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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76章
第七十六章:媽媽,我們回家

  那日晨間,趙野與原婉然手牽手,閒聊出門。

  原婉然道:「……我喜歡刺綉。你別擔心,果然我在綉坊受委屈,一定辭工回家。」

  趙野鎖門,道:「沒受委屈也能辭工回家,隨你歡喜在家接接小綉件,或者不接,就種種花,弄弄草,寫寫字。」

  「知道有你在,不愁沒錢使,不過既然我能掙錢,一塊兒分擔家計也好。再說了,現如今家裡幷無老人小孩要照料,我在家無事可做……」

  趙野低頭咬她耳朵,壞笑道:「有我在,你怕無事可做?」

  原婉然輕拍他一記,嗔道:「在街上,要規矩。」

  趙野言語調笑,正要扶她上車,街道那頭一人騎驢筆直朝他們奔來。

  「大哥、嫂子。」騎士喚道,他年紀輕輕,頭戴綠頭巾。

  原婉然覺得來人有幾分眼熟,趙野一旁提醒,「葛子,天香閣的人。」

  葛子奔到他們近前勒繮下地,滿頭大汗神色緊張。

  這時分北裡人該當歇息,葛子却倉皇找來,趙野因而劈頭便問:「出什麽事?」

  葛子報導:「薛媽媽出水痘。」

  原婉然在旁聞得「水痘」兩字,有刹那的怔忡,一時仿佛又獨個兒陷在黑暗裡,縮成小小一團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生病了。」

  她不覺攥起拳頭,連帶將趙野的手一握緊。

  趙野聞訊面色大變,却仍察覺原婉然异樣,他攬住她肩膀安撫,又問葛子:「大夫怎麽說?」

  許是趙野眼神太逼人,葛子別開眼,「……大人發水痘本來凶險,薛媽媽又不是結實身子……」

  趙野立時道:「婉婉,讓葛子駕車送你去綉坊,我騎驢去天香閣。」

  「我跟你去。」原婉然連忙道。

  「不行,我出過水痘,你……」

  「我也出過。」

  趙野愕然,「方才你害怕這病,不是因爲沒出過水痘?」

  原婉然搖頭,「我們一塊兒去。」

  到天香閣路上,葛子提了薛媽媽發病始末。

  薛媽媽先頭髮熱,自個兒把脉疑心染上水痘,因她所精者在婦科,不能認定,便另請痘疹科大夫診治。那大夫斷定是傷風,到今兒薛媽媽却發高燒,起紅疹了。

  趙野眉頭深鎖,轉向身畔的原婉然,喚了喚她。

  原婉然明白趙野受過薛媽媽大恩,情同母子,心中早有主意,這時便接口:「我們接媽媽回家。天香閣熱鬧,不好養病……」

  趙野抓起她的手凑在嘴邊重重親吻,這一下親得響,葛子連同路上行人看過來,原婉然脹紅臉却未抽手。

  她輕輕撫上趙野頭髮,「綉坊那兒我先不去了,咱們一塊兒照顧媽媽。」忽然想到薛媽媽乃官妓身份,因問道:「教坊司肯放人嗎?」

  趙野冷笑,「教坊司不留瘟疫病人,一旦上報消息,官員便來攆人。病人必須自尋地方養病,無處可去便送養濟院自生自滅。」他牽住原婉然的手,一路不曾鬆開。

  夫婦倆到得天香閣,閣裡許多男女未睡,在大廳低低交談。一個老婆子見了趙野便上前告訴:「阿野,教坊使到了。」

  趙野眉心竪痕又多了幾條,「這麽快?」他牽著原婉然行走更急。

  「不知誰作了耳報神。」老婆子跟不上,便在趙野後頭喊道:「媽媽遷去小院了。」

  小院在天香閣後方畸零角,趙野夫妻步進院子,院子當心一個麻臉官員坐在椅上,臭著臉拿汗巾掩口鼻,椅旁兩差役侍立。

  下首幾個娘姨龜奴都是天香閣有體面的老人,其中一個娘姨遞上一錠雪花銀,陪笑道:「大人,我們媽媽自從發熱,便怕將病氣過給旁人,自行避來這……」

  教坊使攤手接過銀子納進袖裡,鼻孔朝天,「哼,染了疫病,如何不上養濟院?」

  「那時不知是水痘……」

  「如今曉得了,還不快滾?」

  一個老龜奴道:「您老寬限點時間,閣裡車子全派出去了……」

  「沒車,騎坐騎,用爬的也行。總之,給我滾。」

  「大人,痘疹病人不好見風……」

  「一個老妓,死便死了,天香閣多少貴人出入,別髒了地方。——薛媽媽,你再不出來,我讓人動手。」教坊使向左右差役道:「把人轟出去。」衆人連忙打躬作揖懇求。

  「不准動。」趙野喝道:「我帶媽媽走。」

  教坊使鼓起眼把大腿一拍,喝道:「大膽,惡聲衝撞長官,你個龜奴和……」他瞟向趙野身旁原婉然,原婉然姿容端麗,衣著樸素,他似乎拿不准這是花娘或丫鬟,不由頓住喝駡。

  趙野冷笑,「我是良民,不歸大人轄治。」

  教坊使噎住,很快又道:「良民我也能治你,托個關係的事。」

  驀地房裡有人道:「阿野,不得無禮。」

  薛媽媽在娘姨扶持下緩步出屋,頭戴帷帽,全身包裹嚴實。

  「大人……」她沙啞喚道,話音未落便一陣咳嗽。

  教坊使由椅上跳起來,雙手摀嘴更緊,模糊話聲由他手後傳出,「你別過來,不怕病氣也怕楣氣。」

  薛媽媽定住脚步,咳嗽聲却更大,教坊使又退三步。

  「大人,我這便離開。只是孩子年輕不知事,請大人看在這些年妾身爲大人效力,原宥他則個。」薛媽媽話聲嘶沙氣虛,然而說到「爲大人效力」隱隱透出一股鋒利威勢。

  「罷,罷,大人不計小人過。」教坊使讓差役掏出具保文書,指揮趙野過來,「既是你接人去住,過來畫押按手印,留下姓名住址。人死了便罷,活了不送回教坊司,或者逃了,哼,唯你是問。」

  趙野按手印時砰地重重落下,教坊使欲待發作,薛媽媽便上前靠近,唬得他火速收下文書離去。臨走他嚷道:「我一刻以後回來,你要還在,哼。」

  薛媽媽請在場衆人進房議事,她坐在堂上道:「列位,我這一去,必不能回。」

  趙野臉面緊綳,緊緊握住原婉然的手,原婉然輕撫他手臂。

  衆人都勸薛媽媽寬心,薛媽媽道:「謝謝你們好意開解,自家身子自家知。這其實幷非壞事,我要上岸了。」

  她說時風淡雲輕,笑靨坦然,其他人都紅了眼眶。

  薛媽媽又道:「天香閣裡都是苦人,我走後,還望列位依舊一條心,互相扶持體諒。」

  她緩了緩氣,提起在場數人姓名,指著桌上幾隻匣子,「我全副身家都在這兒,列出細目列表,請你們全數變賣。所得銀錢資助天香閣裡貧病老幼。那隻剔紅四層山水珠寶盒,盒裡首飾你們隨各人喜歡,揀一件留作念想。」她歇半晌,又道:「城東四喜胡同的宅子、四副頭面留給阿野夫妻,酬謝他們替我送終。」

  薛媽媽交代完畢,因是有疫疾在身,也不與閣裡未到的其他人辭別,由小門悄悄離去。臨走前,她深深望向天香閣,上了車仍由後窗望去,直至天香閣消失在街道盡頭。

  原婉然扶著薛媽媽回身依靠車壁休息,但聽她輕輕一聲苦笑。

  「曾經……曾經日裡夜裡作夢,都在逃離天香閣……」聲音底下感慨萬千。

  原婉然不知說什麽好,握住她的手,一會兒柔聲道:「媽媽,我們回家。」

  薛媽媽看著她笑了,「好,好孩子。」

  原婉然將薛媽媽安頓在她房裡歇息,等天香閣運來薛媽媽的紫藤盆景,趙野便要出門買桑蟲猪尾。

  原婉然在旁提醒:「相公,你順道上冰窖買些冰,媽媽起疹癢,冰敷會好受些。」略略遲疑,她又道:「再買痘疹娘娘的圖像和香燭吧,我來供奉。」

  趙野默然,自薛媽媽出事後,他便有些心神不屬,這時盯著原婉然瞧了一會兒,忽然開步走來,俯身將人牢牢抱住。

  他埋在她頸窩發間不發一語,而她靜靜受著他傾身依來的份量,摟住他輕拍背脊。

  趙野走後不多時,大門處便有人拍門不止,原婉然上前應門,門首外但見訪客中年麻臉,一身官服。

  「教坊使?」原婉然小臉不由自主沉了三分,先前這人這樣不拿薛媽媽當人。

  那教坊使却恍若未覺,衝她笑出滿臉摺子,要多親切便有多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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