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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第230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 詐棋(上)

 馬蹄攪著泥漿,在城門口停下。

 戚竹音臂間掛著披風, 背著陰沉沉的天幕, 看闃都巍峨的城牆。此刻天還沒有亮,駐守在城牆上的八大營小將看到啟東的軍旗, 立即拉長聲音喊道:“開——門,恭迎大帥!”

 幾個城兵喊著號子拉門, 機拓發出悶響, 斑駁的城門緩緩上升。城門內的八大營士兵肅然地分立在兩側, 對著門口的戚竹音壓劍行禮。

 戚竹音抬臂, 背後的啟東騎兵整齊後退,跟她隔出了不小的距離。她抖動韁繩, 帶著花香漪的馬車踏上了闃都的官道。

 兩側的士兵肅穆而立,目不斜視。

 戚竹音今日穿著朝服,她雖然沒有封爵, 卻因為太后親點, 有穿侯爵朝服的資格。朝服緋色作底, 補子繡的是超越品階的白澤。發間改掉了男服的梁冠, 戴的是五珠,隨著馬匹的走動在空中搖曳。

 官道前方是相迎的朝官, 側旁站著錦衣衛指揮使韓丞和內監福滿。

 雙方稍作寒暄, 就要引著戚竹音入宮。

 街道肅清,無人喧嘩,闃都寂靜得只聞孤雀細鳴。韓丞上馬陪在戚竹音身側,笑道:“邊郡告捷, 大帥勞苦功高,此番入都,必有垂天之賞。”

 這話雖然講得和煦,卻是站在戚竹音的痛點上,她幾次立功都沒有封侯授爵,如今離北反叛,戚竹音和啟東守備軍水漲船高,成了太后在外的依仗。她借機撤掉了監軍內宦,成為了可以威脅闃都讓步的東南刺頭,早已讓太后心中不滿。此刻又緊挨著邊沙戰事,爵位正是太后制衡戚竹音的鎖鏈,給戚竹音授爵的事情遙遙無期。

 戚竹音跟韓丞不對付,先前幾次都不愉快,這會兒和韓丞虛情假意,道:“借指揮使吉言。”

 兩個人在馬上周旋,待到了宮門口,後邊跟了一路的福滿趕緊滾下馬背,親自來接戚竹音的韁繩。東廠在天琛帝死後就此落沒,二十四衙門再也沒有像潘如貴那樣能呼風喚雨的大太監,福滿更是夾著尾巴做人。

 戚竹音對內宦沒好感,朝廷派去監軍的雙喜現在還關在蒼郡的牢房裡。福滿為了不討戚竹音的嫌,特地打扮了一番,他內著葫蘆景補子,頭戴珊瑚鐸針,外邊罩著蓋面,腳上蹬著烏靴,只敢往樸素上靠。

 福滿哈著腰給戚竹音拿了韁繩,滿臉堆笑:“這可是咱們大周的‘汗馬’,奴婢保準兒替大帥喂好。”

 戚竹音頷首,回頭看了眼馬車,站在前邊等著花香漪。

 韓丞把馬鞭扔給邊上的內宦,聞聲薄哼一聲,指著福滿笑道:“你個老賊頭,見到大帥馬上要受賞,可勁地拍。”

 福滿瞭解韓丞的秉性,立刻說:“指揮使這是臊奴婢呢!”他矮身湊近,對韓丞獻媚,“奴婢平素都是仰仗指揮使,您看著,幾時能全了奴婢的心願?”

 “你跟我一個歲數,把我叫爺爺,”韓丞說,“說出去我都臊得慌。”

 日你娘!

 福滿腹誹,這狗日的成天拿喬,嘴上說著臊得慌,可使喚的人的時候不就是在當孫子使?老天有眼,沒叫他生出兒子來真是大快人心。

 福滿撫著胸口,嬉笑道:“前頭老祖宗還在的時候,奴婢就是兒子,按資排輩,可不得把您叫爺爺嗎?”

 韓丞瞧不上這些插科打諢的內宦,但樂得把他們當狗使。內宦在永宜年後期都是祖宗,那會兒潘如貴率領東廠壓著錦衣衛,韓丞還不是指揮使,看著紀雷認潘如貴當爹羡慕得緊,如今風水輪流轉,看著福滿在自個兒跟前打躬作揖,心裡自然痛快。

 福滿上過內書堂,識字,天琛帝時期跟蕭馳野內外聯合,做到了司禮監。後來天琛帝被慕如刺殺,他當即倒戈,聽憑韓丞的指揮,用一卷聖旨把蕭馳野召進了宮,韓丞因此構陷蕭馳野弑君。沖著這個功勞,韓丞也肯繼續讓他打理內朝要務,反正風泉下去了,福滿再熬一熬資歷,也能做老祖宗了。

 韓丞看花香漪還沒有下來,好似不經意般地問福滿:“儲君近來如何?”

 韓丞當初在詔獄棋差一招,沒有殺掉李劍霆,致使自己扶持韓家子登基一事作廢,跟薛修卓結了怨,專門安排福滿在宮中盯著儲君的一舉一動。

 福滿借著側身的動作,低聲回答:“一切如常。”

 “薛延清近來在查丹城田稅,把朝堂攪得一團亂,”韓丞看著福滿,“太后因此夙夜憂思,玉體抱恙。你看著給儲君提個醒,讓薛延清冷靜冷靜。”

 福滿一愣,隨即埋首應了。

 這句話的重點在讓薛修卓“冷靜”,至於用什麼辦法,就得福滿自己琢磨。

 李劍霆已經不小了,太后卻遲遲沒有歸權儲君的意思,她坐在代行天子之權的位置上,把李劍霆驅逐在朝堂外,李劍霆的旁聽權都是經筳官的提議。現在薛修卓又在外朝逼得緊,太后這是要給薛修卓一個教訓。

 福滿心口直跳,他不敢流露出半分,一直躬著身,直到韓丞離開。

 * * *

 屋簷滴水,窗邊返潮,桌上的舊書起了皺。姚溫玉撈著寬袖,把書頁翻開曬。

 三月冰雪消融,端州遽然轉暖,到處都是潮的。沈澤川站在桌邊,隨意地看著姚溫玉的那些舊書。

 “軍糧徵調薛延清得跟大帥詳談,”姚溫玉用指腹撫平皺角,“去年啟東只有邊郡打仗,當時的軍糧是闃都供應的,其餘四郡軍屯沒有受損,薛延清心裡有個帳本,不會輕易被太后繞進去。”

 “難住他也簡單,”沈澤川沒抬眸,像是琢磨著書裡內容,“啟東的收成詳細還沒有呈報,大帥咬死不夠用,他也不能強求。”

 姚溫玉在沈澤川身邊待的越久,越覺得府君的喜怒好分辨,好比現在,沈澤川就是在說笑,這種耍賴的法子騙不過精于查帳的薛修卓。

 姚溫玉不著急,而是問:“依府君之見,薛延清該拿什麼跟大帥談?”

 “自然是他最大的那張牌,”沈澤川不假思索,“他把儲君捏在手裡,在某些時候就是站得比太后高。闃都講究綱常倫理,太后就是再治國有方,她也只是代行天子之權,而非真天子。”

 太后依賴啟東,卻又嫁了花香漪過去,接著壓著戚竹音不給升,同時,她為了討好戚竹音,在可以的範圍內對戚竹音相當大度,去年雙喜和陸平煙兩件事情戚竹音都對闃都調令熟視無睹,太后照樣忍了,沒有問責。這就是在維持雙方的高低,時刻把啟東壓在自己手下,讓戚竹音既能為自己所用,又受制於無爵不能跟自己翻臉。

 可是李劍霆沒有這個顧慮,她是大周如今名正言順的儲君,內有內閣教導,外有學子聲威,還有薛修卓為首的實幹派全力支援,戚竹音效忠她是天經地義,她只要扛得住言官彈劾,封戚竹音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而這恰恰是處於尷尬位置的太后所不能做的事情。

 沈澤川合上書頁,說:“大帥一日不封,啟東兵權就一日不穩,無爵在身是戚竹音不能歸於‘正統’的根源。試想她若是戰死沙場,或是負傷下馬,家中庶兄弟就能借此機會搶佔戚時雨的爵位。五郡兵馬大帥聽著威風,可要是沒爵,她就只是那個位置上的暫居客,繼承不了戚時雨身後的一切。太后怕啟東做第二個的離北,所以不敢封,而這個‘不敢’正是太后最大的弱點。”

 李劍霆如今最缺什麼?

 就是兵權。

 世家折損了魏懷古,又在海良宜死諫一事上落于下風,太后還能夠在博弈中跟內閣及薛修卓平起平坐,就是因為她雙手緊握著大周剩餘的兩大兵權。不管是孔湫還是薛修卓,都是文官,只有軍議權,沒有調兵權。

 如果薛修卓在此刻給了戚竹音封侯的承諾,那麼戚竹音就可以轉投儲君麾下,放棄跟太后周旋。啟東兵馬也自然歸順于李劍霆,這是卸掉了太后的一條手臂。

 “有錢好辦事,”姚溫玉接過沈澤川還來的書,說,“倘若薛延清沒有奚家銀庫,光憑口頭承諾定然說服不了大帥,但他負擔了啟東軍餉,大帥也要再三斟酌。”

 以上假設都建立在啟東軍屯真的能自給自足,不必從厥西糧倉強行徵調,然而啟東今年的軍糧實際上是掌握在沈澤川手中,戚竹音必須要顧及中博,她得好好權衡。如果沈澤川對她轉投儲君的事情不滿意,那顏氏就能斷掉啟東的軍糧,戚竹音還是得問闃都要糧,薛修卓就得再度回到最初的困境裡。

 “薛修卓,花鶴娓,”沈澤川把姚溫玉的廢筆輕輕投進了筆筒裡,笑起來,“我和誰玩呢。”

 沈澤川的腕骨浸在日光中,他的手上牽著條看不見的線,能夠悄無聲息地推動闃都的局勢。

 姚溫玉把那支筆撥正,篤定地說:“府君已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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