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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春光[豪門]》第21章
第21章

  被穩穩抱在懷裡,為了保持平衡,陳昭不得不伸手環住鐘邵奇的脖頸。

  進出的客人紛紛投來看熱鬧的好奇眼神,換了往常,她早要一個個瞪回去,如今倒只恨不得當個縮頭烏龜,能夠鑽回自己的烏龜殼裡。

  「鐘……」

  她甚至幾次想要提醒鐘邵奇可以先把自己放下來。

  可每每話到嘴邊,抬頭一看,瞧見對方緊繃的下頷線和分外陰沉的臉,又吞吞口水,噤了聲息。

  一路到了地下停車場。

  鐘邵奇在大陸出行,一貫是兩輛車。

  全黑色的保姆車,坐滿五位鐘家保鏢,另一輛賓利歐陸GT,則供他出行,配備經驗老道的司機。

  見他提前從拍賣會場下來,連保鏢也沒帶在身邊,早早在車上待命的司機連忙開門下車,匆匆迎到面前,「鐘生,今天……?」

  「鑰匙給我,你今天不用跟著,等會兒和Mark他們一起回去。」

  Mark,是鐘家方面派來負責鐘邵奇大陸安保問題的責任人,也是十五分鐘前被留在拍賣場,被勒令半小時後才能離開的保鏢頭頭。

  司機聞聲,看了看鐘邵奇,也瞄了一眼他懷裡縮著脖子裝隱形人的陳昭。

  他沉默片刻,還是將鑰匙雙手捧上,卻也不忘提醒:「鐘生,老爺子雖然在香港,但是也跟您有言在先,這次來大陸,千萬不要重蹈覆……」

  鐘邵奇顯然沒有聽完這些嘮叨的意思。

  那頭還在低聲絮絮,他拿了鑰匙,早已先一步解鎖,開門,把人輕輕放進副駕駛座。

  這麼一番行雲流水下來,直至那關門動靜一響,逕自將司機老張的話音截斷,回音陣陣的停車場,這才倏而靜了數秒。

  鐘邵奇繞到另一側,開門,在駕駛位落座。

  途徑老張身邊時,只留下話音平靜的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叔,你是不懂這個道理,還是打算未來跟老爺子一起同進同退,一起養老?」

  話雖淡淡,裡頭是怎樣的冷言威脅,卻也不難察覺。

  再沒人接茬。

  唯獨等車輛發動,鐘邵奇將身上西裝脫下,蓋上陳昭肩膀,繼而轉向燈一打,司機老張這才恍然夢醒,登時退了數步,讓出車道。

  而後,眼睜睜看著鐘邵奇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

  副駕駛座上,陳昭輕而又輕地,低頭歎了口氣。

  她原本今天並不打算主動出擊搶風頭,也就只穿了一身簡單的白色T恤,配了件及膝牛仔魚尾裙,此刻浴巾遮了上半身,下頭裙角卻還滴著水,總顯得滑稽得很。

  既不想沾濕了肩上的西裝,也怕把座位弄得太狼狽,她只得一把扯過浴巾,默不作聲地擦完頭髮擦擦裙子。

  至於鐘邵奇怎麼處理他的下屬,他有自己的分寸,陳昭並不多嘴。

  沒再受任何阻擋,車輛就這麼平穩地駛出地下停車場。

  進了大路。

  一時間,四周光線不再昏暗,街邊路燈暈黃燈光透過車窗灑落她側臉,在靜默之中,她眼簾低垂,長睫微顫,手中擦拭的動作有一下沒一下,倒平白顯得安逸溫柔。

  她不說話,他也沉默。

  分明心裡餘怒未消,可忽然回過神來,久違地,想起她就這麼好端端坐在自己身邊,所有的怒意便爭先恐後地倒流。

  仿佛寧可為難自己,不願折騰她一句。

  以至於,不知道第一句應該說些什麼才不失方寸——更不會把怒火波及到她,全憋在心口。

  陳昭:「……?」

  她小心翼翼,眼角餘光一瞥,看清他緊握方向盤、乃至微微發顫的十指。

  雖說她一貫自認對他足夠瞭解,難得這一次,卻沒分清楚,他究竟是真生氣,還是因著旁的情緒而有所失控。

  於是心裡思忖良久,居然問出一句直踩鐘邵奇爆發點的:「鐘先生,我沒有受委屈,你……在生什麼氣?」

  她分明在那個可笑的訂婚宴上大殺四方,別說被欺負,欺負人還來不及。

  結果鐘邵奇一來,反倒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如果不是及時攔著,她很有理由相信,某個人不聲不響地從世上消失,可能也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是故,這一問落地,她依舊滿臉疑惑。

  而鐘邵奇看向前方,不曾轉過臉來看她,等到腹中的話醞釀完了,再出口時,忽而沙啞的聲音裡,方才憋悶著一腔忍不住鮮少表露的怒意。

  「你知不知道自己喝的酒裡面有什麼東西?!」

  陳昭一愣。

  倒下意識答得溜:「安定片啊,怎麼了?我……」

  猛的一個刹車。

  話沒說完,陳昭險些往前一栽,直接砸到頭,好在鐘邵奇及時伸手一攔,單手,將她穩穩拉住——

  車停在路邊的臨時停靠點。

  帶著過分外露的情緒說話,於鐘邵奇而言,至少在八年後重逢的這段時日裡,這是第一次。

  她聽見他話裡不掩薄怒,乃至唇齒相觸,竟有些切齒的無奈意味。

  他問她:「知道有安定片你還喝?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這質問並非怒吼。

  到這樣的地步,他還對她權衡著語氣,可被他這麼當頭一問,陳昭依舊愣在原地,久久沒能回神。

  誠懇地說,是因為她直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鐘邵奇生氣的原因。

  「我知道你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受委屈,但是陳昭,你什麼時候才能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如果有意外,哪怕有一點——」

  他話音一滯。

  或許是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難得無法自控的表情,驀地,又別過臉去,看向窗外。

  良久,才深呼吸,接續後話,「我不會讓這一點發生。但是陳昭,至少你自己應該知道,凡事最怕意外。」

  「我……」

  暌違多年,聽到鐘同學訓人,她揉了揉太陽穴,竟有些失笑。

  雖然奇怪他怎麼會把這些個細枝末節知道的這麼清楚,但理智告訴她,解釋才是第一位的。

  定了定神,末了,側過頭,她看向鐘邵奇,把話說得耐心細緻:「其實,安定片只要控制好劑量,和迷藥的功效還是差很遠的,何況那群傢伙膽小,也不敢弄太多。我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放心喝下去的。更何況,退一萬步說,我以前……」

  我以前在香港的時候。

  最初到那裡,房價太貴,日子太緊巴,只能住「棺材房」——那種方寸之地,隻容得下一張床一處灶,桌子得放在床上,雜物放在頭頂木板的一塊夾層裡。

  地方本就狹窄,伸不開手腳,再加上四周隔音實在太差,所以初來乍到時,她總是睡不著,徹夜徹夜失眠。

  後來她就學乖了。

  乖乖去看醫生,檢查出輕微神經衰弱,開安定片,每晚吃了藥再睡,一覺到天明,除了安定片帶來的頭暈副作用以外,恍惚甚至覺得自己的睡眠質量還不錯。

  以至於,等到那麼六年過去,安定片對於她而言,已經更像是一種久遠記憶的回溫,而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恐怖迷藥。

  ——但這種話說出口,仿佛是對眼前人刻意可憐兮兮的賣慘,說來實在有些過於煽情的意味。

  「以前我,」於是,她調整著說話的語氣,霎時間輕快著字音,「我都把安定片當糖吃的,用來放鬆心情,所以對我來說,安定片藥效不大,只是確實會有點犯困,克服克服就好了。而且,徐程程那種角色,我一點都不——」

  「別逞強了。」

  「……!」

  只是四個字而已。

  陳昭那嘰嘰喳喳的絮叨解釋,就這麼斷在半路,沒了下文。

  「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這種『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從始至終,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用?」

  甚至於。

  她滿腔的自矜和故作堅強,也就在他那麼冷靜沉沉,卻又熟悉溫柔的話音裡,不戰而敗,潰不成軍。

  恍惚是很多年前,有個男孩也這麼把她抱在懷裡,耐心地跟她說,不喜歡鐘家也沒關係,不適應鐘家的氛圍也沒關係,只要陳昭依然是陳昭,他從來不會逼她,去成為任何人,更不必用犧牲自己性格的方式,來做一個合格的鐘家人。

  那時的他們啊,都還那麼年輕,只可惜,她還沒有長成一個處變不驚的大人,還聽不懂,那句話背後的珍重和愛惜。

  所以,二十七歲的陳昭只能在這份回憶與眼下處境慢慢重疊的當口,裝作一無所知地,很快反應過來,複又拿起浴巾,低頭擦拭濡濕的裙角。

  「說、說到哪去了,鐘先生,這是我習慣的生存方式而已,我如果對自己不夠狠,她們怎麼會知道怕?」

  如果自己不保護自己,還要等著誰來為我庇陰?

  鐘邵奇沉默半晌。

  末了,一張對折的白紙,忽而遞到了她面前。

  「……打開看看吧,」他說,「雖然你應該早就看過了。」

  陳昭不明所以。

  卻還是為了避免尷尬,聽話地接過,打開。

  上頭白紙黑字,是一張「2003級耀中畢業生調查表」。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上一次她看到這張表的時候,應當是九年前,在每個女孩最最光鮮的十八歲,她收到的畢業禮物,就是這麼一張,確認鐘邵奇返港離滬的「通知書」。

  她愣了愣。

  而鐘邵奇輕聲說:「我當時讓人告訴你,把這張紙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三遍、你有沒有認真地看?」

  陳昭:「……?」

  或許是一瞬間讀懂了她茫然的表情。

  他索性將表掉了個個兒,翻到背面,纖細手指,指著那一行斑斑點點的墨蹟。

  陳昭低頭一看,一行【...-..---...-.-...-】。

  如果不仔細看,或許會以為只是墨漬泛開的餘印。

  「沒注意過?」

  她抿唇,輕咳兩聲,心虛地搖了搖頭。

  果然。

  他高估了陳昭的理解能力。

  鐘邵奇捏了捏眉心,「……那時候的情況,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所以,不管我寫什麼,都很容易被發現。」

  為了掩蓋過去,他選擇了用摩斯密碼的方式,忽略掉分隔符,儘量自然地,為她留下了最後的話。

  雖然,似乎最終還是沒能傳遞到,但是現在,或許也沒有……遲到太久。

  輕輕從她手中拿過那張紙,鐘邵奇複又從兩座之間的儲物盒裡,拿出一支鋼筆,飛也似地在那一行墨漬上,畫下七個分隔符。

  【../.-../---/...-/./-.--/---/..-】

  陳昭低頭看了好半晌,還是不懂。

  事實上,迷迷糊糊的記憶裡,倒是還記著,這東西他曾經教過給自己,但年歲久遠——

  她側過臉看他。

  依舊還是多年前那種茫然的心緒,卻不經意間,看清他在這時刻,微微燒紅的耳根。

  「滴代表一點,答代表一橫,一點一橫,排列組合成字母,這裡是八個字母。」

  那一行字符拆開,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十八歲的他,對曾經深深喜歡過的女孩,最後的挽留和回應。

  是十八歲的他,羞怯著無從表達,說不出口的那句話。

  他歎息一聲。

  忽而回身,定定看她:「……陳小姐,我鍾意你。」

  不是十七歲的陳昭同學,不是後來刻意生疏的工作關係,他與她,此刻坐在平等的位置,用一切世俗男女,普通的稱呼,他稱她一句「陳小姐」。

  「我並不太懂,這世界上的好夢難圓,通常要多少關卡。我只是想要問你——」

  陳小姐。

  如果我說,我不想你再這樣孤立無援,不想你逞強,不想你……以後不在我身邊。

  如果我,願意讓你越飛越高,看見廣闊藍天,而無論我走多遠,也一直等候你停留的時刻。

  「陳小姐,」他摩挲著那紙頁,輕而又輕的聲音,排演過無數遍的措辭,到最後,不過一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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