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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31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詐棋(下)

 天還沒亮,宮簷下候著宮娥,都避身提著燈籠,緘默無言地照著路。戚竹音進宮覲見,得去明理堂,花香漪則要到太后寢宮內等候,兩個人只能一起走一段路。

 花香漪因為怕冷,額間還戴著臥兔。她儀態實在好,行走間不聞佩環聲響,站在戚竹音身邊只是稍矮些許。

 戚竹音在啟東成日都待在邊郡,跟花香漪至今沒講過幾句話,這會兒覺得有些沉悶,正想開口。

 花香漪就說:“家中的帳本大帥瞧了嗎?”

 戚竹音這才想起上回那茬,說:“上回歸家看了,有勞……”她在“母親”這個詞上卡了半晌,對著花香漪比自己小兩歲的臉著實喊不出口,只能倉促地略過去,說,“……了。”

 花香漪罩著湯婆,看幽鴉掠過晦暗的天空,轉眼消失在宮簷,這是她熟悉的景致。她說:“大帥客氣了。”

 戚竹音餘光瞟見花香漪領間繡著折枝小葵花,仿佛是藏在端莊下的嬌俏,與這幽深宮掖格格不入,因而顯得格外清麗可愛。

 花香漪忽然偏頭,看著戚竹音,僅僅片刻,她就挪開了目光,輕聲說:“姑母召見大帥,一是為出兵青鼠部,二是為軍糧徵調,這兩件事可以合二為一,大帥要做個抉擇。”

 戚竹音摸不准花香漪此刻跟自己講這些是什麼用意,她這次入都就是被太后當作了刀,用來脅迫薛修卓和內閣,丹城田稅的事情她早有耳聞。

 花香漪卻話鋒一轉,說:“闃都常年風大,站在樓上也看不清階前榮華。天又這樣冷,神武大街上好些店鋪都關了門,夜裡吃醉的都是空腹人。”

 戚竹音微怔,看向花香漪。花香漪已經停下了,側身對後邊沒聲響的福滿笑道:“公公貓兒似的。”

 福滿自己就心亂如麻,隱約聽著什麼“天冷”,便沒往心裡去。他見花香漪盈盈地立在前邊,覺得三小姐容色絕頂不可逼視,就拎著燈籠賠笑道:“奴婢怕驚著夫人跟大帥的雅興,不敢吵鬧。”

 “既然到了這裡,”花香漪對戚竹音細聲說,“大帥便先去吧。”

 * * *

 明理堂階側新栽的花木掛著薄霜,堂前空曠,地板都擦得光亮。待堂內宣了名,太監引著戚竹音上階。她踩著那階,覺得腳下生涼,這是她不論多少次都習慣不了的感覺。

 堂簾向兩側挑開,戚竹音跨進去。

 裡邊等候的數位朝臣都起了身,戚竹音誰也沒看,對著太后行了禮。太后沒放珠簾,含笑道:“哀家與竹音只是兩月不見,便覺得很是牽念。那邊郡苦寒,你起來,容哀家細細瞧一瞧。”

 戚竹音抬頭,餘光就看見了立在側旁的儲君。

 兵部尚書陳珍束袖而立,看著戚竹音的目光有些擔憂。岑愈的面色不大好看,唯有孔湫還算如常。這堂內氣氛古怪,就像是外邊那株新栽的花木,看似並蒂連綴,實則虛於表面,早被凍壞了根子。

 太后勝券在握,不著急切入正題,跟戚竹音寒暄半晌後,說:“你常年駐守邊陲,風裡來雨裡去,哀家聽聞你連侍女也不要,身旁沒個體貼人,鐵打的身子也著不住這麼折騰。”她也不等戚竹音回答,側目對赫連侯說,“你瞧瞧。”

 赫連侯迎著太后的目光,感慨道:“臣見著大帥,就想起那不成器的費適,雖為男兒身,卻不識淩雲志,叫臣好生發愁。”

 “費適剛剛及冠,須得有人在側勤加引導,否則好孩子也壞了性。”太后再度看向戚竹音,“竹音,還記得你費弟弟嗎?”

 戚竹音道:“依稀記的,是照月的弟弟呢。”

 她像是直慣了,隨口答的,可是照月郡主都得把她叫聲姐姐,她這是側面跟費適拉開輩分。

 太后卻說:“費適年紀小,正愁沒人教。你是啟東兵馬大帥,他佩服得很,成日把戚姐姐掛在嘴邊,就想往啟東跑。你跟照月好,兩家也不是生人,這幾日若是得空,也與他說說邊陲逸聞,也算是成全他那點念頭。”

 費適都及冠了,什麼事不能做,要她戚竹音跟在後邊教?況且費適只是小侯爺,還沒繼承赫連侯的爵位,又無官職在身,站到戚竹音跟前矮得不是一截,喊姐姐那是亂來。

 太后意思明顯,這是要摁著戚竹音把費適指給她。戚竹音為著軍餉也不能翻臉,她說:“太后吩咐,本不該推辭,但此次入都實為軍務,邊事緊急,不宜再拖。”

 太后稍稍坐回了身,倒沒為難她,而是順勢說:“這是自然,上個月軍報陳述青鼠部進犯,你打贏了,該賞。”

 戚竹音把闃都那點醃臢摸得清楚,太后這個關頭把費適塞給她,不過是在打擊薛修卓的同時要她老實。軍糧是個難題——如果她沒有沈澤川的供應的話。

 戚竹音忽地想起花香漪适才那幾句話。

 闃都風大。

 花香漪是在暗示她什麼?

 “你給兵部的摺子哀家也看了,想要趁勝追擊,這沒錯,可眼下不是時機。”太后得不到戚竹音的妥協,便說,“三月正逢春耕,啟東要打仗,軍屯就得空置,那秋後的糧食勢必要減損,得從別地糧倉調,可眼下就已經補不上了,厥西的百姓也要吃飯。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窮兵黷武絕非良策,受苦的還是百姓。”

 太后閉口不提八城糧倉,這是留給戚竹音自個兒提,她只要提起來,這問題就能踢給薛修卓,到時候大家僵持不下,依然得聽太后調派。如果薛修卓不擺手,戚竹音不結親,那啟東就出不了兵也拿不到糧。

 堂內忽然落針可聞,左右都沒有人吭聲,戚竹音在中間把花香漪的話顛來倒去地想。

 “年初戶部呈報了各地收成狀況,”從來沒有在明理堂插過嘴的李劍霆冷不丁地開口,“厥西負擔不起,可以聯合其餘幾州的糧倉,補上缺口。”

 太后說:“儲君不理朝事,不懂其中門道。去年河州就輪過一回,今年又要和厥西供應闃都糧倉,各地都難做。”

 她們交談間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八大城,戚竹音倏地靈光一閃。

 八大城環繞闃都,不就是闃都的“階前榮華”?花香漪說看不清,看不清什麼?看不清八城收成詳情!既然丹城田稅能做假賬,那其餘幾城的田稅又有多少是真的?田地都沒丈量明白,其間能隱瞞的東西就多了。花香漪最後一句話說的是空腹人,去年丹城流民無數,全是餓著肚子跑的,潘逸明知瞞不住了,為什麼沒有立即設棚施粥?

 戚竹音短短幾瞬,鬢邊的汗都下來了,暗道一聲好險!

 * * *

 籐椅微晃,雪白的袖逶迤在膝上。沈澤川打開摺扇,略擋了些日光。姚溫玉還在桌前收拾舊書,庭院裡很安靜。

 沈澤川隨著搖晃看頭頂的梅葉斑駁,那光細碎地掉在他身上,他拿摺扇接住了,盛在眼前端詳。

 姚溫玉從舊書中翻到了一遝案務,他打開,看見是最早茶州的糧食記錄冊。他以前也看過,但這會兒神使鬼差地翻到了後邊,轉過四輪車,對門口的沈澤川說:“茶州往年的高價糧都是河州糧,可河州去年還負擔了軍糧,以及闃都糧倉,我看這帳面上走的都是大貨,如果顏何如還要負擔洛山土匪的糧,那即便河州年年豐收……”他緩緩攤平冊子,“也該挪空了。”

 “我原先疑心顏何如是從厥西和河州偷的糧食來賣,但等到樊州的賬出來,就發現這兩地糧倉也餘不出糧食來再給他做生意。”

 “去年梁漼山就開始兼管厥西及河州兩地稅務,顏何如上回說他沒能跟梁漼山打通關系,”姚溫玉扶著門框,神色微變,“那他去年倒賣的糧食都是從哪裡來的?”

 沈澤川偏頭,跟姚溫玉對視片刻。

 “八城糧倉,顏何如去年倒賣給中博各州的糧食都是從八城內流出的。”姚溫玉迅速翻著膝頭的冊子,“樊、燈兩州的高價糧都是經過蔡域的手在倒賣,府君殺了蔡域,顏何如便沒有說實話。”

 沈澤川掌間的摺扇忽地合上了,他還仰著身,凝視著那些日光。在那頃刻間醍醐灌頂,說:“那太后就沒有能夠負擔啟東軍糧的儲備,她在空口畫餅。”

 這一步詐棋完全套住了薛修卓,八城的賬太爛了,就算是潘藺都未必知道哪些是真是假。薛修卓查的丹城田確實不對,潘逸最早遞到戶部的收成詳細也是假的,但世家呈交的糧食存餘是真的。他們侵吞民田卻沒有糧食,因為糧食早就暗地裡挪給顏何如倒賣了。

 八城糧倉根本就是空的。

 “花鶴娓……”沈澤川笑出聲,不得不感慨一聲,“太后了得!”

 如果薛修卓迫於軍糧徵調,罷手不查丹城田,並且退後向太后示好,那等到他真的做完了這一切,就會發現太后根本沒糧,啟東仍然出不了兵。到時候薛修卓不僅要失去現有的優勢,還要承擔太學反戈的風險,甚至將面臨實幹派的質疑。

 花鶴娓不是朝臣。

 她在這群老謀深算的男人裡有自己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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