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醫院一層的小餐廳裡。
壁掛電視上,正在播報晚八點新聞,巧笑嫣然的女主播說起話來有如詩朗誦,陳昭瞄過一眼,見著屏幕上頭一行大字:「宋三少來港交易慘被婉拒?江源集團黃總委婉發聲:更願意與宋二小姐詳談。」
與之相伴,自然少不了要來一通金融專家有理有據的「專業分析」。
果不其然。
新聞內容播報完畢,女主持人複又轉向圓桌旁的一位中年男人,「這次來港,宋家派出行政總監宋致甯與江源集團洽談,想推動恒成地產旗下的子公司星辰IT和江源簽訂五年合作案,但竟然被直接拒絕,王教授,您對此有什麼看法?這會不會對恒成的股價產生較大影響?」
王教授輕咳一聲,一副故弄玄虛的誇張語調:「眾所周知,江源集團當年是鐘家分裂出去的一個電子科技分部,現在在國際上影響力很大,星辰作為大陸新生力量,想要拓展國際市場,少不了要經過這個跳板。」
「現在江源這個態度,對恒成地產有沒有影響不知道,但是肯定會抑制股民對星辰IT的信心,而且,據說這位宋三少所分得的宋家長輩遺產裡,有一項正是星辰IT的最大持股——這對股民有什麼暗示,不用多說了吧?」
話音落地,眼瞧著這人似乎還有後話,卻很快被切入廣告。
陳昭微微蹙眉,莫名其妙,覺察出熹微不安,複又轉過臉,看著對面緊張冒汗的胖女人。
宋家肯定會出點什麼驚濤駭浪。
但是現在擺在自己面前更大的事——是家事。
好半晌,她方才終於平復了心情,默默伸手點單,叫來服務員。
「一杯蘋果汁,一杯葡萄汁,謝謝。」
倒也沒問人意見,不過點了兩杯果汁。
就在五分鐘前,她們分明還劍拔弩張,現在卻能坐在一張桌子上閒談,某種程度上而言,這甚至算是兩人「相識」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能夠這樣平復情緒、安靜的談話。
她心裡冷嘲一聲,把很快上桌的蘋果汁推到女人面前,話音淡淡,撂下一句:「你女兒不在,現在,是不是能把關於我爸的事說給我聽聽了?」
——她總該知道,記憶裡分明健康的父親是怎麼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聾啞人。這麼多年來,所謂的真相,又究竟是怎麼個嘴臉。
女人聞聲,默然,怯生生抬眼看她。
末了,卻終於還是乖乖抿了口果汁,輕聲地,將那些陳昭從沒機會得知的過去,娓娓道來——
「那年他坐黑船來香港,海上走了一半就翻了船,警察就查咯,他只能游泳過來,漂了三天,翻上岸,我撿到他。那時候我還沒嫁人,看他長得好,就帶去醫院看看,誰知道他耳朵也發炎,氣管也出問題,連醫生都跟我說這是賤命難治,別搞了。
「我想帶他治,可沒錢。我們家打漁的,哪有那麼多錢,最後只能拿點藥回家。結果沒多久,他又是發高燒又是吐血,我只能拿棉被裹著他,一天天給他喂藥。總算有一天,他算是清醒了,可是就變成個聾啞人,又待又笨。但你看我,我是個胖姑娘,怕嫁不出去的嘛,反正也窮,我就將就嫁給他了,至少他還長得靚仔,我也不算下嫁。」
說到這,女人堆滿肥肉的臉上,竟還浮現出一絲難得的懷念。
只是很快,這溫馨情緒,又被回憶中殘酷的現實壓倒。
女人的話音低落下去。
「我幫他申請居住證,領救濟金,日子過得雖然苦一點,但好在後來好不容易,又有個做物流的老闆看他老實,願意讓他看倉庫——是我貪心,我去過幾次嘛,看見裡面有很多建材,那時候在黑市上倒賣是最賺錢的,一年動一點,那麼多,怎麼發現的了。
「可偏偏,還真就是那麼巧,04年,全公司抽查,他被人給舉報,工作就這麼沒了,還要賠錢。從此以後,我們家就再也沒有安生日子,好在、好在後面我們聽說,是你跟鐘氏的人有關係,專門從大陸過來,救了他一命,讓他不用坐監,其實我們也都感謝你的——你爸、你爸還看過那個合約一點點內容,一直都很盼你跟他過來團聚。」
陳昭:「……」
她摩挲杯沿的動作隨這敷衍的感謝而頓住,無言以對,唇角緊繃。
所以,這家人是知道自己做過個傻乎乎的救命恩人,還能一點愧疚也沒有的,把自己拒之門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女人看出她神色間的冷厲,後話難得誠懇,「我知道那件事上,你為我們付出了很多,但我真的不想讓他見你,我也、也沒錢可給你。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媽媽的照片,你現在這個年紀,會不明白我想什麼嗎?論錢,我們沒什麼可報答你的,論情,我只有這個老公,就這樣一個小家,我——」
更加沒有留下容得了你的位置。
女人及時把話刹住,有些驚愕地,又自個兒捂住了嘴。
「你別擔心,說不說出來,難道我心裡沒譜嗎?」反倒是陳昭從容自在,「你跟我在大陸的親媽差不多,看來我爸這麼多年,不管在哪,過得還是一樣的日子。」
話說完,她拎包起身,「行了,我還有事,反正你說的跟我知道的,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差別,我就先……」
「親媽?」
女人的一聲疑惑,打斷了她的最後「結語」。
「嗯,怎麼了?」
陳昭的耐心告罄,話語間已有些不耐。
女人局促笑笑。
「哦,沒什麼,你親媽……我聽正德說,不是早就死了嗎,他就是因為帶著你,一個大男人不方便,才娶了個叫什麼、什麼『阿琴』的。」
注意到陳昭神色不對,她又連忙補救擺手,「你別誤會!我沒胡說,都是正德親自告訴我的,他還說,當時他來香港是受不了那個阿琴,也想多掙點錢再回去,結果沒想到來這弄成這樣。他沒臉回去,也不敢再見你們。但、但他走之前把所有錢都留給他爸了,你會念這份情吧?而且,他爸最疼你,一定——」
一定,代替父親的角色,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你吧?
「他啊,」女人苦笑一聲,「你在我們家門口畫豬,他都還以為這是你害羞,不敢來找他,每次一撿完瓶子回來,都在樓下找很久很久——他回的晚,你走得快,從來沒遇見過。你要是還念一點他這個做老爸的……你要是……」
說來說去,無非是要錢。
可陳昭看著女人今天到頭,大抵最是誠懇真摯、不容懷疑的神色,喉口卻忽而梗了梗。
腦子裡仿佛有根弦霍然繃緊又掙斷,以至於她整個人迷迷糊糊,像餓急了的目眩,也像是驚駭之下的某種生理性反應。
短暫的呆立過後,她問了句:「給我爺爺嗎?」
「是、是啊。」
「蘇慧琴不是我親媽?」
「正德告訴我的……」
「……別說了。」
她再擠不出半個字眼,撂下一句沒頭沒尾的喝止,便扭過頭,幾近慌不擇路地跑出了小餐廳。
腳步匆匆,漫無目的。
可無論何時,醫院大廳裡總是人流洶湧。
陌生的環境、詫異的眼光,都是讓人不適的由頭。她昏沉沉間摸出手機,想給鐘紹齊打個電話,又想起臨走前的「竊聽器」事件——
他應該在忙著處理那檔子事,現在打過去,先不說時差,難免給他火上澆油。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幾下,最後,也只在微信頁面,給他發出一個「哭哭」的表情包。
沒等回復。
身後,繼母幾步追趕上來,連忙拉住她,「別走啊!再去看看你爸,」她不知道陳昭此刻神色大變的因由,滿口挽留,「他很想見你的,現在我不攔你了,你一定也很想跟他說說話吧?」
陳昭既沒點頭,也沒否認。
只能先把手機塞回包裡,就這樣被單方面拉扯著,原路返回,到了五樓。
她拖拉著腳步,兀自出神。
還沒走近,驀地,倒先聽到裡頭傳來一陣細碎歌聲。
「死丫頭,只知道唱歌,」繼母只聽了兩句,就認出自己女兒的聲音,當即在陳昭面前罵了一聲,複又賠笑,「對不住啊,我讓她出來,你跟你爸——」
「等等。」
陳昭按住了她的手,「你在這等我,我去看看。」
說完,她當真走到微闔的病房門前,並不驚動任何人,隻透過那方塊玻璃,往裡細看。
叫陳昕的小姑娘,正戴著一套滑稽的小鬍子和假髮,在病床邊一邊唱,一邊手舞足蹈。
「願我會摣火箭,帶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兩人住~」
指指自己,指指病床上的父親,她比了個「一千」的手勢,又比比劃劃,做出個「心」。
「活到一千歲,都一般心醉,有你在身邊多樂趣。」
一旁的病友閒來沒事,也側過頭,看得樂在其中,不住調侃:「小妹,睇過家好月圓哦?演電視劇?你睇,你把你阿爸逗嘅多happy?」
(小朋友,看過家好月圓哦?演電視劇啊,你看你把你爸逗得多開心?)
女孩不聽他們話裡嘲笑,依舊賣力做著滑稽的動作。
「就算翻風雨,只需睇到你——似見陽光千萬里。」
陳昭:「……」
她看著女孩。
「有了你開心D,也都稱心滿意,鹹魚白菜也好好味。
我與你永共聚,分分鐘需要你,你似是陽光空氣」
看著她演著,跳著,最後湊過去,笑著親了親父親的臉。
那笑容全然不像面對自己時候的拘謹和瑟瑟,燦爛而耀眼。
病床上,說不出完整字句的陳正德,也顫巍巍舉起手,為她鼓掌。
陳昭就這樣看著。
她只能看著,像很多年前,自己貼近門板,聽到裡頭的熱鬧,而那從始至終,和自己毫無瓜葛。
那女孩一邊做著手語,右手拇指抵在唇邊,一邊輕聲說:「爸,醫生說你的情況好多了,會有好轉的,等你好了,我們還要去中環吃那家最好吃的蛋撻,你放心,這次我一定不讓媽媽罵你……」
她幾乎可以想像,如果陳正德不是病成這樣,他一定會是個慈愛的父親,在家庭裡唱著白臉,最愛拉架,偷偷攢下私房錢帶女兒吃蛋撻——
包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像場及時雨,讓她幾乎控制不住的情緒有了一絲苟延殘喘的機會。
她忙把手機拿出來,屏幕上顯示的,卻又是個歸屬地香港的陌生電話。
可這次她來不及多加思索,只是背過身,走開幾步。
一邊努力揩著眼角,一邊接起電話。
她顫顫聲音,問一句:「喂?」
那頭便答:「喂,昭昭,你現在還在醫院嗎?」
「……」
「怕你這邊不太順利,我在紐約安置了一下鐘禮燁,就儘快趕回來了,……嗯,我換了個安全點的號碼,沒聽出來嗎?」
「……」
「昭昭?」
陳昭沒說話。
她隻終於蹲下身,抱住膝蓋。
終於不再顧忌旁人的眼光,而隻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終於有一天,發現自己最愛的玩具,被扔進了永遠也找不回來的終點回收站,終於發現,過去的都已經過去,而她已經錯過了很多——很多如果主動爭取,如果冷靜下來,或許會不一樣的結果。
她無聲的,在最後的倔強裡,背對著多年來苛刻的繼母,背對著或許從來不知道自己人生偏離軌跡的生父,無聲的,痛哭失聲。
「鐘、鐘生……」
唯獨在鐘紹齊面前,她哽咽,壓低聲音,幾乎哭得喘不過氣來。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過來找我?我走不動了,我走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