官袍陳舊,像釘在闃都的松,臨風不動搖。他望著那幅畫,道︰“守社稷,應捨得。”

 所謂上脅帝王、下橫朝堂者是權臣,多數緊握重柄不遵禮法,行事僭越聚納朋黨,所以花思謙是權臣。如果李劍霆像鹹德帝和天琛帝那樣優柔寡斷、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選擇當個權臣,然而李劍霆不是。

 也許大周在某些時候需要柔軟且溫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這裡群狼環伺間,如果李劍霆做不到剛毅果決,只能做個聽憑朝臣指揮的傀儡,那她就根本不配坐在這裡。

 “規誡有言官,理政有朝臣,唯獨太學不在廟堂之上,卻能輔議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學聲望系于臣子一身,就是左右君王決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於群臣間。”薛修卓眼眸裡很平靜,他的平靜不像普通的人平靜,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論是挨了石頭,還受了唾棄,都不會為之所動。

 名望看似縹緲,實則也是聚黨的關鍵。海良宜生時不結黨,每日回府後甚至不見朝臣,但他真的沒黨嗎?寒門聚集,太學朝向,姚溫玉能為沈澤川招募天下賢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裡面。

 薛修卓任職戶部都給事中考評皆是優異,前有鹹德年理清厥西、振興十三城的功勞,後有盛胤年稽查田稅、還田於民的功業。他用過這個“名”,並且深諳煽動浪潮的厲害。

 李劍霆豁然回身,說︰“先生難道就不怕死嗎?”

 迄今為止,沒有人問過薛修卓這句話。他看向李劍霆,答道︰“朝臣死社稷。”

 守社稷,應捨得。

 薛修卓捨得,他連這條性命,這生名譽都捨得。

 李劍霆默然須臾,道︰“我敬先生,也捨得。”

 * * *

 “物不極則不反,惡不極則不亡2。”

 姚溫玉疾書,字跡潦草。裡間都被紙頁鋪滿了,他握筆的手細微地顫抖,終於在棄筆時掩唇劇咳。

 時機,時機。

 戚時雨想要戚氏把戚竹音的“東烈王”承襲下去,他比蕭方旭更謹慎,到了現在,還能耐著性子觀望局勢。沈澤川端州一戰才收納了六州人心,想徹底擯棄沈衛兩個字,就得仁義到底,所以澹台虎的敦州守備軍即便到了北原校場,也不能率先出兵。況且戚竹音不動,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就是中博南側的刀刃。

 時機,時機。

 府君要個能徹底根除隱患的時機。

 姚溫玉咳聲急促,不再拿筆,只用帕子掩住口。喬天涯今夜剛到,下馬進院就聽見房內的咳嗽聲。

 “藥沒有給先生備嗎?”費盛問庭院裡的侍女。

 “先生只用了半碗,”侍女細聲答道,“便待在屋內,不要人吵。”

 喬天涯推開門,氍毹上掉的都是紙頁,費盛跟在後邊俯身拾起來,卻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不禁愕然道︰“先生這是要著書嗎……”

 喬天涯已經進了裡間,姚溫玉帕子染了紅,他一把推開四輪車,把元琢直接打橫抱起來,對費盛說︰“叫既然!”

 姚溫玉仰頭時不知為何,鼻間竟然也開始流血了,喬天涯扯開他掩住口鼻的手,一片濕涼。

 此時夜已深,既然早就睡了。

 喬天涯不敢等,他抱著人躍下階往既然的院子跑。姚溫玉半合著眼,側臉陷在他的胸口,唇間呢喃︰“……費盛……傳消息……”

 喬天涯跑得渾身是汗,他伸手蓋住姚溫玉的另一邊臉,就像是要把元琢摁在胸膛裡。

 費盛先一步上階,砸門喊道︰“開門!快讓小和尚起來!”

 看門小廝不敢耽擱,挪掉門閂後就跑去喊人。既然出來時兜著僧袍,他睡眼惺忪,道︰“小僧晚上不看診——啊呀!先生怎麼成這樣了!”

 沈澤川趕來時已經將近天亮了,他罩著寬袍,在裡間看姚溫玉熟睡,便示意眾人到偏廳去。

 “勞心費神易短命,”既然說,“先生中的毒叫‘遲歸’,顧名思義,跟‘疾追’正好相反。這毒遲來遲散,有一年多了吧?”

 “該有一年半了,”費盛還記得,“……從丹城那會兒算。”

 既然擱下筆,雙手合十,對沈澤川彎腰行禮,如實說︰“小僧初見先生時,先生腕間就已經浮現了青色。府君,此毒同疾追,小僧救不了。”

 偏廳內的眾人皆變了神色。

 * * *

 姚溫玉恍惚間聽見雨聲,他沉夢菩提山,仿佛閉上眼,就是無止境的雨。山間雲霧遮青竹,他臨風時袖間沾著泥,覺得身上潮濕,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一別一春秋,”背後竹濤聲陣陣,海良宜遠遠站著,“元琢回來了。”

 姚溫玉回首,清風鼓動他的大袖,他喚道︰“老師。”

 海良宜負手而立,短須已經被染白了。他沒有穿官袍,就像當年牽著姚溫玉步入學堂一樣,腰間還掛著招文袋。他說︰“我聽風動,便知道是你回來了。”

 竹林的濤浪聲太大,海良宜的身影隱入其中,只剩姚溫玉獨自站著。山霧氳象,姚溫玉遠眺向闃都的龍樓鳳闕。他曾經登高望遠,只見山景暮色,直到此刻,才知道天地浩然。

 “老師等我一等,”姚溫玉說,“待雨停後……”

 琴聲乍響,姚溫玉眼前諸景皆散,他又落回這方床榻上。半掩的窗擋住了日光,他睜眼時沒有醒來的感覺,反倒像是墜入了夢中。他幾度閉眼,最終說︰“松月,巳時了。”

 喬天涯壓著琴弦,道︰“你晝夜顛倒,睡糊塗了,平時不都叫喬天涯嗎?”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3,”姚溫玉說︰“這名字太寂寞了。”

 “我曾經有個朋友,叫作邵風泉,”喬天涯撥動琴弦,琴音錯落,卻沒有彈成曲,“可惜死了。”

 姚溫玉聽那琴音淩亂,便道︰“你彈琴,他也彈琴嗎?”

 “不記得了,”喬天涯說,“但能給你的彈琴的,唯獨我喬天涯而已。”

 姚溫玉看向他,道︰“當年春月初見,你要教的曲子還沒有教成。”

 喬天涯停下來,看著姚溫玉,道︰“此刻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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