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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新版)第二二一章:杖刑
(正文下半部分是新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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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霞榭裡,正房簷廊下,趙玦坐在椅上,將紫銅手爐輕擱於大腿,手捧著取暖。

院子裡傳來劈哩啪啦響聲。

嬤嬤舉起大板,往她身前伏在長凳上的人打下。板子隔著那人的羅裙結實打在臀部上,清脆響亮,激起板下人吃痛嘶聲。

“別打了。”原婉然向趙玦喊道,想起身卻教丫鬟按在趙玦附近椅上。

趙玦坐視院裡行刑,一語不發,秀麗的側臉輪廓面無表情。

嬤嬤將手裡板子舉起拍落,周而複始沒停過。

“別打了。”原婉然總算掙開丫鬟箝製,由廊下跑入院子,抓住嬤嬤手中板子,不讓它落那伏在凳上受刑的丫鬟身上。

然而她就一個人,攔住了這個嬤嬤,其他嬤嬤繼續擊打另外幾個丫鬟,更有幾個丫鬟過來要拉她回廊下。

原婉然情急跺腳,喚道:“趙玦。”

夏人習俗,直呼人名諱極為冒犯,院裡下人有的失色,有的嗔視原婉然。

趙玦頭一回由原婉然口中聽到自家姓名,調轉視線深深凝注她,平靜的臉上有種難以分析的神情。

原婉然以為趙玦將有所回應,趙玦反倒低頭掀開手爐,拿起小銅火箸兒,有一搭沒一搭撥攪手爐內裡灰燼。

原婉然急道:“趙玦,你讓嬤嬤們別打了,爬樹的是我,又不是丫鬟。”

“這會子知道急了?”趙玦慢悠悠開口,聲調閑散:“方才在樹上怎地不急?”

原婉然不解:“我在樹上有什麽好急的?”

趙玦不覺將手中小銅火箸兒使得重了些,直戳爐壁。

他冷冷道:“是啊,你在樹上穩若泰山,全不怕掉下來。”

當時他在地上,眼瞧這村姑攀在樹上高處,從容東張西望,把他看得肝火直冒,煩躁難抑。他欲待揚聲叫她下來,顧慮她厭惡畏懼自己,萬一受驚手抖腳滑,後果不堪設想。權衡利害,他隻得忍氣躲在石亭後,直至她下地方才現身。

原婉然鬧不清趙玦這番陰陽怪氣究竟唱的是哪出戲,胡亂應道:“我身手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那廂語出無心,在趙玦這廂,“你又不是不知道”言下之意說明兩人相熟。雖則她未言及這分相熟來自西山那場患難,趙玦卻記憶猶新。

自打他們反目,兩人碰面不是劍拔弩張,便是形同陌路,此刻他們相處頭一遭略略沾了點往日情誼的邊兒,好似生出一絲絲舊時的親近。雖說那絲親近若有若無,畢竟聊勝於無。

他語氣柔緩了些:“善泳者溺於水。”又道:“松樹幾丈高,一個不小心摔落,不死也殘疾。”

他不提還好,一提,辭色重添幾分嚴厲:“丫鬟本該時刻以你安全為念,照料周全。你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爬高涉險,她們無一人能攔下你,就是失職。——好生打。”

嬤嬤得令,手中板子更加不容情落下,有丫鬟吃疼叫出聲。

原婉然額生細汗,道:“趙玦,當初我在山上爬樹,你不也沒攔著我?”

趙玦道:“此一時,彼一時,況且孤秀崗的松樹比山上的高多了。”

原婉然見他油鹽不進,咬牙道:“好,你打,盡管打,她們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說起來,她們幫著你軟禁我,我何必理她們死活?你打人,無非存心讓我不得安生好轄治我,我不上當。”說完,走向正房堂屋,掀起門簾一甩,徑自進房去。

原婉然回到寢間,坐在床沿摀住雙耳。

她心知肚明別業裡所有人都算得上趙玦幫凶,然而丫鬟同為女子,奴仆之身不由自主,這些日子以來,又無微不至照料她,眼下她們受苦,她無法全然無動於衷。

不多時,寢間隔扇門響起剝啄聲。

原婉然松開摀耳的雙手,但聽門外趙玦道:“我叫停杖刑了。一會兒大夫就過來,替丫鬟醫治杖瘡①。”

原婉然連忙爬上臨窗暖閣炕上,支起窗戶往外望,果然院裡掌板嬤嬤皆離去。

寢間門外,趙玦徐徐道:“你登高爬樹,打算探路逃跑?趁早打消念頭,別業門禁森嚴,不是打扮成丫鬟就能混出門去。”

原婉然聽得趙玦這般說,心頭一緊。

她特意仿照丫鬟慣穿的無紋夾襖和比甲裁新衣,為的正是喬裝成奴婢出逃。

趙玦接著道:“也別想靠衣服顏色遮掩行藏,你騙得過護院眼睛,騙不過看家狗的鼻子。”

原婉然泄了勁兒,頹坐在炕上。

她聽韓一提過,刺客細作潛形匿跡,會穿著近似草木土石顏色的衣服融進當地景致,躲過敵方偵察戒護。

依照這般道理,她才讓針線房給她裁了霜色和烏色棉襖。

時序進入秋冬,她逃跑時候躲藏在戶外,棉襖可禦寒;烏色可混入夜色裡,霜色則混入冬季雪景。

趙玦語氣平淡挑破此事,想來一早看穿她利用衣色“雪隱鷺鷥,柳藏鸚鵡”的謀算……

孤秀崗的風波傳到歸去軒,池敏正坐在琴桌前,丫鬟跪在地上,雙手捧起水盆伺候她洗手。

江嬤嬤興衝衝跑到池敏跟前報信,池敏接過另一個丫鬟遞上的細布拭手,美目盛滿困惑。

江嬤嬤得意點點頭:“姑娘沒聽錯,流霞榭那位娘子爬樹。”

池敏吩咐丫鬟退下,眼珠一轉,瞥向書房簾外。

江嬤嬤會意,道:“我進來前,讓下人都散了。”

她話歸正傳,連說帶比道:“來報信的婆子是個粗人,都還說開眼了,原娘子手扶樹乾,蹭的一下子就上樹頂去了,比猴子伶俐。”

池敏沉吟,而後道:“根據旁人形容,原娘子遊園素來文靜。她今日反常,必有緣故。”

江嬤嬤擺手,道:“八成從前裝文靜,今兒憋不住,現原形啦。”

池敏道:“原娘子來了一陣子,所受供養豐厚,玦二爺卻始終不曾清楚表態她身分名分,這與我境況倒是相似。興許她和我一般,迫於無奈來到別業,今日她奮起反抗,故有爬樹之舉。”

江嬤嬤道:“我說不像。玦二爺對姑娘可上心了,得空便來探視你,幾年來都這麽著。這原娘子初來乍到,玦二爺已經將她晾在一旁,好些天不曾去流霞榭。退一萬步說,哪怕真有那麽點意思,原娘子今兒唱這出猴戲,夠玦二爺倒胃口了。”

“有人稟報玦二爺了?”

“比這還妙。”江嬤嬤眉飛色舞:“好死不死,玦二爺正在園裡,親自將原娘子抓了個現行。”

池敏淡然問道:“後來呢?”

“玦二爺將原娘子送回流霞榭,叫了掌板嬤嬤過去。”

“掌板嬤嬤打誰?”

“打丫鬟,院外的人聽到牆內丫鬟叫痛。原娘子阻攔動刑不成,她氣不過,和玦二爺拌嘴。鬧了一會兒,玦二爺才肯叫停。”江嬤嬤說到後來咯咯笑。

池敏正色叮囑:“奶娘,你當著旁人可別這樣幸災樂禍。”

“哎喲,我這不是替姑娘歡喜嗎?”江嬤嬤收斂笑容,道:“先前玦二爺又帶原娘子進園,又指派過銀燭照料她,我真擔心他變了心腸。今兒情勢明朗了,玦二爺沒將那原娘子當回事。要不,他怎舍得在人前處處給原娘子沒臉,對她的丫鬟說打就打,不管她如何求情都不理睬。”

池敏道:“未必。”

“啊?”

“園裡賞罰用刑自有管事娘子主持,你看過玦二爺親自發落過下人幾次?”

“這個……”

“兩次。”池敏自問自答,又道:“一次我犯胃疾,廚房送來的飯菜誤灑胡椒,玦二爺吩咐將領頭廚娘攆出園子,另一次就是今日。”

“啊,是有這回事。”江嬤嬤面容一肅,道:“姑娘,你是說,玦二爺只在下人怠慢他看重的人,方才出面……”

池敏不語,低眉調動琴軫。

江嬤嬤忙道:“可是姑娘替廚娘說情,玦二爺便依了,對原娘子並不買帳。”

“原娘子爬高,萬一摔落,骨折都算僥幸,比我吃進胡椒嚴重多了。假使原娘子一開口,玦二爺便叫停杖刑,才是沒拿她當回事,一次打這許多下人,更是破天荒。”

“這不能啊。”江嬤嬤絞起手絹,道:“玦二爺既中意你這般閨秀,又怎會看上一隻活猴?”

池敏冷笑:“我喜歡七弦琴,七弦琴卻不只一種式樣。”

江嬤嬤靜思半晌,喃喃自語:“咱不怕,人吃多燕窩魚翅,嘗到醃菜根自然新奇有味。等新鮮勁兒過了,比出燕窩魚翅的精致,立刻就不希罕了。”

“什麽燕窩菜根的?各人有各人的好處,只是我們不識原娘子,不知其美罷了。”

江嬤嬤道:“原娘子哪裡美?相貌差姑娘好大一截。”

池敏不接腔,坐正身子,調息凝神,纖手撫琴,指下叮咚琤瑽流出《洞庭秋思》的曲音。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①杖瘡:受杖刑後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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