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誰能倚靠
自古民不與官鬥,這些商人也是如此,若不是馬文才隱隱透露出他們都是官宦子弟,大概真會有一兩個倔強的在這裡耗著,其他人大概大多都會走了,畢竟都是商人,最會計較得失,既然沒辦法報官,在這裡幹耗還不如想辦法回去,否則得不償失。
但馬文才出面管了,不但冤大頭的表示願意提供他們一夜住宿,還說出隊伍裡有一位建康令之子,以為報官無門自認倒楣的諸人都紛紛生出了希望,原本性子並不堅定只是被人慫恿來的那幾個,也沒有知難而退,而是跟著馬文才去投了客店。
衙門口的幾個衙役也不是傻子,聽了馬文才的話,再見這個士族子弟傷的那麼重,可見驛站裡發生的匪患不小,如果他們家縣令還裝作不在縣裡推脫此事,要是那馬車裡的人去了建康,這考城縣衙裡上下少不得要吃瓜落。
如此一想,原本只是用來擋人的幾位皂隸心中害怕,忙不迭地入了衙門,這一入,就再也沒有出來。
李記客店裡,馬文才吩咐細雨給這些一起來告官的“淪落之人”開了兩間通鋪,就徑直回了房裡。
大通鋪自然算不得什麼好房間,不過這些人魚龍混雜,住一起還能互相照顧,馬文才再出手闊綽,也不會真一人開一間房,留下他們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謀算,又不是為了交朋友,既然不想謀得對方的好感,就沒有那麼面面俱到。
這些住在驛站的商人和小吏都是庶人,馬文才要真“折節下交”他們反倒會生出疑心,如今只是開了間通鋪,上下招呼他們的也是那公子身邊的一位隨從,他們反倒自在的住了下來。
馬文才失血過多,又奔波一天,一進屋就躺倒在了床褥上,根本不願起來,更別說跟他們周旋了,況且崔廉走時給他留下的刺激太大,他腦子裡亂糟糟的。
理智告訴他得趕緊解決掉驛站之事回去會稽,所以疾風一進了屋,馬文才立刻抬起頭:
“怎麼樣?考城縣衙什麼反應?”
“那幾個衙役進去後就沒出來,公子的話他們大概聽明白了。這考城不過是一下縣,縣令想必也不願得罪建康令,何況現在去沛縣的路也不通,驛站出這麼大事,消息是封不住的,他只要不蠢,就知道該怎麼做。”
疾風嘲諷地撇了撇嘴。
“恐怕就因為這考城上下如此玩忽,才能讓那麼多持刀帶劍的人通過考城埋伏在驛站周圍,但凡城門官負責一點,驛站裡不懷好意的人都要少一點。”
“這些都是閒話,現在休提了。”
馬文才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角:“我不能出面,你晚上請那些商人走卒吃頓酒,他們大約是一出事就跑了的那群人,大多不知道驛站裡發生了什麼,你吃酒的時候不動聲色的當做自己的經歷跟他們吐露一番,他們就知道告官時該怎麼說了。”
疾風沒想到馬文才會讓他做這個,忍不住一愣。
“主子,這樣能行嗎?”
“他們受了這麼大的損失,不讓那些賊寇倒楣是不肯甘心的,可他們又確實沒有見到那些‘盜賊’,但我們來了,真的經歷過這些,讓一起告官的他們也有了底氣。”
馬文才怕疾風不上心,細細解釋:“這種游商走卒一流,平日裡說真話都要添油加醋誇張三分,更別說驛站之事七分是真了。你和他們好好喝一頓,做好我吩咐的,他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疾風一向信服馬文才,見他說的如此慎重了,當下也不再遲疑,取了幾貫錢下去準備請那些驛站裡一起落難的吃酒。
“他們也是走了運,遇見主子,又有吃的,又有了地方住。”
“遇見我是走了運?”
馬文才心中好笑,“希望日後他們不會覺得遇見我是倒了大黴才好。”
疾風提著錢,一開門,卻呆了一呆。
原來拿著傷藥和繃帶的祝英台與梁山伯正站在門外,大概是聽到他們的對話,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就這麼一直在門口等著了。
馬文才見疾風沒走,伸頭一眼掃過,倒沒什麼不自在。
“疾風,你先去辦你的事。”
“是。”
疾風沒敢回頭,對門口的兩人頷了頷首,邁腳就走了出去。
“你們進來吧。”
馬文才現在其實最想被伺候著擦一下身,然後換身乾淨衣服睡覺,可既然梁山伯和祝英台都來了,他也不能趕他們走。
“馬兄要不要擦洗一下?”
梁山伯似是明白馬文才現在最需要什麼,一進門就堆著笑容開口,“我已經讓客店的小廝去燒水了,等下給你端來。”
“多謝。”
馬文才和梁山伯心照不宣,各自都將剛才的事略過不提。
但祝英台卻是個好奇心重的。
“馬文才,我們不是去建康報官嗎?”
祝英台放下手裡的東西,熟門熟路的開箱子給馬文才找乾淨衣服。他生活極有規律,放內衣放外衣都有自己的習慣,祝英台和他住了那麼久,大概也知道他東西是怎麼放的。
很順利的,祝英台找出一套乾淨的中衣和絲袍,輕輕放在馬文才枕邊,跪坐在梁山伯身側,好奇地又問:“怎麼我剛才在門外聽著,你們還是要在這裡報官?還要對口供?”
“本不該讓你們知道太多的。”
馬文才知道不給個說法他們會一直糾結,忍不住歎道:“你們被迷暈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我也不說太多,你們只要知道去沛縣的路是被人有意封住的,驛站發生命案也是為了刺殺崔廉就夠了……”
梁山伯之前也隱隱有些猜測,現在馬文才親口承認了,他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我們出現在那裡的時機太巧了,而且所有人都安然無恙的逃了出來,若真有人算計此事,我們很可能成為了別人的眼中釘?”
“就算我們一點牽扯都沒有,也架不住別人聯想起來。為今之計,只有將事情儘早鬧大,人盡皆知,官府中規中矩的去查,幕後之人投鼠忌器,才能換我們一絲安寧。”
馬文才精神不是太好,說話也有些無力:“沛縣的路不通了,考城就是南來北往必經之地,知道這裡的官府受理了此案,當時在驛站裡得了損失的人都會聚集過來報案或是等消息,我們在其中就不算扎眼了。”
否則單獨去報官,倒有些欲蓋彌彰似的。
這也是他為什麼寧願當冤大頭養著他們的原因。
“殺崔廉的跟盱眙的那批刺客是同一批人對不對?我們回去的路上會不會遇見這群人?要是這群人要殺人滅口……”
祝英台身子一顫。
“我們就這幾個人,能安全回去嗎?”
“若我沒受傷,和傅兄兩人護著你們走官道,也許沒什麼危險,但現在難說。”馬文才也沒刻意安慰祝英台,將路上的危險據實以告:“不過我返程前已經去信聯繫了家中在北面莊子的管事,讓他們帶人到沛縣接應,算算時日,也快到了。”
“我就知道文才你肯定做好了安排!”
祝英台一聽立刻放了心,“既然有人來接,你又受了傷,我們乾脆在考城多住幾天,養養傷,順便等沛縣那邊封了的路開了,趕緊回去。”
馬文才見祝英台如此樂觀,倒有些哭笑不得:“你之前還東想西想,現在倒一點都不擔心了,那群歹人也不知道有沒有走遠,有沒有盯著我們,我看你和梁兄最好多準備點防身的東西,平日裡也不要落單。”
“知道了,跟你們在一起,我有什麼不放心的。”祝英台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這考城也沒什麼好看的,路是破的房子也破舊,我們一路走來也不知見了多少,沒什麼好逛的,就算我要出去買點什麼,也會讓傅歧和梁山伯陪我的,你放心!”
馬文才心想,正是把你託付給梁山伯才不放心,這話卻不能說出來,只能將目光投向梁山伯。
此時恰好小廝將水送了進來,梁山伯像是沒注意到馬文才的目光,出門將水端了過來,準備給馬文才擦洗。
馬文才把追電喊了進來,又以“我有點餓去幫我要碗粥”為由,將祝英台支走了,這才在追電和梁山伯的照顧下清理傷口和自身。
馬文才的衣衫和繃帶一除,梁山伯又是一驚。
裴家的藥確實是好藥,止血效果靈驗無比,可傷口卻太過猙獰了,馬文才皮膚又白皙,此時被藥散凝固住的血痂和淤血橫七豎八的遍佈在他的身軀上,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梁山伯原本還存著一絲僥倖,覺得以馬文才不立危牆之下的性格,也許這些傷口有七分是為了迷惑別人的苦肉計,可如今一看,這哪裡是有七分是假,任誰看了這傷口,都會驚訝于馬文才為何受了這麼重的傷,趕了這麼長時間的路,居然還撐著沒倒的。
“這傷……我覺得最好找個醫官來看看。”
梁山伯帶著的傷藥是徐之敬給的,也是好藥,可他看著這幾道刀傷,竟不知該如何下手。
還是追電忍著悲痛,用溫水一點點化開馬文才傷口附近已經乾涸的血漬和血痂,小心翼翼的將已經黏在他傷口上的褻衣撕開。
那絹絲制的褻衣早已經貼在了傷口上,即便有水沾濕了,拉開時還是一陣撕扯後的疼痛,馬文才“嘶”了一聲,眼見著傷口又崩開了不少,而追電滿臉悔恨悲憤,梁山伯則是滿臉不忍,倒笑了起來。
“你們有功夫在這裡為我難過,不如手腳快點,讓我少受點苦。”
這一句像是讓兩人如夢初醒似的,立刻手腳麻利的擦乾淨傷口,一個人擦洗其他各處,一個人上藥,再用乾淨的繃帶纏好。
重新上藥的過程又是一頓煎熬,經歷完了之後的馬文才幾乎是精神困頓到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追電端著水盆,出去要換水,梁山伯幫馬文才蓋好被子,見他半夢半醒似的,又見他刀口雖深卻不在要害,面色複雜地問了一句:
“崔廉沒死,被人救走了,是不是?”
馬文才閉目不語,也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
“你這樣雖然能糊弄一時,卻把所有危險都扛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崔廉到底有何等驚人之處,居然讓一向慎重的馬兄盡力遮掩,甚至不惜自殘身體……”
梁山伯也並不在意他聽沒聽見,一邊彎身掖著他的被角,一邊在他耳邊微微說著:“在下欠馬兄良多,馬兄既然一意承擔,我也不會多嘴。但我等一路出的書院,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這麼大的事情,你自己一人擔著,又是這樣的身體,又能撐住多久?”
馬文才依舊沒有睜眼,只是眼皮子跳了跳。
“哎……”
為他掖著被子的梁山伯細細看著他的表情,見他心防如此之重,幽幽歎出聲來:
“……在馬兄心裡,我等就這麼不值得依靠嗎……”
他沒等到馬文才的回應,只能有些遺憾地縮回手,剛轉過身子,卻看見端著一碗粥的祝英台像是傻子一樣站在門口,瞪大著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滿臉都是震驚。
“你怎麼站在門口?”
祝英台那位置太遠,是聽不到他在馬文才耳邊的低語的,所以梁山伯也不擔心,只是他卻有些奇怪祝英台臉上的表情。
“你怎麼這幅樣子……”
祝英台強忍著八卦和尖叫的心情,端著碗好半天同手同腳地走進來,像是掩飾什麼地把粥放下。
“我,我送粥,送粥……馬文才睡著了?”
“大概是吧。”
梁山伯回頭看了一眼。
於是下一刻,祝英台立刻為難地皺起了眉。
“那怎麼辦?剛剛我上來時聽細雨說,縣衙裡來了幾個官員,問我們住在哪裡,細雨正在外面周旋,現在馬文才又睡了,誰去應付?”
她的目光從馬文才身邊換下的血衣上掃過,臉上不安的表情更重了:“就算馬文才沒睡了,他傷的這麼重,難道還要拖著一身傷見人?”
梁山伯感覺到被子下的馬文才微微動了一動,突然伸手按住了被角,安慰似的拍了拍。
“無妨,馬兄傷的太重剛剛歇下了,就讓他好好休息。幾個官吏而已,大概是來問話的……”
他站起身。
“我去會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