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高殿(二)
阿木爾這一生,都想要把十二部帶到茶石河以西。
掠奪,掠奪。
離北人枕著山河,大漠人睡在黃沙。他們用刀劍相識,接連三代的英雄豪傑都相遇在茶石河畔。春來秋去,無人倖免。
“戰爭總要結束,”阿木爾把系著石珠的額帶掛在刀柄上,“我會把你的頭顱,送還給你的哥哥。”
猛旋飛落下,離北的鷹很安靜。蕭馳野抬起左臂,架住猛,說:“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沙地飛起沙礫,在簌簌聲中,蒙駝部前奔的隊伍看到了長柄短刃的刀。
巴雅爾追悔莫及,跳腳道:“陸廣白、還有陸廣白!”
曾經深入大漠的陸廣白跟胡鹿部一樣熟悉沙道,蕭馳野留下大軍不是為了突襲,而是為了引蛇出洞。
阿木爾不肯隨意迎戰,只有蕭馳野的貿然突襲能讓他看到曙光。如果朵兒蘭帶著有熊部走了,今夜以後,蕭馳野還要繼續深入,但朵兒蘭回來了,她為蕭馳野完成了一網打盡的部署。
“阿木爾,”蕭馳野重新握緊刀柄,“戰爭總要結束。”
黃沙滾滾,陸廣白在奔至有熊部戰士面前時猛地後撤,身後的離北鐵騎衝撞上去。他在跟離北鐵騎錯身時補住四腳蛇的空缺,揮動的長刀悍然架住了四腳蛇的鐵錘。
重力碰撞,陸廣白的軍靴在沙地裡頓時向後滑。他單臂撐身,攥了把黃沙,笑道:“好大的力氣。”
四腳蛇打開雙臂,有攔住邊郡守備軍的架勢。
陸廣白的長刀驟然經過頭頂,在翻動間“劈啪”地打在四腳蛇的鐵錘上。四腳蛇只與離北鐵騎交過手,還沒有遇見過這樣詭異的兵器,那長刀長的是刀柄,他掄錘夠不到陸廣白的身體,格擋又跟不上陸廣白速度,只能在這密集的攻勢裡連連後退。
鐵騎已經突破外部防線,從側方與蕭馳野匯合。蕭馳野沒有再上馬,而是沖入其中跟邊沙戰士步戰。離北鐵騎這次猶如黑潮,以絕對碾壓的數量橫蓋過來。
阿木爾殺了幾個人,在鐵甲翻滾裡再次和蕭馳野相遇。蕭馳野帶起的勁風從上往下,劈開了阿木爾的前襟。狼戾刀卡在彎刀的豁口裡,蕭馳野猛地逼近兩步,壓著阿木爾後退。
阿木爾使力上挑,掀翻狼戾刀的壓制。但是狼戾刀回擊迅猛,長途都沒能消耗掉蕭馳野的精力,他在這個刹那間異常專注,專注到根本不在乎身上的傷,那雙眼睛冷靜得可怕。
彎刀在撞擊裡被彈開,然而它沒有脫手,阿木爾抄回彎刀,翻身踹在蕭馳野的腰腹,蕭馳野卻沒有如期回退。他頂著力,靠刀柄狠狠撞在阿木爾的側頰。
阿木爾沒有翻倒在地,他口中彌漫起血腥味,牙齒都被蕭馳野擊得酸痛。
蕭馳野的打法雜糅百家,但是始終沒有脫離本宗,他像蕭方旭一樣蠻橫霸道,真的打起來十有**要死人。
這是年輕的狼王啊。
阿木爾的左眼已經有些昏花,他看見月亮在燃燒,悍蛇部的悲鳴穿透蒼茫無垠的夜。那些曾經屬於他的星星盡數隕落,窮途末路的豪雄要承認自己早已年邁。
哈森。
阿木爾驕傲的雄鷹。
阿木爾仿佛看到了兒子離去時的背影,也是這樣的月夜,哈森揮揮手臂,靦腆的紅發就被夜色掩蓋了。
蕭馳野每掄一次刀,阿木爾的彎刀就會發出吃痛的聲音。蕭馳野的銳氣不加遮掩,每一下都砸在彎刀最鋒利的地方。
這場戰鬥不再是勢均力敵,而是離北鐵騎單方面的碾壓。
朵兒蘭的馬被突倒在地,她跌在地上,看著匕首脫手,遺失在鐵蹄間。她的面頰上都是濺到的血,在擦抹間,失聲嗚咽。
巴音帶著自己的短刀,沖入亂陣,對朵兒蘭喊道:“我的馬給你,朵兒蘭,跑啊!”
朵兒蘭捂著肚子,搖頭說:“你走吧!”
巴音喘息不定,忽然握住朵兒蘭的手臂,真誠地說:“小鷹要活下來,”他忍不住哭,喉間哽咽,“赤緹湖的傻女孩,跑——”
血光乍現,巴音的話沒有說完,就栽倒在血泊中。朵兒蘭怔怔地睜大眼,說:“不……”
晨陽抬起頭盔,冷漠地看著朵兒蘭,用邊沙話說:“阿赤在端州殺掉了我們的左翼,是這個人出謀劃策,一債還一債。”
巴音還握著朵兒蘭的手臂,朵兒蘭彎腰撈著年輕人的身軀,聲音顫抖,已然變了調,她脆弱地細聲呼喊:“住手……”
阿赤在端州附近不僅殺掉了當時離北鐵騎的左翼,還奪走了左翼隊伍裡所有鐵騎的頭顱。他們在茶石河畔露營,踢著這些頭顱,用鐵騎的頭盔撒尿,晨陽忘不了這份恥辱。
火在燒,月亮卻是冷的。
嘶吼,馬鳴,鷹嚦。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鐵蹄踏過帳篷,大火以後是無邊灰燼。在大漠裡強悍了三十年的悍蛇部就在這一夜裡變作了泥,承載著離北沸騰已久的怒火。
金帳前的火堆倒在一起,阿木爾在狼戾刀前迸斷了石珠額鏈,那象徵強部叱吒風雲的虹鷹旗在焚燒裡終於倒下,蕭馳野的身形擋住了一切。
蕭馳野用強襲迫使阿木爾失去了所有退路,他在烈火中高喊著:“阿木爾!”
阿木爾吃力地接刀,被蕭馳野逼近,汗水淌濕了他的雙眼。
蕭馳野越戰越勇,他的狷狂來自於草原,只有鴻雁山的大地才能孕育出這樣的男兒。他高漲的戰意摻雜著汗水,眼睛和刀光一樣雪亮,裡邊裝著烈陽。
阿木爾疲於鏖戰,彎刀已經遲鈍了,終於在蕭馳野又一次發起猛攻的時候脫手了彎刀。
月亮變得很薄,夜色轉淡,天就快要亮了。
阿木爾的石珠滾落在腳邊,腳下的黃沙被血水浸泡。他仰起頭,蒼穹間的獵隼所剩無幾。
“天神眷顧雄鷹,”阿木爾驟然高舉起右臂,朝著大漠的殘餘發出最後一聲咆哮,“我阿木爾統治六部二十年,到達過大周內部,對得起虹鷹旗,我們夢寐以求的茶石河——”
狼戾刀劈頭砸下,阿木爾硬是用附帶臂縛的手臂扛住了。
“——我們夢寐以求的茶石河,”阿木爾在空隙裡,對蕭馳野豪放地大笑,堅定地說,“蕭馳野,二十年後,大漠的雄鷹還會再次飛越鴻雁山。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們,但你殺不盡大漠的鷹!二十年、四十年,”臂縛在刀刃發出崩裂的聲音,阿木爾沉聲說,“大漠終有一日會迎來真正的大君!”
蕭馳野在施壓中同樣爆發咆哮:“二十年、四十年,離北的狼永駐防線,來啊,”他赤紅著雙眼,森然地說,“這一次,下一次,我在茶石河畔等著你們,十二部永遠跨不過茶石河!”
阿木爾的臂縛徹底斷開,緊接著刀鋒勢如破竹,從正面結束了他的嘶吼。
朵兒蘭的嗚咽戛然而止,隨即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爬起來,踩到裙擺跌在地上,又爬起來,攥著那把匕首沖向蕭馳野。
疾風掃過飛沙,刀鋒驟然直指在朵兒蘭的眉心。
朵兒蘭的發散落滿身,她停在刀鋒前,眼中的淚珠流淌不止,渾身顫抖,終於咬牙憎惡道:“殺了我!蕭馳野,殺了我!”
狼戾刀的血珠滴答在朵兒蘭的眉心,混雜在她的眼淚裡,模糊了這張臉。
天盡頭的晨曦刺破黑暗,黎明的薄光鋪滿荒蕪的沙地。蕭馳野的鎧甲泛出細微的芒,他微微抬起下巴,汗水下淌。他對朵兒蘭說:“離北鐵騎,不殺女人。”
朵兒蘭齒間發抖,那是恨意,她站在這裡,連戰死的尊嚴都被蕭馳野剝奪了!
“騎上你的馬,滾出這片沙地,往後漠三川以西盡歸離北所屬,沒有我的命令,十二部膽敢逾越一步,”蕭馳野的刀鋒下移,重重地釘在朵兒蘭腳前,像是在這裡劃出條不可逾越的天塹,“嚴霜就屠盡十二部全族。”
離北的狼旗招展在蒼穹,蕭馳野的側臉冷峻,這是狼王僅剩的仁慈。他的戰刀殺掉了邊沙的豪雄,他的鐵騎就像嚴霜一般過境無聲,他的背後屹立著萬古不變的鴻雁山。
阿木爾曾經屠遍了六州,那不是強大,屠殺才是種懦弱,真正的強者敢於面朝歲月的侵襲。從此以後離北不再獨行,蕭馳野擁有世間最強的後盾,他就是世間最銳不可當的刀鋒。
朵兒蘭滑跪在地,放聲大哭。
蕭馳野收刀歸鞘,不再看朵兒蘭一眼。他轉身上馬,面對無數離北鐵騎。
不知道是誰輕輕地說了聲:“贏了……”
蕭馳野背朝日出,在光芒萬丈的那一刻,像是十四歲初戰告捷的那天,雖然滿身灰塵,可是眼神桀驁。他抽響馬鞭,在烈風吹拂中朗聲大笑:“大捷!”
離北狼王!
陸廣白心潮澎湃,看著蕭馳野策馬,那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像極了當年鹹德四將出境的時刻。
戰將忠於土地,永宜四將退隱,鹹德四將消磨,亂臣賊子的時代就要結束,新的悍將必將緊隨蕭馳野的步伐誕生于山河。
“欸,”陸廣白抱著刀柄,追著蕭馳野跑了幾步,喊道:“我們沒馬啊!”
離北鐵騎馳騁在大漠,男兒們爆發的大笑回蕩雲霄。他們從來時的黑雲,變作歸途的春雷。猛旋轉翱翔,衝破了那層白雲。
家就在前方。
* * *
捷報兩個月後才到達闃都,當時正值雪天,暖堂裡的沈澤川倏地站起來,兩側的先生們也跟著站起來。
“贏了噻!”余小再一高興,就拍腿,“我就曉得,二爺出馬,所向披靡,沒得問題!”
高仲雄喜形於色,連忙說:“我,我寫捷報!此戰要彪炳青史啊!”
姚溫玉因為嚴寒的天氣,近日甚少露面,沈澤川急召既然進都,既然還在路上。姚溫玉壓著咳嗽,聽到“青史”兩字,便與身側的孔嶺對視一眼。
孔嶺微微頷首,說:“如今闃都無主,要迎二爺,還得早做準備。”
先生們都高興,唯獨沈澤川側過了身,低聲問:“策安好?”
費盛早打聽了消息,也低聲回稟:“主子放心,二爺無恙!”
沈澤川略微放心,暖堂裡有周桂夫人送來的盆栽,正值青茂,沈澤川注視片刻,竟有了剪下一枝來藏在懷中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