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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95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放逐(下)

 頭頂的旗幟突然燃燒起來,滿天灰燼兜頭飛舞,沈澤川在旗幟燃起的那一刻就借力翻下馬背。風踏霜衣心有靈犀地跑動,他已經躲過橫刺,跟著風踏霜衣虛躍幾步。蠍子捉了個空,在短暫的失神中,被沈澤川擒住了打出的手臂。

 蠍子一怔,繼而大喜,用邊沙話說:“他沒有力——”

 這句話還沒有講完,沈澤川已然鬆手,他左手沿著蠍子的臂側猛拍,蠍子以為他要過肩摔,當即邁開條腿,準備穩住下盤,豈料沈澤川旋身一腳正踹在蠍子胸口。

 蠍子雙臂打開,震聲道:“蚍蜉撼樹!”

 沈澤川修長的雙指斜點向蠍子眉心,蠍子疑心有詐,頓時閉眼。誰知沈澤川極輕地笑了聲,脫手的短刃落向下方,他單腳承力,再度旋身,把短刃側踹向蠍子,蠍子不防,被短刃猛地釘住了下腹,在血花噴濺裡號啕慘叫。

 沈澤川充耳不聞,後方火光驟亮,他的身影隨著火光的挪動在這裡拉長。

 費盛見機暴喝:“羅牧勾結邊沙人,外敵就混在城中,守備軍殺敵,其餘人速速讓開!”

 東門望樓上的火把迎天而晃,踩欄杆的守備軍高舉中博腰牌,用盡全力,朝下大吼道:“府君令——殺外敵,殺亂軍,殺賊子!”

 蠍子眼見煽動無用,通道又被守備軍堵得水泄不通,只能撤向原路。整個闃都都混亂無序,死守城門的都軍被禁軍殺成了血河。

 牆垛已經被砸塌了大半,薛修卓的官袍被刮爛,他狼狽不堪,直到被人狠狠拽動。

 啞兒牽著錦哥兒,肩頭掛著包袱,在嘈雜中沖薛修卓“啊啊”地做著手勢,把薛修卓拖向臺階。

 薛修卓踉蹌幾步,撐著牆壁,看向錦哥兒。錦哥兒是薛修易的兒子,被薛修卓養在身邊,此刻嚇得滿面淚痕,兀自牽著薛修卓的衣角忍淚道:“叔、叔叔!”

 啞兒焦急地跺腳,不斷扯動薛修卓的官袍,示意薛修卓快跑。

 薛修卓抬手,摸了摸錦哥兒的臉頰,他說:“你是好孩子。”

 錦哥兒仰頭,覺得面頰上沾到了雨水。

 薛修卓佝僂著身軀,背過光,掩蓋住了所有軟弱。他這一生只有這片刻停留,仿佛只有這一刻,是屬於他這個人的。

 啞兒無端哭起來,扯著嗓子朝薛修卓大聲“啊”,把手指拽到通紅。

 薛修卓重抬起身,輕輕掙開啞兒的束縛。他推了把啞兒的肩頭,說:“你們走吧。”

 錦哥兒大聲啜泣,拉著薛修卓喊:“叔叔!”

 薛修卓置若罔聞。

 今夜的雨比兩年前小,他卻看到了同樣黯淡的天空。獨行客守著這座城,早在天光覆滅前就聽到了腐朽的迴響,可是他好不甘心,曾經屹立在此的龐然大物要以這樣的方式寂寥退場。

 薛修卓踩著臺階,緩慢地走下去。他孤寂地走,沒有回過一次頭。

 “你在中博力推黃冊,”薛修卓駐步,對沈澤川說,“是元琢的功勞啊。”

 沈澤川沒有答話。

 昏暗的人影裡,薛修卓拂掉袖間的灰塵,道:“我推崇齊惠連,走上了他的道路,”他注視著沈澤川,“卻沒有他狠。”

 賭一條命,太簡單了,難在敢不敢把這條命放在局中。齊惠連什麼都敢,他癲狂行事的背後是對沈澤川的信賴。

 蘭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為如此,齊惠連什麼都沒有給蘭舟留下。沈澤川不需要約束,齊惠連拂過他的發頂,在那五年的朝夕與共裡,為蘭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

 這就是齊惠連的所有。

 “大周歷經豪雄的時代,數百年,連外強都沒能擊破這扇門,如今敗給了你,”薛修卓望著沈澤川,“一條釜底的遊魚。”

 “我聽過許多猜測,就連元琢也幻想過,我也許是沈衛留藏的李氏血脈,”沈澤川側過眼眸,看向王宮,“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對皇嗣趨之若鶩,唯獨先生反其道而行。”

 得道者,非天定。

 “齊惠連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氣,接著沉聲說,“吾主年少,今日前來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門已破,官道已開,沈澤川,勿殺無辜——我來迎你!”

 他這一聲猶如驚雷,炸得城頭朝臣們癱作一團。開門受降乃是千古恥辱,今日他薛延清獨擔了!

 “不……”孔湫痛聲疾呼,捶胸頓足,“大周啊……”

 朝臣們如喪考妣,相互攙扶著悲痛欲絕。

 投降意味著干戈停止,中博剩餘的守備軍不必再推進,闃都破了,背後的厥西十三城還能安然無恙,那是實幹派幾年的心血,還是大周僅存的糧倉。

 孔湫明白,這是最後的良策,他們在與中博的博弈中全軍覆沒。薛修卓這一迎,大周就此不復存在。

 孔湫幾欲癱倒,他扒著牆垛,老淚縱橫:“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無能。”他仰頭看空中的亂絮糾纏著檄文,逐漸露出剛毅之色。

 沈澤川見孔湫神情有變,便知不好。

 陰沉沉的天幕遮雲蔽月,雨珠滾濺,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說罷官袍一振,就要躍下城牆來殉國了。

 費盛一驚,暗道一聲麻煩了!薛修卓迎君受降還沒有交出大周玉璽,孔湫這一跳的消息傳到明日,就是沈澤川強逼所至!

 費盛對攻上城牆的守備軍大喊:“攔住他!”

 朝臣簇擁著孔湫,守備軍再快也撥不開人群。只見孔湫的官袍臨風鼓動,身軀已經傾過牆垛,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後方忽然撲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聲喊道:“元輔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頓,蹭掉了牆頭碎磚。他撐著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來。

 梁漼山汗如泉湧,他拖著孔湫向後退,兩隻手臂都在抖。他驚魂未定,透過黑夜和火光,滿面汗水。

 * * *

 馬車在奔向正西門的途中受襲,各個街道口都擠著車馬。富貴人家收拾家當,想要趁亂從正西門逃跑,因此把這條路堵了個徹底。

 近衛勒著韁繩,揮動馬鞭驅趕百姓,喝道:“讓開,快讓開!”

 側旁的車馬撞過來,驚呼聲頓起。人太多了,就像鍋攪糊的粥,馬車根本無法再近一步。

 車簾晃動,李劍霆看見了高聳入雲的殿宇,聽見了銅鐘的聲音。

 “城破啦,”韓靳在街頭赤腳奔跑,他跳起來,捉著亂飛的檄文,瘋瘋癲癲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劍霆胸口劇痛,她顫抖的手指掀開車簾,在急促地喘息中,突然前傾,嘔吐起來。疾風吹著她淩亂的發縷,細雨蒙面,她伏動的背部隱約突出骨頭。

 薛修卓說的最後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劍霆的身體也顫抖起來,寒意砭骨,啞聲而笑。她與薛修卓相互相成,卻沒有半點師生情誼,薛修卓不需要,李劍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貫徹“臣”這一字。

 江青山沒有回來,李劍霆逃往厥西也不過是在苟延殘喘。大周已經亡了,沈澤川不僅坐擁強兵,還有民望。他們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讓人,那些沒做完的事情,都將在今夜以後,成為沈澤川的徽章。

 “苟且餘生東躲西藏,”李劍霆抬眸,望著雨,“……何其無趣啊。”

 李劍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見不了光的那條命。但是她竭力掙扎了,輸贏有數,她敗了,她認。

 “皇——”近衛抓不穩韁繩,看李劍霆跳下來。

 李劍霆淋著雨,抬臂紮起散開的發。數萬人向西奔逃,唯獨她孤身向東,成為人潮裡逆流的獨影。

 韓靳攥著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潮浪裡歡歌。他快樂地蹦跳,追上李劍霆,咧著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劍霆俯身,撿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悶悶地響起來。

 “去宮裡嗎?”

 韓靳拍手,說:“去去去!”

 亂軍拼殺,李劍霆不再看任何人,她擊著那破鼓,跟瘋子一起肆意大笑,朝著王宮的方向邁步放聲。

 “我本放逐臣,又為亂世雄。聖賢招文席,英豪進吾觳。”

 天蒼蒼無明光,孔湫與朝臣們淚盡城牆。

 “蕭關聞邊笳,鐵蹄逐寒水。老將秣馬行,瀌雪征衣重。”

 離北的石碑屹立春秋,蕭方旭的戰刀覆上薄雪。枯草間鐵騎馳騁,蕭既明下馬,垂手替刀抹去了殘雪。

 “山雪明霜星,狼戾殺豺鷹。”

 茶石河浪濤滾滾,消損的赤緹花隱沒於長流。

 “歸鞘撣袖塵,閑雲濯紅纓。病仙攜酒遊,松月空弦音。”

 姚溫玉俯身咳嗽,帕子再度被血染紅。他望出帳篷,視線被重霧阻擋。喬天涯劍已歸鞘,在火與雨的撲打中,看向風泉。

 “明堂歡宴起,破盞擊筷飲。”

 李劍霆拍著破鼓,穿梭在朱紅的城牆內。

 “且盡杯中酒,縱歡高殿裡。”

 明理堂的火勢沖天,把周圍照得通亮,往前就是熊熊火海。韓靳奮臂奔跑,李劍霆回過頭,再望一望闃都。她的手指輕敲著鼓面,鼓卻不再發出聲響。她在烈火裡神情恍惚,啞聲清唱著:“……醉倒狂歌中……無須問功名……”

 明理堂的漆柱轟然坍塌,濺起火浪。火星迸到李劍霆的裙擺上,沿著花紋燃燒。她轉過身,被大火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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