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陳昭幾乎一瞬間就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糊塗事。
在上海,她是遭遇刺激淒慘「失憶」的陳昭,剛才毫不猶豫出口的一句「鐘先生」,已經將天機盡露。
可話已經出口,挽救是來不及了。
是故,明明只是這樣,和洛如琢一個車上、一個車外,這樣僵持著,甚至連對話都不曾發生,這幾天來一連的暈暈沉沉,竟都霎時清醒。
冷汗霎時爬滿了她的後背。
而洛如琢臉上了然的微笑始終不變,見她慌張,還不忘輕聲提醒:「外頭太陽曬吧?要不要進來坐坐,」說著,又揚揚下巴,「反正老張也知道你爺爺住的養老院,我們送你過去,不是方便很多?」
「……你知道?」
洛如琢從容笑笑,話說得客氣溫柔:「當然,我的未來兒媳婦就剩這麼一個親人,我怎麼能不多關注一下。」
至於是怎麼關注,也就留給聽者自行回味了。
暗裡戳刀,話說到這份上,陳昭臉色一變,終於不再猶豫,將行李往後座一放,確定能橫亙兩人之間之後,方才上車,坐在行李一側。
司機老張緊跟其後,坐進駕駛座。
車鑰匙一轉,車輛隨即發動,短暫調試過後,很快平穩上路。
導航聲一板一眼,播報著此行的目的地:【凱恩國際養老院】。
「陳小姐,」同在後座,洛如琢側頭看她,一副寒暄的閒適姿態,「別這麼緊張,我們之間就算有不愉快,也是過去的事了,我看起來像是很嚴格的長輩嗎?放輕鬆……對了,之前你在一珩那工作,他還沒少在我面前誇你呢。」
正對後座的空調冷風,吹得人雞皮疙瘩冒了一手臂。陳昭摩挲著手,還在想自己最初一不小心漏了底的事,被猛一下點破,登時脖子一縮。
「說到哪去了,而且一直是他照顧我得多,」她客套著,「我能在圈子裡走到今天,也是他對我關照……」
客氣話還沒說透。
洛如琢打斷她:「他當然要照顧你,阿齊發過話,他也不好不聽。但我想,說到一珩,陳小姐,你應該還不知道你離開上海這幾個禮拜,出了什麼事吧?」
「……嗯?」
警惕的一眼。
陳昭的手悄悄摸進隨身斜跨的小包,動作極其輕微地翻找著手機。
她一向是個很有預防心的人,正打算故技重施,撥出個電話——
卻就在觸及的前一秒,仿佛預料到這反應。洛如琢一手霍然伸出,按住她肩膀,壓住她動作。
面上微笑不改,另一隻手,也攤到她面前,「耐心」地掰著手指,為她一一細數。
「宋致寧折戟香港,星辰IT股價大跌,倒逼恒成股票動盪;一珩在紐約回來以後被公司暫時冷藏,中止活動,導致經紀公司,也就是江瑜侃持股超過15%的大宇娛樂,也深陷泥濘。這一環扣一環的,牽扯進這麼多人,無論怎麼看,都像是在逼著江瑜侃出手救市。」
陳昭對股票是個十足的外行,聽了個雲裡霧裡。
隻忙著掙脫對方的束縛,收回不安分的手,方才反問一句:「是嗎?」
洛如琢聳聳肩。「我沒必要騙你。可你說,我那個在香港幕後指點的乖兒子,是不是太聰明了?聰明也就算了,但他要做什麼,又從來不跟我透底,」她托著下巴,「你呢,跟了他這麼久,知道些什麼,樂不樂意跟我說說?」
「……」
陳昭並不覺得自己比洛如琢所知道的能多到哪裡去。
事實上,對於鐘紹齊的商業藍圖,她從來都是一知半解,雖然知道他的野心絕不僅限於情情愛愛,但他真正做了些什麼,大多數時候,她都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說。
可話都說到這份上,擺明瞭是知道她這幾年裝失憶的底細,她也只能尷尬一笑,不再掩飾自己和鐘紹齊在香港的事——畢竟眼前坐著的,是鐘紹齊的生母,無論如何,應該也做不出什麼真正搗亂文章。
「……」陳昭搖了搖頭,「我都不太清楚,我們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
能說的只有一句:「但鐘生不需要我們擔心,他有自己的規劃,您是他媽媽,一定也總是希望他好的。」
這話分明是句十足的托詞。
可不知哪句刺痛了人心,洛如琢猛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十足狐疑的視線。
末了,方才靠著椅背,歎息一聲:「你說得對,我把自己當他媽媽,把一輩子的大半精力都投進他身上——但他似乎不把自己當做是我的好兒子。當年那場車禍之後,我為他傷心了多久,結果呢,他回來以後,連一次也沒有聯繫到我,就連他活著的消息,我都是從我侄子嘴裡聽來的。」
「……」
好像是有點悲慘,陳昭想,但那其中很多的因果,不都是你一手釀造的嗎?可惜——
陳昭瞥了洛如琢一眼。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位洛夫人,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理解自己與鐘紹齊離心的原因。
洛如琢自然不會理會晚輩眼裡可笑的同情。
她只是沒頭沒尾的,轉而問了一句:「你也見過鐘禮燁了吧,陳小姐,那孩子長得怎麼樣?」
難得有個鬆快的話題。
陳昭並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便答得誠懇:「還是小孩脾氣,有點任性,性格和鐘生南轅北轍的,但看得出來,鐘生對他來說像是哥哥,也像是老師,還算是一直對他悉心栽培著……」
「悉心栽培?」
洛如琢敏銳地抓住了這句話裡的重點,聲調揚高了幾度:「阿齊他真打算當鐘業斌手裡的一條狗,幫他培養接班人?!」
「……」
陳昭蹙眉。
什麼叫做鐘老爺子手裡的一條狗——她很不喜歡這個形容。
但顯然,洛如琢的不悅比她更甚,幾乎是一瞬間,臉色大變,滿臉不可置信,喃喃了一句:「一珩真的沒有騙我,他不要鐘家,居然……」
陳昭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瞬間的神情,大抵能是「活見鬼」三個字的最佳例證。
她從沒見過自詡優雅的洛如琢有過這樣的不可置信和失態,不過匆匆兩句,仿佛就活生生摧毀了某座她的精神堡壘,原本不怒而威的氣派都被一夕攻破。
「阿齊他,怎麼能放棄鐘氏,我培養了他一輩子,就是為了拿到鐘氏,這是他爸爸留下來的,本來就只有他有資格拿在手裡……他瘋了!一定是瘋了!」
自矜和頹然一時之間在她臉上恍惚交錯。
陳昭想起自己昔日在女人堆裡混跡時的生存智慧。
對待像這樣情緒瀕臨臨界點的女人,最佳的自保方法只有能避則避,於是,她的眼神不是瞄向窗外,眼見著前方大路盡頭,不遠,就是養老院的正門口,這才放下心來。
洛如琢不是那種會用自降身份、卑劣手段的人,這點她很有自信。
果不其然。
三分鐘後,車在養老院大門外的路邊臨時停靠點上穩穩停住。
陳昭打開車門,拎起行李,飛也似地下了車。
而後,方才微微彎下身來,靠著窗邊,說了句:「洛夫人,再見。」
洛如琢抬眼看她,晦澀不明的臉色。
末了,她說:「別急,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陳昭一愣。
不及問清楚這話裡意味,司機老張便出聲提醒,示意她避讓。
她倒退半步。
只能眼睜睜看著,車輛揚長而去,隱約的剪影裡,洛如琢似乎拿出手機,撥通誰的電話。
雖然洛夫人並沒言明她的來意,但正常人似乎都不難察覺,她對於鐘紹齊的不滿,此刻因為他最終在鐘氏的去留問題,已經趨於爆發。
陳昭無意間做了次煽風點火的罪魁禍首,一時之間有點愧疚,只得也兀自停在養老院門前,打個電話,告訴了鐘紹齊這大半天的遭遇。
電話過了許久才接通。
那頭難得嘈雜,並不像是鐘紹齊日常的工作環境,她聽不清切,只聽清幾句激烈爭吵裡噴薄的字詞,什麼「江瑜侃」,什麼「SZ股份」,似乎是場氣氛並不好的——或許是某個股東大會,不然,平素也沒什麼人敢在鐘紹齊面前這麼拍桌子。
剛說了兩句,那頭實在吵得厲害,鐘紹齊便起身,換去隔壁房間,等到四周安靜了,方才問了句:「昭昭,你慢慢說,怎麼了?」
陳昭將今天和洛如琢的幾句「閒聊」盡數複述給他聽。
「……」
提及洛如琢對鐘氏的執著,他沉默了許久。
末了,卻到底也並沒責怪她這次的莽撞,隻叮囑她在上海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是能夠只在Venus和養老院以及家附近轉悠。
「你常去的幾個地方,我安排了人保護,不是監視,你不用覺得不自在,」他沉聲說著,鮮少的嘮叨多話,不勝耐心,「最近因為恒成股市的動盪,兩邊都有點人人自危,多一個心眼總不會錯……你回上海沒問題,但我不想你出事,一切都沒有你的安全重要。所以昭昭,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
一邊聽著,陳昭一邊想到:不得不承認,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知道勸服不了她回上海,就不會強求,但不管他有多忙、多麼分身乏術,又都絕對會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提前做好所有的「軟性佈置」,讓人拒絕不了,萬求萬事面面俱到。
這樣的人,不知道得有多累,卻總不會用這樣的妥帖來對誰邀功。
懂的人自然懂。
為此,有那麼一瞬間,她確實開始有點後悔,自己這麼不聽他的話回到上海,會給他增加不少麻煩。
畢竟,她原本自信安全的心態,在遇見洛如琢精確掐點圍堵自己以後,就已經有崩塌的趨勢了。
陳昭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這幾天我帶爺爺出去走走,回一趟老家,之後再去Venus安頓一下,不會跑遠的,」頓了頓,她又補充,「……你也注意安全。」
「知道了。」
說完這句,半晌無話間,卻也沒人先掛斷電話。
最後,還是她湊近電話,輕聲說:「我最近有點神經質,心情不好,其實葉昭昭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刻意瞞我,但我就是小心眼,就是覺得心裡悶得慌,對不起,鐘生。」
像十七八歲的時候細聲細氣為自己的任性道歉那樣,她說得一點底氣也沒有。
說到底,她本來也知道,自己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感覺跟到了更年期一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鐘紹齊聞聲,在電話那頭笑笑:「你又不是我的寵物,怎麼能沒有自己的脾氣,說明我們昭昭還是小姑娘……沒關係。」
她鬆了口氣。
感覺自己心裡的憋悶和一下車就昏沉欲吐的不適,都因此消散了不少。
「那親親。」她說。
「嗯?」
「親親,」她湊近手機,裝模作樣的「啾」一下,「親親說明我們不生氣了。」
「……」
詭異的沉默。
良久。
電話那頭,傳來「啾」地一聲,輕輕的親親。
「早點回家,」他說,「等事情穩定下來,我們可以接爺爺來香港,有時間,也能和你爸爸見面。」
——到時候,你和我,還有爺爺,以後還會有我們的小朋友,我們一家人住在一起。
這句話雖沒說出口,但他幾乎可以想像那樣的場景。
所以,總是對眼前的艱難險阻,都能有無限、堅信能邁過的信心。
陳昭也一樣。
所以,才會笑了又笑,輕輕應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