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靠近一月底,整個倫敦都彌漫在薄霧和冷空氣之下。
一棟搖搖欲墜的荒宅屹立在一片墳地之後,人人都對這個破落陰森仿佛鬧鬼般的地方敬而遠之,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地方竟然還會住著人。
厚重的窗簾遮住了大部分光,屋子裡一片黑沉沉的,不大不小的臥室裡擺放著簡單古樸的傢俱,這棟房子的內部倒不像外面那麼嚇人,至少還算乾淨整潔。
一位身材修長窈窕的年輕姑娘站在窗簾的縫隙處,安靜地注視著薄霧下的倫敦,她身後擺著一張簡單古舊的大床,床上躺著個人,深灰色的絲被蓋著他半個身體,他看上去十分虛弱,臉色蒼白如紙,人正在昏迷之中,薄唇微微抿著,眉頭輕輕皺著,一切都脆弱得恰到好處。
一隻烏鴉飛到了窗前,敲打著窗面,女孩注視著那隻通體全黑的烏鴉,等了許久它都沒放棄敲窗,於是她抬起手,也沒開口,手中的魔杖便發出一道光芒,光芒透過玻璃擊中那隻烏鴉,烏鴉的身子頓時僵住,幾秒鐘之後毫無聲息地墜落下去。
女孩怔了怔,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手和魔杖,喃喃說道:「怎麼會。」
是啊,怎麼會?
她只是想用個驅逐咒趕走烏鴉而已,沒想過傷害它,可為什麼真正用出來的會是索命咒。
回想起剛才那道綠光,女孩緊緊皺起了眉,她轉身望向床上那個似乎隨時會死去的男人,邁了幾步來到床邊,低聲說道:「我好像不能控制自己了。」
原本只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自語,只能算是她心底裡的一點困惑,但在她話音落下之後,一直緊閉雙眸昏迷的男人慢慢睜開了眼。
他黑色的眼眸望向床側,凝視著一頭金色長髮的女孩低啞說道:「短時間內擁有了遠超於過去的魔力,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來學會掌控它。」
「你在假裝昏迷?」坎蒂絲皺起了眉,身處於這間屋子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和失去了魔力的里德爾。
里德爾並沒否認她的說法,但也沒承認,他只是輕聲說:「我沒有必要假裝昏迷,我從頭至尾都只是在休息。」
「從頭到尾都只是在休息……」坎蒂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勾起嘴角低聲道,「有趣的說法。那麼不吃不喝『休息』了七天之後,里德爾先生感覺好點了嗎?」
里德爾臉上是病態的蒼白,這樣的臉色搭上黑色的發與深色的床,無處不顯露著一種極具魅惑感的英俊。
「我以為你不會希望我好起來,你應該恨不得我死才對。」他平躺在床上掃了掃周圍,立刻明白了自己身處何處,這個認知讓他皺起了眉,下一秒坎蒂絲回答了他的話。
「我之前就說過了,死對現在的你來說是種解脫。」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男人,「我現在只希望你能好好活著,我想好好看看失去了引以為傲的魔力,你還要怎麼生存下去。」她語氣冷淡,「變得和啞炮沒區別的伏地魔,食死徒看見了會怎麼想?」
里德爾是個驕傲的人,從小到大都是。
他很少有看得起的人,哪怕是食死徒裡的核心成員,哪怕是阿布拉克薩斯那種他看重的下屬,對他來說也僅僅只是僕人而已。
即便他口中稱呼他們為朋友,可現實是他從未有一天把那群人當做過朋友。
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感情,曾經的他是這樣以為的,直到他認清了自己的心,直到他做了出了今天這樣的選擇。
「如果你希望由食死徒來殺死我,那麼……」他開口說話,聲音沙啞而無力,可見他的身體還是非常虛弱的,他現在大概連撐著身子爬起來都做不到,只能躺在那作出回答。
坎蒂絲並不想聽他把這句話說完,她緊握著魔杖道:「閉嘴。」
里德爾深邃的黑眸望向她,非常順從地閉上了嘴。
坎蒂絲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說過很多遍不會讓你死,為什麼你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這個單詞?」
里德爾沒說話,這種時候他也無話可說,坎蒂絲湛藍的眸子裡彙聚著憤怒與掙扎,她用魔杖指著他說:「你這輩子都學不會聽別人說話吧,里德爾先生?」她往前走了幾步,魔杖幾乎抵著他蒼白的臉,「你是不是要永遠這樣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下去?也對,這好像也沒什麼關係了,反正不管我想不想讓你死,你都活不長了。」
這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坎蒂絲不是小孩子了,雖然她的樣貌停留在十八歲的時候,但她的經歷已經遠不止十八年。
將里德爾帶回來之後,她就仔細為他檢查過了,由於強行突破禁制,短時間裡耗盡了所有魔力,哪怕由聖芒戈最好的治療師來為他治療,也不能讓他再多活多久了。
他的時間不多了,如今已經過去了七天,說不定在未來的某一天裡,她醒來之後,就會看見他的屍體。
他不該就這樣死去的。
在他做了那麼多錯事,傷害了那麼多人之後,他怎麼能這樣輕鬆地揮一揮手就走了呢?
他害得她一生與幸福無緣,他害得她甚至都沒能看上最後一眼便與親人分離,他害她手染鮮血,害她從單純走向毀滅,這樣的男人怎麼能就這麼輕易地死去呢?
可是沒有辦法。
坎蒂絲這幾天一直在看書,她翻遍了里德爾之前留在這裡的書,沒有一本有用。
「你為什麼要哭。」里德爾努力撐起身子,也僅僅是斜靠在床頭這種程度了。他黑色的發遮住了他的眉和大部分眼睛,坎蒂絲只能透過房間昏暗的光線看到他眼睛片刻的光亮。
「我沒有哭。」她抬手抹掉臉上的水跡,淡漠地說,「憤怒的眼淚並不代表我在哭,我只是在惋惜不能有更多的時間來折磨你。」
里德爾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他安靜地望著坎蒂絲,比起坎蒂絲的渾身帶刺,他看上去更平靜安定一下,他從睜開眼睛到現在視線一直定在她身上,像是不打算錯過一分一秒看著她的時間,不浪費他剩下的所有時刻。
氣氛一點點變得僵凝,坎蒂絲抬手解開了長裙領口的紐扣,轉過身扯開了窗簾,陽光透過薄霧投射進整個房間,乍現的光明讓躺在床上的里德爾微微閉上了眼睛。
沒有了那股灼熱的視線,坎蒂絲稍微自在了一些,她背對著床站著,床上的男人在適應了光線之後慢慢睜開眼,低聲說:「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坎蒂絲頭也不回道:「這裡是你的家不是嗎。」
里德爾淡淡地掃過周圍,嘲弄地說:「是的,沒錯,里德爾府,這是我的家。」
坎蒂絲轉過身睨著他:「這是你殺了你父親一家的地方,躺在這張床上的時候你會想到他們嗎?殺害他們之後的數十年裡,你有過哪怕一秒鐘的愧疚嗎?」
「愧疚?」里德爾諷刺地笑了起來,這笑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他稍微咳了幾聲,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浮現出幾絲病態的紅暈,「我這一生最不需要懷以愧疚的人就是他們。那個男人拋棄了我母親,他骯髒的血脈讓我只要一想起來就作嘔。殺死他們的數十年裡我的確沒有一刻曾愧疚過,我甚至還因此感到興奮。只要一想起來那天,我就好像又活過來了。」
其實往深裡說,老里德爾一家的確不值得同情。
不管岡特小姐以何種手段騙得了他的心,他都不該用那種過於極端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
他當然可以離開她回到他的家,但她那時已經懷有身孕,老里德爾家也算薄有家產,他至少該給他們母子倆留一筆錢。
但他什麼都沒做,他的絕情讓岡特小姐在生下里德爾之後就絕望地選擇了死亡。
說白了,這一切錯誤的開始都源自於這對不該結合的「夫妻」,如果他們不曾相遇,就不會有里德爾的出生,那麼魔法界也就不會有風雨飄搖的幾十年。
因一個錯誤而出生的人,過著錯誤的一生,這又何嘗不是他的悲哀。
坎蒂絲的理念注定無法與里德爾共通,如果他們可以理解彼此,也不用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里德爾此刻的每一句話,都讓她感到由內而外的痛苦,她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刺著她的心,每和他說一句話,它就刺得越深,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指著他的魔杖幾乎是不自覺地就亮起了光芒,然後剛剛才勉強坐起來一些的人就倒在了床上,鮮血從他的口中噴出,將深色的床單染得更深了。
「……」
坎蒂絲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魔杖又看了看他,里德爾不斷咳嗽著,不斷有鮮血從他口中溢出,他蒼白的臉上很快也佈滿了血絲,坎蒂絲屏住呼吸走上前,念了一個清理一新清理了血跡之後,側坐在床邊扶住了他的肩膀。
這大概是他們決裂以來第一次靠得這樣近,彼此還毫無敵意了。
不,應該是有敵意的,至少坎蒂絲是有的,但她現在已經顧不上那個了。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她雙唇都在顫抖,「我沒有念魔咒,我也沒想過要用什麼咒語,可它就自己出來了。」
她雪白的魔杖掉落在床邊,里德爾平復了呼吸之後沙啞地說:「我會教你來控制它們,不用擔心,在這裡它只能傷害到我,傷害不了別人。」
坎蒂絲張張嘴,她很想說,哪怕是傷害你我也不想,可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還不願意傷害他。
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還要存有這樣的心思。
此刻矛盾的心情讓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萬聖節前夜,在他的死咒朝哈利襲去的時候,她其實是可以打斷他,先殺了他的。
可她最終的選擇卻是放下魔杖,選用犧牲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哈利。
好像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不管多憎恨他,她內心深處依然是不希望他死的。
可以讓他活著接受懲罰。
至少讓他活著。
坎蒂絲藍色的眼眸定在里德爾蒼白的側臉上,某個瞬間,時間仿佛倒退回了最初相識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孤兒院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臉頰也總是這樣瘦削蒼白。
大約是這一幕令人翻起了那份曾經真摯熱烈的感情,坎蒂絲問了一個她本不該問的問題。
「那個謙遜有禮,理智冷靜,優秀而受人喜愛的你,有哪怕一分一毫是真的嗎?」她極力控制著情緒,「還是從一開始,你就是個道貌岸然,披著人皮的惡魔?」
這樣近的距離,聽著她這樣的質問,還真是讓里德爾不知該喜該悲。
從頭到尾,不管對別人是真是假,不管最初他怎麼想的,他對她的感情都沒假過。
他轉過頭面對她,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他原本是想回答她的,可轉過頭之後他只想做一件事。
他垂下眼眸,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然後靠近她,吻住了她的唇。
坎蒂絲驚呆了。
她根本沒想到時值此刻他竟然還敢這麼做。
她在反應過來的一瞬間推開了他,毫無防備也沒有能力防備的里德爾倒在床上,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次坎蒂絲沒再靠近他。
她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看著他煎熬,絲毫不為所動。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里德爾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偶爾清醒的時候,哪怕她不願意,他也會努力告訴她如何去控制那強大的魔力。
其實在最初的時候,連他都不知道在他耗盡魔力為她找回感情之後,屬於他的力量會到她的身體裡去。
這樣想想其實也是好事,他死了之後,他的力量還留在這個世界上,他把他此生最看重、為之付出最多的魔法全部給了她,只要她學會掌控它們,假以時日,她甚至不會遜於鄧布利多。
他把他最值錢的東西給了她,也算是彌補了他犯下的錯吧。
這是他的想法,他最後的想法,可他依然想錯了。
他到底還是不懂坎蒂絲。
坎蒂絲根本受不了這些不屬於她的魔力。
她備受煎熬,那股力量在她身體裡像有自己的意識一般,蠱惑著她去做很多她不想做的事。
比如說傷害里德爾。
深夜,萬籟俱寂,唯有里德爾府的某個房間裡傳來男人痛苦的低吟聲。
坎蒂絲使勁甩開了自己的魔杖,握緊雙拳道:「把它拿走!」她崩潰地說,「我不要它,我求求你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這是里德爾這輩子第一次體會鑽心咒的感覺,還是魔力不亞於他的人使用的鑽心咒,即便這鑽心咒是她無意識對他用出來的。
他用了很長時間才稍微緩過來,他用盡力氣支撐起身體,一點點靠近倒在床邊的坎蒂絲,用手撫過她的髮絲低柔地安撫道:「會好起來的,你會學會使用它的,你現在已經可以掌控一部分了不是嗎,不用擔心,你不會傷害到別人……」
「可我也不想傷害你!」坎蒂絲大聲吼出了她最不想說的那句話,這句話說出來的一瞬間,她既覺得解脫,又覺得再無尊嚴活著。
她睜大眼睛,望著近在咫尺的人說:「我們一起死吧。」她抓住他的手,一字一頓道,「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就像十年前那樣,我們誰都不要再回來,就這樣。」
她撿起魔杖,將桌上的檯燈變成一把刀,抽起那把刀便刺向胸膛,里德爾直接握住了刀刃,硬生生將刀調轉了方向。
鮮血順著刀刃啪嗒啪嗒掉在地板上,坎蒂絲愣愣地望著那把刀,她不想哭的,可到了這個時候好像除了哭也沒什麼可以做的事了。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她喃喃地說了句,鬆開了刀柄,但里德爾依舊握著刀刃。
「你想做什麼?」她望向他,輕聲問了句。
里德爾黑白分明眼眸望了她許久才微微笑了一下,他笑得那樣紳士得體,那樣風姿斐然,讓坎蒂絲不由想起了他們剛開始戀愛時,那個總是被人簇擁的,倨傲自信的優秀男孩。
「有句話你說得很對,坎蒂絲。」他聲音嘶啞道,「讓我這樣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懲罰。」他緩緩將刀轉過來,用另一手從坎蒂絲手中拿過她的魔杖,試著用它發出魔咒,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失去了所有魔力,變得還不如麻瓜,這樣的生活我的確過不下去。」他勾起嘴角低語道,「我這一生都為它而驕傲,現在我失去了它,那麼這樣的我也不再是我了。」他將魔杖丟到了很遠的地方,然後握住刀柄,再次望向坎蒂絲說,「懲罰到現在也足夠了吧,這些天生不如死的生活已經足夠折磨我了,希望你可以別再恨我,等我真的死了之後就去找鄧布利多吧,他能讓你忘記這一切,你可以重新開始你的生活,這一次我不會再出現了。」
「你要幹什麼!」
坎蒂絲發現不對的一瞬間就朝他撲了過去,可已經太晚了,里德爾滿是鮮血的手握著刀刺入了他的心臟,坎蒂絲的魔杖被丟得很遠,他沉重的身體壓著她無法去找回魔杖為他治療,她那一刻緊張激動到忘記了她可以用飛來咒找回她的魔杖,這或許就是梅林的旨意吧……
心臟被刀刺入是無可回轉的,在生命終結的前一秒,里德爾用他最後的氣息望著她的眼睛說:「你的眼睛是藍色的……我的眼睛是黑色的。我變得越來越黑暗,我沉浸在黑暗中,但你卻越來越明亮。我希望你的眼睛永遠這麼藍,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奪走它的顏色……」
……
……
從未想過他真的會死。
可當他的身體變得冰冷,當他沒有了呼吸之後,死這個現實她好像必須得接受。
坎蒂絲抱著里德爾冰冷的身體,他滿身是血,身上很多處都有傷,留下那些傷口的人是她。
這算什麼呢?
這到底算什麼呢?
為什麼到頭來,只不過是想要得到愛情的兩個人,最終得到的都是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