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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第一四九章:借刀殺人
“伊稚奴,快過來。”朦朧中,韓一聽到母親柔聲叫喚。

他抬眼看去,阿娘亞絲綺坐在炕上,濃眉杏眼,笑靨柔媚,一頭烏發松松綁成肥辮子,由頸後施邐落在炕面。

他的大小阿父各據阿娘左右,一個替她安放背後枕頭,一個用小銅火箸兒替她紫銅手爐撥灰。

韓一趨向前去,喚道:“阿父,阿娘。”父母近在眼前乃是最尋常不過的光景,不知為何,他卻分外歡喜

“阿娘給你們兄弟倆繡了帕子。”亞絲綺轉眸,向跟在韓一身邊的圖光嫣然一笑。

圖光問道:“阿娘,既然也給我帕子,怎地隻叫大哥過來?”

亞絲綺笑道:“你是伊稚奴的小尾巴,他到哪兒你跟到哪兒,叫他過來,自然你也過來啦。”她將兩塊綢緞帕子一一遞給兒子們。

兄弟倆接過帕子,謝過母親費心,再端詳帕子,不約而同偏起頭。

韓一欲言又止,圖光小腦袋瓜子越偏越歪,一會兒道:“阿娘在帕子繡花。”

亞絲綺彎起琥珀色眸子,面有得色,“是呀。”

圖光指著帕子一角一團小小黃綠繡樣,問道:“為什麽繡鴨子在草地上跌了個狗吃屎?”

“哪來的鴨子?”亞絲綺傾身向前,嗐地一聲,彈了彈小兒子的額頭,“你那什麽眼神,我繡的是花。”她纖指搭在圖光手中帕子,順著上頭繡樣勾勒輪廓,“呐,綠葉托著一朵和卡麗花。”

韓一兄弟倆盡皆無語,他們母親意在繡綠葉黃花,此事不假;繡成的花樣看上去像小黃鴨子撲倒草地上,也不假。

大阿父可汗和小阿父洛桑向他們兄弟微挑眉葉。

韓一煞有其事點頭,“唔,我看出來了。”腳尖輕踢身旁圖光。

“啊?——哦哦,我也認出來了。”圖光接話。

亞絲綺笑道:“你們都不留心花兒草兒,否則一眼便認出來。”

韓一瞥見母親指尖隱約有透明油膏光澤,因問道:“阿娘繡花扎傷手?”

“是呀,”亞絲綺抬起手,“戳了好幾個窟窿。”

韓一問道:“針線上的事,為何不交由針線房代勞?”

“近來幾位相熟的夫人上門,個個誇說她們女兒女紅了得。我突然想到,自己從沒替你們父子做過針線,想試試。哎,還是管鋪子莊子順手有意思。”

小阿父洛桑道:“眾所周知你討厭做女紅,那些夫人找你談她們女兒手藝做什麽?”

亞絲綺哈哈笑道:“這心思你們男人就不明白了吧?她們打伊稚奴的主意,想他作女婿。咱們格爾斡家有子百家求,我面上不顯,心裡可樂壞了。”

可汗與洛桑恍然大悟,微笑睇向韓一。韓一終究是少年,遇到兒女情事,也難為情低了臉。

亞絲綺道:“伊稚奴,別害臊。你好開始留意物色媳婦了。咱們家找媳婦,只要姑娘人品好,你又中意,那便行了。”

圖光忙道:“也要我中意。”

亞絲綺明知緣故,故意道:“又不是你討媳婦。”

“怎麽不是我討媳婦,我們兄弟要共娶一妻,”圖光拉住韓一手臂,抬頭仰望,琥珀色的圓眸燦燦生光,“大哥和我不分家,永遠在一塊兒。”

嘩啦啦!一陣冷水兜頭澆下,韓一不由自主打個冷顫,醒了過來。

家人們的身影消失了,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牢房,以及他所躺著的乾草鋪墊的黃土地面。牢房外牆壁上,油燈光線濁黃,發出脂油燃燒的腥臭氣,地上則是油垢尿騷臭味。

牢頭的破鑼嗓子扎入韓一耳膜,“兔崽子,爺來了你不起身下拜,大剌剌在地上挺屍!你家就要死絕,還跟我充貴公子,端架子!”

韓一但覺後領一緊,教人提起搧了一耳光,須臾又給重重扔回地上,接著臀側大腿迎來一陣踢踹。

牢房外,獄卒陪笑,“頭兒,下手輕些,輕些。”

“我下手還不夠輕?”

“頭兒,他身上帶傷,不經打啊。前幾日他高燒昏迷,大夫說了,病勢有些險。頭兒,你和他家有……有仇,也不是非親手報仇不可,留給劊子手折騰,他更受罪。”

牢頭停了毆打,口內詈罵不絕。

韓一倒在地上,隻當自己死了,充耳不聞。

前陣子,他行刺天德帝未捷,反倒昏迷,醒來後已身陷囹圄,身上給剝得剩下中衣,找不著母親留給他的繡帕。此外,他右手沾了墨跡——興許昏迷時有人抓他的手,徑自按了手印。

獄卒見他醒轉,揚聲叫其他人前來。這處牢裡規矩,犯人收監,獄卒先毒打一頓來個下馬威,好掐住犯人家屬送錢孝敬。倘若犯人家屬無力或不願孝敬,犯人便教獄卒當成出氣筒,打著玩兒。

最先進牢房整治韓一的是牢頭,那削瘦中年男子面上數道刀疤火燎傷痕,已自猙獰,目光還不善。

他問道:“你是格爾斡家的大兒子?”

韓一所中蒙汗藥藥力尚在,雙腿虛浮,但極力挺背站穩,答道:“是。”

牢頭笑道:“我老家鬧饑荒,全家乞討來京城找生路,吃過你家粥廠施的飯食。”說完,一拳打在韓一肚腹上。

那一拳力道甚重,韓一哇的一聲,彎腰跪下,將胃裡不多的余物全嘔了出來。

牢頭跟著腳踹,“我們全家靠你家活命,曾經感念得緊,你家卻關了粥廠,不久我父母老婆兒女便病餓而死。”他吼道:“你家富得流油,抄沒家產足足有桑金五年稅賦這麽多,為什麽不多施幾日粥?你家利用窮人施粥作表面工夫,搏了好名聲,便不管人死活!”

那牢頭拳腳交加,把韓一打到爬不起來,縮成一團。其他獄卒本來在旁看好戲,不少人還等著接在牢頭後頭,體會一把痛揍昔日桑金首富兒子的滋味,及至見頭目將韓一打得不好,反倒紛紛上前勸阻。

“攔我作啥?”牢頭怒道:“平日有富家子弟收監,你們從不手軟,輪到格爾斡家的王八羔子,就心疼了?”

獄卒忙道:“頭兒,您別說笑,誰心疼反賊來著?教人聽了當真可不得了,沒準將咱們打成同黨。”

另一個獄卒道:“頭兒,天地良心,牢裡一班賊囚根子教大夥兒打得死的死,殘的殘,誰心疼過誰?”

牢頭道:“既不心疼,別攔我報仇!”

獄卒陪笑,“不是,頭兒,您是這牢裡的頭目,您想動哪個賊囚根子,兄弟們不敢有二話。可這王八羔子不同旁的王八羔子,他是欽命要犯,上頭沒特別交代,就得按規矩,讓他死在法場刑台上。他若死在牢裡,咱們沒法交代,也擔不起乾系。”

牢頭道:“打幾下,死不了!”

“您老人家武功不一般,一個不慎動真格,尋常人哪吃得住?他已經中了幾箭,夠受罪的了。”

眾獄卒好說歹說,好容易勸離牢頭,其余人也走了個乾淨,不敢動韓一一根寒毛,生怕他傷勢雪上加霜,有個三長兩短,上頭問罪究責。

韓一孤零零倒在沾濡嘔吐物、亂草狼藉的地上,全身劇痛,神智迷茫。他一線神思遊離,思及父母生前不只布施粥藥,也悄悄資助寺廟救濟窮苦,行善不欲人知,避免風頭太盛,引起朝廷猜忌收買人心。

韓一問過父母,既然擔心招惹後患,為何堅持行善。

“我們有余力,能幫人就幫。”大阿父可汗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將心比心,將來格爾斡家子孫落難了,阿父也盼望有人像如今咱們待旁人一般,拉他們一把。”

圖光引用新學的話說道:“會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大阿父摸摸圖光的頭,“其實好人未必有好報,但是阿父相信,秉持善念,流轉世間,終有回應。”

韓一躺在冰冷的地上昏昏思忖:大阿父,濟濟兒恩將仇報,牢頭因恩成仇……

之後,那牢頭日日來找韓一麻煩。其他人唯恐韓一折在牢裡,連累自己吃掛落,避他而遠之自不必提,見牢頭進他牢房打得稍久些,還要趕來拉開調解。

韓一從小受父母悉心栽培,由待人接物,到四海行商,教曉諸般道理,並不縱容嬌慣。然而他到底生在大富之家,家裡家外教人當成鳳凰一般看覷,盡管曉得人心叵測,見聞經歷絕大多趨於光明。

在牢裡,他實地見識人性險惡。

獄卒在牢裡為所欲為,稍不順心,便捶打犯人,折磨凌辱似家常便飯,獄裡時不時響起哀嚎。

某日,韓一挨完牢頭拳腳,兩個獄卒過來放飯,他聽到牢頭不以為然道:“孔其泰、安恪,你們剛剛去過女牢?”

兩個獄卒抵賴,牢頭指出他們衣衫凌亂蹊蹺,面上抓痕猶新,那叫孔其泰的獄卒無法,乾笑道:“頭兒火眼金睛,暪不過您。”

牢頭冷哼:“少拍馬屁,你們趁人之危,仗勢欺負女流,算什麽好漢?”

安恪嘻皮笑臉,道:“我們從不指望當好漢,可也不做王八蛋。俗話說的好:‘有便宜不佔,準是王八蛋’,那些女娘既落入牢裡,我們還客氣什麽?”

“是啊,她們遲早充作官奴官妓,供人玩弄,多經我們這一手不多,少經我們這一手不少。”

牢頭還是罵,安恪笑道:“頭兒,就算咱們不去,女牢那兒,烏賴、莫格和額勒就不會放過她們。”

牢頭道:“我管不著女牢,管得著男牢,不準你們再去欺負人!”

過數日,桑金太子登基,濟濟兒進牢裡看視韓一。

他僧袍光鮮,在侍從擺好的黃梨木圓背鏤雕交椅坐下,手持念珠,笑容慈和。

他說:“大公子臉上開了果子鋪,青一塊紫一塊。”

韓一滿肚子疑問,好容易得見濟濟兒,開口便問:“我父母弟弟的屍首怎麽了?”他進宮行刺,身分敗露,最擔心連累家人遺骸。

“新皇大赦天下,你家人給拖去亂葬崗扔了。”

韓一半信半疑,濟濟兒笑道:“我不信陰司鬼神之說,犯不著同他們皮囊過不去。”

“那我師傅呢?”

“等找到韓東籬,便送他和你師徒團聚。”

韓一心頭一輕,慶幸師傅尚未被擒。

濟濟兒柔聲道:“大公子,貧僧今日來和大公子訣別。你刺殺先皇,按律凌遲處死,後日行刑。”

韓一早料到自己沒好下場,只是遭仇家設計利用,終究氣恨。

“是你嫁禍於我!”

“大公子就擒那日,便自行招認行刺始末,在供狀按了手印畫押,怎是貧僧栽贓嫁禍?”

“無恥,你趁我昏迷時按的手印。”

濟濟兒說道:“你盡管這麽說,載入史冊裡的來龍去脈卻是:燕王和你格爾斡家平日有生意往來,後來他怨恨先皇殺他長子,你怨恨先皇抄家滅族,兩相勾結,行刺皇帝。你和燕王就擒後,先後在牢裡招認不諱。”

韓一不和他在這事上頭分證,質問另一個緊要問題,“我家遭禍,是你挑唆?”

濟濟兒用他那張一向以慈悲神情示人的和藹面孔,微笑答道:“正是。”

韓一高聲問道:“我家和你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你非除之而後快?”

濟濟兒笑容微斂,道:“我無意殺光你全家,要怪就怪先皇,氣頭上下旨抄家滅族。”他又道:“說起來,我遲些才要對你家下手,伊稚奴,全怪你,逼我提早行動。”

“怪我什麽?”

“誰讓你招惹上十一公主?”濟濟兒道:“我摸爬滾打,好容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算能扳倒你家,公主卻看上你,求賜婚事。先皇膽敢毒殺兄長,篡奪帝位,卻顧忌公主命格,深信她是旺國福星,百依百順。果真這樁婚事成了,你家有公主護著,我便動不了了。”

韓一思索片刻,道:“你既不肯交代謀害我家緣故,那狗東西呢?他將你拉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你又為何害他?”

濟濟兒道:“也是你害的。”

他思路一以貫之,錯全在別人,韓一便不多費腦筋揣摩他心思,等他和盤托出。

濟濟兒道:“公主得知你家滅門,婚事告吹,氣極病倒,先皇遷怒,怪我生事。”他笑容逐漸消失,“他又怪我袖手旁觀他打死燕王長子,害他和燕王反目,抽刀要砍殺我。饒是我躲得飛快,依然斷了一截指頭。”

濟濟兒回想自己磕頭求饒,眼睜睜見自家斷指掉在地上,教天德帝跺成爛肉,神情變得冷酷。

其後,天德帝清醒時投向他的目光時而陰沉——他用過相同眼神盯視幾個臣子,過不多久,便處死他們,曝屍城牆。

濟濟兒輕轉佛珠,“若在從前,我有把握挽回帝心,近來先皇酗酒過度,心智變異,性情難以揣度。我便先下手為強,利用你除去他和燕王,扶太子上位。”他笑道:“幼主甚好掌控,太子和他生母當日跟在我身邊,目睹我製伏你這弑君凶手,對我萬分感激信服。”

他算計天德帝與太子父子,將此視為自家畢生傑作,甚為得意,無奈偷來的鑼鼓敲不得,此事大逆不道,不好向旁人聲張告訴。現下他同韓一這知情人暢所欲言,直是眉飛色舞。

末了他問道:“大公子,你可有什麽遺言要交代?”

韓一道:“我有事交代人。”

“交代誰?”

“獄卒孔其泰、安恪、烏賴、莫格和額勒。”

濟濟兒派人喚來以上諸人,韓一認出人群中確實有孔其泰與安恪,料想其他人亦確系本人正身。

他朗聲道:“濟濟兒曾經沿街行乞討飯為生,受我格爾斡家救濟,活了下來。他恩將仇報,滅我家門,又殺了狗皇帝,設計我入宮背黑鍋。”

知人陰私者不祥,知道這等謀逆秘辛更加要命。幾個獄卒魂兒全嚇飛了,噗通向濟濟兒伏拜,磕頭如搗蒜,額頭在土地面上撞出咚咚悶響。

“國師,咱們什麽也沒聽見!”

“國師,這王八羔子瘋了!”

“國師饒命!”

獄卒們異口同聲哀求。

濟濟兒看都不看獄卒一眼,向韓一撫掌大笑。隨後他向侍從抬手往自家頸前一橫,侍從當即抽刀,殺死獄卒。

一個獄卒臨死掙扎,頸項鮮血噴濺到濟濟兒袍腳靴身,濟濟兒眼睛不眨一下,自顧自打量韓一,興味盎然。

他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短短工夫,大公子已學會借刀殺人。如此報復,想必在這班獄卒手裡吃了不少苦頭。可惜,世道向來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¹’,你至多對付小嘍囉,奈何不了我。”

韓一道:“惡人除掉一個是一個。”

濟濟兒臨走笑道:“後日,劊子手會逐片剮下你皮肉,行刑到第三天,你身上一絲肉、一滴血水都不剩,變成一具骷髏,掛上城牆。辱屍不仁不祥,所幸新皇即位,為表寬大,不動你家人遺體,對你這殺父仇人就不必手下留情了。他吩咐打碎你天靈蓋,塗灌穢物。”

韓一不為所動,等濟濟兒離去,他躺下閤眼,默默祈願。

圖光,七七四十九天滿了,你就乖乖跟著阿父和阿娘轉世投胎,別在黃泉路上徘徊,別等大哥。這回大哥不能跟你在一塊兒了。

到了翌日,城裡似乎出了亂子,韓一屬於要犯,關押在大牢極深處,都隱約聽到外頭嘈雜。黃昏時分,街上傳進牢裡的紛亂吵鬧更甚。獄卒不知全上哪兒去,到了巡視牢房的點,無人現身當班,連飯都不曾送來。與韓一關押在同爿地方的重犯大肆鼓噪,一夜過去,無人出面搭理,遑論送食水。

其他犯人耐不住餓饑,在鄰房隔室敲牆敲門,韓一躺在草堆上閉目休息。不論牢裡牢外發生何事,他一個將受凌遲之人,境況不會比現下糟糕。

忽然有人叫道:“伊稚奴!”

韓一驀地睜眼,師傅韓東籬在叫他。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1語出《莊子‧胠篋》

2複更後,我陸續校訂蔓草舊稿,修改錯別字病句,目前稿子修到第七十章。下個月起,會從校訂好的舊稿挑選章節,分批收費,每周更新則免費。如果小天使們對舊章已經陌生,最近有空,不妨重看蔓草。蔓草從發表第一章起,走走停停,龜速前進,至今連載四年了,謝謝這段路上陪伴過蔓草的所有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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