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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讀守則》第23章
23、第 23 章

  三路人馬最終在王府中路的承運殿前遭逢。

  羅知府免了通傳的工夫,與朱遜爍朱成錩解釋著來意, 展見星站在後面, 謹慎的目光自二人的面上掠過。

  她一時看不出什麼來, 但她心裡肯定, 幕後指使多半出自這二人之中, 王府中數他們鬥得最凶,殃及她這條池魚的可能性最大。

  羅知府很快說完了, 這聽上去不是個複雜的案子, 兇手明明白白,苦主親眼所見,只要把他提出來審一審,真相似乎就能大白了。

  朱遜爍驚訝地先出了聲:「大郎,七郎的伴讀怎麼得罪了你, 你要叫人害死他?」

  朱成錩立刻否認:「二叔不要胡說,我隻讓張冀去叫了九郎, 他怎麼又會去找了七郎的伴讀, 還想掐死他, 我全然不知。」

  羅知府道:「如此, 只能找到張冀問一問他本人了,請郡王與大公子恕下官這個時辰冒昧登門, 下官也是怕走脫了此人, 這口懸案倒扣在了大公子身上。如今儘快審問明白,也好還大公子清名。」

  他話說得不可謂不委婉,但朱遜爍不肯放過, 笑了一聲:「清不清白,那也不一定。張冀一個淨了身的奴才,闔家性命都是主子的,哪裡自己做得了殺人害命的主。」

  朱成錩目光冷了冷:「二叔這話什麼意思?不過二叔說的也沒錯,我記得年前在府衙大堂,二叔使盡了力氣想把祖父薨逝的罪責壓到七郎這個伴讀身上,差點如願逼死了他。究竟誰對他心存不善,二叔恐怕比我清楚。」

  這兩人居然繼續針鋒相對起來,羅知府不得不打斷道:「二郡王,大公子,下官以為如今之計,還是先找到張冀要緊。他若還倒在原處,展見星記不清路途,還要請二位鈞令,命人尋找一番。」

  他說著以眼神示意王長史,希望他幫個腔,但王長史好似被風吹迷了眼,忽然舉起手專心地揉起眼睛來。

  羅知府:「……」

  他好氣又好笑,也算是掌王府政令的大總管,就慫到這樣,難怪代王府亂象頻生。

  但朱遜爍忽然變得公正不阿起來:「查,當然得查!這個張冀好大的膽子,今兒能掐七郎的伴讀,明天說不定就要掐起七郎來了!你去點起人來,叫他們給我在各處好好地搜,一處也不要落下!」

  他身後的內侍躬身答應一聲,立即去了,朱成錩頓了頓,也吩咐人:「把我們的人也叫起來,仔細找一找,張冀這個大膽的奴才,打著我的旗號幹這樣的事,一定不能輕縱了他。」

  跟他的內侍便也連忙去了,羅知府這個搜府的請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允准。

  羅知府趁熱打鐵,又提出去朱成鈞那裡看一看,朱遜爍朱成錩也無不允,朱成錩還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張冀原就是服侍九郎的,偏說是奉了我的令去叫七郎的伴讀,繞這麼個曲裡八拐的彎子,偏還有人肯信。」

  朱成鈞住在內廷東路東三所的一處院子裡,從表面上看,他的待遇不算差,點起燈來後,屋裡諸樣陳設都過得去——這也就是說,張冀並不在這裡。

  如果他在,早該提前點起燈來,不會留給主子一個黑洞洞的屋子。

  羅知府與楚翰林親自分頭將院裡各屋都尋了一遍,確認確實四處無人。

  眾人暫時只能進了堂屋去等待搜府的結果。

  朱成錩坐下前摸了一把椅袱,道:「這邊角已有些起毛了,怎麼沒人報了換新的來?這些奴才,一眼看不到就偷懶。」

  照展見星看,那椅袱根本是簇新的,一點看不到什麼毛邊。朱遜爍在這時衝著朱成鈞笑道:「九郎,你從前連件像樣的衣裳都穿不出來,打從楚侍講來了,連這椅子套都有人替你操心了,你可得好好謝謝先生。」

  朱成錩也面帶微笑:「二叔,我關心弟弟難道還關心錯了?我從前年輕,自己的日子還過不周全,難免對九郎有些照管不到之處,但二叔既看在眼裡,還是長輩,怎麼也沒見二叔伸把手?」

  朱遜爍哼笑:「大哥去了以後,你們長房防我這個二叔像防狼一樣,等閒多看你一眼,都要疑心我生了什麼壞心,誰好多問你們的事?你就這一個親兄弟,還把他排擠得連個一般人家的小子都不如,你倒好意思問我了。」

  兩人賽著揭短,羅知府並不解勸,面色十分平和。

  這不是件壞事,兩人互相攻訐越烈,越不可能為對方隱瞞,對找出真凶越有利。

  朱成錩回道:「二叔真是會說笑。說起來,二叔哪裡有功夫多看我,您的眼睛都盯在長春宮上呢。」

  長春宮,即代王所居之地。

  朱遜爍失語片刻,他不是沒話回,他是就不願意否認此事,不錯,他就是要爭親王爵!

  朱成鈞這裡伺候的人極少,這麼一群人進來,只有黑屋冷茶,秋果忙忙碌碌的,現跑去隔壁的耳房裡燒熱水。

  朱遜爍因此又找到了話說:「大郎,你從前年輕便罷了,現在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做事還是顧東不顧西,你有功夫盯著那椅子套不放,怎麼不知道給九郎這裡多添幾個丫頭?破天荒添來一個張冀,還是個殺人兇手。」

  朱成錩徐徐道:「二叔怎麼知道我沒添?九郎在這上面古怪,說他怕丫頭,陶氏送了兩回來,他把門鎖著不讓人進去,我有什麼法子,只得由他去了。」

  怕丫頭?

  展見星有點好奇地悄悄看了旁邊的朱成鈞一眼,這是個什麼毛病?她親眼所見,朱成鈞連張冀這樣不聽使喚的內侍都沒多說過什麼,怎麼倒這麼抗拒丫頭。

  朱遜爍也盯向了朱成鈞:「九郎,當真如此?你不要害怕,儘管把實話說出來,二叔和楚侍講都在這裡,一起替你做主。」

  被拉進去的楚翰林甚感無奈,這位郡王是一點都沒覺出自己話裡的毛病,朱成鈞長到十四歲了,身邊從沒有丫頭伺候,他不知道,還要向朱成鈞求證,然後口口聲聲替他出頭——這出的什麼頭?他完全暴露了他對侄兒的漠視更甚於朱成錩。

  朱成鈞坐在末尾,垂著眼簾:「是我不肯要丫頭。」

  朱遜爍不依不饒:「為什麼?女人伺候起人來,可比那些粗手笨腳的閹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虧待慣了,不懂得用好東西,明兒二叔給你挑兩個可人的來。呵呵,你這年紀也差不多了,到時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鈞木然道,「噁心。」

  朱遜爍愕然:「什麼?」

  朱成錩閒適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著呢。再說,九郎在讀書上原有些不開竅,再往他身邊放什麼可人的丫頭,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罷了。」

  展見星原沒會意,聽到所謂「分心」等語,才明白朱遜爍先前沒說完的意思是什麼。她有點尷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鈞了。

  朱成鈞的臉又木了回去,拒絕對這個話題再給回應。

  等待原來枯燥,但有朱遜爍與朱成錩片刻不歇的爭持響在耳側,時間倒也不難熬,秋果燒好了熱水,提著茶壺過來泡茶,展見星自覺上去幫了點忙,等到一盞茶過,去尋人的下人們陸續前來回報。

  「啟稟二郡王,奴婢叫人分頭將滿府搜過,並未見到張冀蹤跡。」

  「回大爺,奴婢等也沒有搜到。」

  朱遜爍喝問:「全都搜過了?那些樹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圍,所有能藏人的角落裡,都搜過了?」

  內侍應道:「都搜過了。燈籠照得府裡透亮,連王妃娘娘都驚動了,問是何事。張冀除非變成一隻老鼠,否則斷斷躲藏不了。」

  朱成錩那邊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後面附和點頭。

  「那荷花池子裡面呢?」朱遜爍居然很仔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過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裡捅了一圈,沒感覺什麼異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並不深,若真有東西被丟進去,一定找得出痕跡。」

  朱成錩語氣平緩地道:「倒提醒我了,回頭騰出空來,該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時候祖母也好賞花。」

  這是圈禁的遺留問題,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來了,誰還有空去管什麼荷花池。

  「那張冀還活著的可能性更大。」羅知府冷靜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來之後,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

  「張冀這個奴才也夠沒用的,害人害一半還能自己倒下了。」朱遜爍說完這句引得屋裡眾人側目的話,總算又說了句正經點的,「他是不是被誰路過打暈了?這個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讀救下來後不敢久留,馬上跑了。」

  羅知府起先也是這麼想,但被朱遜爍這麼說出來以後,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不對。這個人若是為了救人,當時展見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將展見星留在原處,如何能確定展見星是先清醒的那個?倘若是張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過來,展見星心下一慌,拼盡全力維持出了一個迷茫的表情:「這個,小民也不知曉,當時小民知覺全無,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她終究年少,又是驟逢變故,說謊未能說得周全,此刻面對疑問,只能強撐不認。

  無論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鈞來。

  羅知府倒也沒想到她會藏有隱情,點了點頭道:「看來,這些問題必須找到張冀才能水落石出了。」

  朱遜爍道:「這還怎麼找?難道搜城不成,那本王這裡的人可不夠用,得去總兵府借人。羅知府,本王幫了你這個忙,皇上那裡,你可要多加美言,別傳揚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擾民似的。」

  朱成錩反對:「二叔,這也太大動干戈了吧?七郎伴讀如今好端端站在這裡,此事慢慢查訪就是了。」

  朱遜爍翹起腿來,笑道:「本王橫豎是不怕搜出這個張冀來的,大郎,你好像不這樣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羅知府出聲掐斷了他們的又一輪齟齬,「下官先問一句,張冀在城中可有什麼能投奔的親人?」

  朱成錩頓了一下,道:「有一個妹妹,月初犯了錯,被攆出府去了,如今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朱遜爍晃著腿:「這簡單,她一個丫頭能上哪兒去?八成還在附近,叫來她在府裡相好的姐妹,一問便知了。」

  朱成錩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內侍:「那你就去問一問大奶奶,她身邊有哪個丫頭和春英相與得好。這些小事,我從來不管,眼下也想不出來。」

  內侍答應了要去,恰羅知府也轉頭和他帶來的幕僚說話:「進生,你出去告訴陳班頭,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個城門處都佈置好人手,嚴查出城人口。」

  朱遜爍眼睛一亮:「對啊,事發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城門肯定關了,這個張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門守好了,甕中捉鼈捉他幾天,只要他沒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邊鎮,城門守衛極其嚴格,一旦關閉,不可能通過賄賂等任何歪門方式出城。

  「站住。」朱成錩自然叫住了內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說清楚了,務必叫她好好查問,不要不當回事,若因為她的緣故走脫了張冀,我要跟她說話。」

  內侍彎下腰去:「是。」

  展見星抓住這片刻功夫,忙向羅知府道:「府尊,我這個時辰還沒回家,我娘一定等得著急了,能不能請人去向我娘說一聲,就說,就說——」

  「說我這裡有一項文書抄寫的事項,將你留下了。」楚翰林出聲,「你這樣子,也難回去,要驚嚇著你母親。不如在這裡住幾日,等印子消了再走。」

  展見星也不敢回去,隻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她感激應是。

  羅知府向幕僚道:「你讓陳班頭撥出個老成的人來,去展家饅頭鋪那裡說一聲。」

  衙役去說楚翰林的話似乎奇怪,但在衙門裡待了多年的老公人這點圓話的本事自然不缺,羅知府也不用多囑咐什麼。

  當下幕僚和內侍一起出去,屋裡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這一回的等待不長。

  去向陶氏傳話的內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帶回了春英的住處,更直接帶回了張冀本人。

  「回爺的話,春英沒走遠,張冀替她使了錢,在後巷子那裡騰出一間屋子來,奴婢領人找去時,張冀正躲在那裡,奴婢即刻將他捆了,帶來請爺發落。」

  後巷子一帶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張冀被反縛了雙手,衣裳淩亂,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朱遜爍放下了腿,笑著,目中出現了興奮的狠意,「我們這麼多人大晚上鬧得雞飛狗跳,連根毛都沒撈著,羅知府一說要查城門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來。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哈哈!」

  朱成錩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讀無冤無仇,至今為止,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我有什麼理由去害他?二叔從一開始就拼命要把這個罪名扣到我頭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

  兇手已經拿到,羅知府再不管他們的機鋒,打量了張冀一眼,直接審問起他來:「本官問你,你為什麼要誘展見星出來,加害於他?」

  張冀大約是自知大勢已去,倒也不磨蹭,張口就招道:「是九爺讓我做的。」

  ……

  屋裡陷入了片刻的寂靜。

  誰都沒料想到這個答案。

  朱遜爍與朱成錩互相甩鍋攀扯,誰都沒推到過朱成鈞身上,因為張冀到他身邊不過半個月,不把朱成鈞當回事也是許多人看在眼裡的——但他畢竟現下是朱成鈞的人。

  如果是朱成鈞指使了他,似乎,並非完全不可能?

  張冀跟著給出了理由:「九爺讓展伴讀替他寫課業,展伴讀有意戲耍他,把字寫得先生一眼就能認出來,大爺知道,生氣把九爺叫去罵了一頓。九爺心中不忿,出來遇見我,就叫我想個法子弄死展伴讀,七爺在學堂裡常常嘲笑九爺,九爺說,叫七爺的伴讀死得不明不白,讓七爺面上無光,正好也可以借此報復他。」

  展見星驚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說!」

  張冀眼皮垂著,有氣無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臨頭,還有什麼必要扯謊。」

  羅知府道:「據本官所知,你平常並不聽九公子的話,怎麼殺人這樣的大事,你反而一說就肯幹了?」

  張冀回道:「我之前不願意到九爺身邊來,所以對九爺很不恭敬,但我這幾日冷靜以後就後悔了,大爺已經把我給了九爺,我回不去大爺身邊,九爺身邊再站不住,那還有什麼前程?九爺找我說的時候,我才答應了,希望九爺看著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錯處都轉圜過來。」

  他每一個疑問都解釋得清楚扎實,屋裡又靜了片刻,展見星心頭一口氣撞著,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說,不可能是九爺指使你!」

  張冀從喉嚨裡發出來似笑非笑的兩聲呵呵:「展伴讀,你很奇怪啊,我害你,我認了,也招了,你無憑無據,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展見星有證據,可是她不能說出來——現場旁觀朱遜爍與朱成錩爭鬥之烈,她已經完全明白了朱成鈞為什麼要隱瞞,他牽涉進去,一時洗刷冤屈,卻必將遺禍無窮。

  她只能道:「我和九爺是有矛盾,但不過是一點口角,他沒有必要因為這點事情就殺人。」

  張冀道:「你覺得沒必要,未必貴人們也覺得沒必要。展伴讀,你把你這條小命,看得太值錢了。」

  羅知府從旁道:「展見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點憑據來。」

  「九爺不是這樣的人。」

  展見星話出口就知道自己著急了,這一句話並沒什麼效力,可這不能怪她,因為朱成鈞安安穩穩地坐著,不要說起來辯解了,他甚至一臉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現在被冤枉的是別人一樣。

  展見星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了一點下來,認真用嘶啞的聲音道:「府尊,九爺到過小民家裡,幫小民賣過一上午的饅頭。」

  朱遜爍先哈地笑出來:「什麼玩意兒?九郎,你還有這份閒情逸致呢?」

  別人一時也不懂她為何說出來這事,展見星堅持說了下去:「郡王說得不錯,小民以為,一個心胸狹窄心性狠毒到會因為瑣事殺人的人,絕不會有這份閒情逸致。」

  「九爺從前沒出過門,沒見識過民間風物,他雖出於玩樂之意,可是不以幾文錢的買賣為賤業,無旁騖地投入進去,這是赤子之心才會有的作為。」

  「一個這樣的人,不會隨意殺人,也不會指使人殺人。小民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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