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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99章
第二百八十五章、高殿(三)

 先生們散時已是戌時,門簾起起落落,姚溫玉卻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撥著茶沫,他沉思時的面容病態明顯。元琢回了闃都,既不見故人,也不歸姚氏舊宅。

 沈澤川看著案務,說:“你今早說,想去見薛修卓?”

 暖堂內外都很安靜,靜到只聞雪落聲。姚溫玉凝視著盞中起伏的茶沫,答道:“都是臨終人,該見見。”

 沈澤川轉過目光,任憑他自持沉穩,也要因為這句話動容。

 姚溫玉沒有喝茶,他望向透著燈籠昏光的窗戶,雪飄落的影子一片一片。

 “過年了,”姚溫玉微微笑起來,“府君,新年順遂啊。”

 * * *

 刑部的牢獄裡關著薛修卓,他束起起的髮髻規整,即使沒有那層官袍,也仍然維持著往日的鎮定。

 姚溫玉的四輪車到時,薛修卓擱下吃飯的筷子,隔著門,不覺得意外。他說:“元月天寒,沈澤川派人打掃街道了嗎?”

 姚溫玉轉動四輪車,肩頭沒有覆雪,道:“禁軍自有安排。”

 薛修卓扶著雙膝,平視著姚溫玉。他們都曾活在對方的陰影裡,前半生,薛修卓是那把無名的刃;後半世,姚溫玉是那塊跌碎的玉。

 薛修卓說:“開春山上的雪化了,老師的塚位置不好,你看著給修一修吧。”

 “你常居闃都,”姚溫玉道,“沒去看看嗎?”

 薛修卓挺直的脊骨晾在背後的飛雪中,他如實說:“不敢去。”

 牢房內寂靜。

 姚溫玉垂下眼眸,似是微曬。他把攥在掌心裡的白子放在桌上,在昏暗裡,無聲地推向薛修卓。

 薛修卓注視著那枚棋子,在漫長的沉默裡,似乎聽見了菩提山的雨聲。

 “許多年前,”薛修卓聲音平靜,“老師不以世家嫡庶成見看我,提拔我入仕。我讀到了齊惠連的策論,知道世間廣闊,有種人叫作‘朝臣’,他們疾走奔跑在大周各地,成為大周必不可少的頂樑柱。永宜年齊惠連幽禁,老師數次徘徊在能看見昭罪寺的望樓上,我問他看什麼,他說看這世間最後一個‘臣’。我那時心覺奇怪,因為齊惠連是臣,老師也是。等到鹹德年,我們為搜集花思謙的罪證死了很多人,做官的,當吏的,這些人都是地方忠臣,基本死完了。”

 這些事薛修卓想了太久,久到麻木,已經變成了鐵石心腸,不會再在深夜失聲痛哭。他那樣敬重海良宜,但是現實太殘酷了。

 “這些人沒塚,沒墳,都死在軋鬥裡,被世家揮一揮衣袖,就抹得乾乾淨淨。”薛修卓眼眸中沒有感情,“鹹德年那場獵場進諫,是無數你沒聽過名字的人的希望,我們扳倒了花思謙,可是老師沒有繼續。”

 太后因此存活,世家仍舊堅不可摧。李建恒登基,薛修卓也曾想要輔佐他,但李建恒根本擔不起重任。

 海良宜到底在堅持什麼?

 薛修卓不明白,他站在了岔路口,不肯再追隨海良宜,這條路他看不到光芒。

 “直到今天,”薛修卓抬起眼眸,“我也不認可老師的道路,沒有人能在這場局裡說服我,元琢,你也沒有。”

 姚溫玉轉過四輪車,向牢房外去。

 薛修卓看著姚溫玉的背影,說:“天生我薛修卓,命拿去,名隨意。你我之間誰贏了?只是我敗了而已。吾主生不逢時,敗給沈澤川,錯的是時機,不是命。”

 姚溫玉的四輪車停下,他沒有回頭,僅僅側了些臉,在陰影裡一字一頓地說:“時也,命也,運也。”

 牢門“哐當”地關上,把他們徹底隔在明暗兩面。

 姚溫玉沿著狹窄的通道推動四輪車,在臨近大門時猛地嗆咳起來。門口的燈光晦暗,姚溫玉扶著把手,在喘息裡逐漸看不清前方。

 “先生……”

 側旁的獄卒驚呼起來。

 時也,命也,運也,非吾所能也。1

 姚溫玉的手指在空中悵然地虛握了一把,朝著前方,直直地栽了下去。

 姚溫玉醒時,屋內點著盞幽燈。

 沈澤川守在側旁,輕聲說:“既然和松月就要來了,你跟我說說話,等他們一等。”

 姚溫玉望著垂簾,也輕聲答道:“我讓松月到菩提山,種棵菩提樹等著我。”

 沈澤川垂著眼眸,酸澀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淚就要落下來。

 “冬日真長啊,”姚溫玉惆悵地說:“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開。”

 “你等一等,”沈澤川頹然地說,刹那間就沙啞了聲音,“元琢。”

 姚溫玉沒回答,又咳了起來,這次血浸著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靜了片刻,道:“厥西的黃冊推行多年,江青山是個好官,蘭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帥敢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啟東五郡盡可歸順。費盛雖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尹昌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成峰……”姚溫玉呼吸加重,“成峰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與他……蘭舟,新皇不能沒有謀臣,我走了,憑成峰的通透才學……可輔佐你坐穩江山……”

 姚溫玉汗浸滿身,像是發作了,連面色都在發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沈澤川的衣袖。

 “這天下……”姚溫玉幾欲起身,在殘喘中,雙目微紅,“要你來坐!洵兒年、年幼……還不到時候……”

 沈澤川反握住姚溫玉,在燭光裡,緩聲說:“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你是梟主,天下梟主。”姚溫玉堅定地說,“來日江山可讓,但此刻,唯獨你沈蘭舟能坐!舊案昭雪……沈衛重判……”他喘著息,喉嚨破了,那清琅如玉的聲音變得啞澀,言辭間還在倉促咳血,“蘭舟……你是光明磊落……”

 沈澤川淚已先湧,他嘴唇翕動,一字都說不出來。

 “待策安歸、歸……”姚溫玉手指攥緊,“你再無憂患……我於半年前撰寫文卷,各境衙門盡數囊括其中,對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見……你拿去……從此……”

 姚溫玉借著沈澤川攙扶的力道,猛地嘔出血來。那塊塊紅跡浸在他的袖袍上,他連血也不再擦拭,勉強牽動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給你了。”

 海良宜卸下的那個擔,姚溫玉扛起來了。他沒有遵從於別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踐行者。不論這世間要如何評價他,他都是騎驢而來的那個謫仙。

 姚元琢一輩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溫玉要完成師願,他也做到了。他赤條條地來到世間,碎了也無妨,除了喬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點遇見……”

 姚溫玉望向窗,那裡掛著至今沒有丟掉的重彩,他疲憊地笑,挪動戴著紅線的手。

 “……啊。”

 喬天涯策馬賓士在大雪裡,他背著琴,衝破圍欄,在禁軍的噓聲裡滾下馬背。費盛來扶他,他推開費盛,從雪中爬起身,目光穿過長長的廊,看見盡頭的燈滅掉了。

 喬天涯走幾步,又被臺階絆倒,他跌在這裡,忽然間肩臂抖動,仰頭看著大雪,在大笑中淚流滿面。

 “……狗老天!捉弄我……作踐我……”喬天涯哭聲難抑,“我都受了啊……”

 何苦再這樣對他。

 喬天涯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費盛邁步相攔,急聲道:“喬——”

 但是為時已晚,喬天涯陡然抬高琴,朝著臺階砸了下去。那被他愛惜了一輩子的琴,發出“嗡”的斷弦聲,接著琴身迸裂,斷成兩半跌在雪間。

 風雪遮蔽了喬天涯的雙眼,他落拓的發飛在空中,隨著琴斷,心也死了。

 “這世間既沒有姚元琢,”喬天涯緩緩閉眼,像是嘲諷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喬松月。”

 費盛追著喬天涯,在大雪裡問:“你去哪裡?”

 喬天涯不作答,他在轉身時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劍,朝著來路踉蹌而行。

 馬車停下來,既然鑽出車簾,小跑著追上喬天涯。他拍一拍手,稚聲唱道:“我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施主,前路無風霜,唯你明鏡照。我佛彈指間,往事灰煙了。”

 喬天涯如若不聞,既然跟著他,那一大一小的衣袂飄飄,共同消失在大雪間。

 天蒼蒼琉璃境,不染塵埃。

 * * *

 沈澤川獨守著雪簷,從天黑,坐到了天明。他聽見簷角雪落的聲音,時間仿佛凝固了。他最終回到了闃都,從這裡望著天空,往事歷歷在目。

 “你知道那年,”沈澤川擁著氅衣,慢慢地說,“我為什麼要答應策安,戴上耳墜嗎?”

 費盛立在很遠的後方,說:“因為主子與二爺感情甚睦。”

 沈澤川抬手折掉了擋住自己的梅花,說:“……因為我知道有人會離開,消失在大雪裡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除了策安。”

 蕭馳野給蘭舟戴上耳墜,明示著霸道,暗藏著疼愛。他每次捧起蘭舟的臉,目光永遠都那麼熾熱,這是愛無可退,欲無可藏。

 沈澤川戴上策安給的耳墜,同樣是宣告著佔有,他在痛與狠中還存有溫柔。這是他的柔軟,他只給蕭策安。

 費盛不敢走得太近,元琢和松月接連離開後,沈澤川就難見霽色。沈澤川已經站在了世間的巔峰,即便還沒有戴冠,也與還在中博時不同了。這份不同不是沈澤川變了,也不是費盛變了,而是地方變了,仿佛在這屹立數百年的王都裡,臺階都具有威懾力。

 費盛挖空心思哄道:“主子,王妃和世子已經上路了,再過幾日就能入都。”

 沈澤川“嗯”聲,費盛默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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