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昭步履沉重地拉亮壁燈,端著阿婆給她留的一盤鍋貼,慢吞吞上了閣樓。
打開電風扇,鍋貼放上小茶几,她癱在兩座的短沙發上,好半天,才想起拉下拉鍊,蹬掉腳上的高筒靴。
上衣順著下擺撩起。
——她是典型的穿衣顯瘦脫衣更瘦,隱約能看到微微昂首時突出的肋骨。
胡亂套完睡衣,人扭頭就縮回了床上。
盛夏天,閣樓悶熱,哪怕電風扇呼呼對著她吹,依然悶出一身薄汗。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窩囊的落荒而逃。
對著那張看不清表情、不知喜怒的臉,她用她此生最習以為常的生存原則推斷:自己和鐘邵奇,一定是離得越遠,才能夠相安無事,各自妥帖。
畢竟他從不喜歡自己被人發現任何短處和劣習。
而她,卻是兼顧這二者,不幸見過他所有陰鬱、脆弱、盈盈笑意的人生「短板」。
——「鐘同學,壞女人喜歡男人都是這樣的,你不知道嗎?」
陳昭閉上眼。
這一覺,這一場夢,總像是已經做了很多年。
十七歲,快入秋的時節。
狹小的公屋裡並沒有私人空間可言。
是故,蘇慧琴一大清早起床的尖叫、和白鋼的爭吵聲,就這樣毫不費力地從臥室傳到相距不過幾米的小客廳。
陳昭翻了個白眼,並不理睬,隻扭頭對著鏡子,整理自己校服的下擺——那裡有一塊明顯的汙跡,大概是塊紅色的水彩印,怎麼也洗不乾淨。
「砰」地一聲,白鋼摔門出來。
透過鏡子,陳昭看見他對自己的眼神,雞皮疙瘩瞬間冒起,猛地回頭一瞪眼,「你看什麼看!」
她很凶。
白鋼訕笑一聲,聳了聳肩膀,從餐桌上摸走一片她買的早餐麵包。
「母女倆一個樣,當了婊/子還要立碑坊,」他嘟囔,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讓陳昭聽得一清二楚,「有本事就滾出去啊,賴在這幹嘛,去跟你那個老不死的瘸子爺爺住嘛……這公屋寫的還是老子的名字。」
這話踩中了陳昭的軟肋。
見她不說話,白鋼神色曖昧地將她從頭打量到腳,不著痕跡地摸了摸她下擺那個紅印,「這是來那個了……?」
膩人又噁心的語氣。
陳昭霍然拍開他的手,冷冷一瞪,「關你屁事,手放乾淨點。」
話說完,她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竄起的雞皮疙瘩,一手拎起書包,一手將剩下的幾塊麵包一把揣進懷裡,頭也不回地扭頭出門。
穿過昏暗樓道,快步走出狹窄弄堂,她斜背著書包擋住校服上的污漬,跟著人群擠上公交車,在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裡,駕輕就熟的完成了吃早餐、補覺、順帶給每天的日記開個頭的數道「工序」。
直到上午七點半準時到校,一如既往地坐到第一排倒數第一位,她剛把書包塞進抽屜,坐她同桌的女生忽然揚高聲音,故作訝異地指了指她的校服邊,「誒,好髒啊,你蹭到什麼了嗎?」
這一聲下來,全班都往這個角落裡的位置看。
陳昭把早讀要用的語文課本放上桌,隨口找了個理由:「我弟學油畫,沾的顏料,洗不掉。」
她答得那樣漫不經心,依舊引來身旁幾個女生悄悄會意的眼神,坐她斜前桌的女孩不經意悶出聲笑,被她的同桌踢了踢凳子,方才刻意的咳嗽兩聲,繼續早讀。
一張紙條從那女孩手臂下頭遞到前座,隱隱約約能看見黑色的筆跡龍飛鳳舞,寫了句「又窮又賤」。
陳昭瞄到那紙條,用筆點了點斜前方那女生的後背。
對方回頭,撞上陳昭笑盈盈的眼神。
「李璐,有什麼好笑的?你覺得我在騙人?」
「怎麼會,陳昭,你別小題大做了,她肯定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了唄,」陳昭的同桌趕忙打圓場,「再說了,大家都知道你們家的情況,你又不捨得買新校服,趕緊洗洗就好了,沒事的。有時候為了錢,真的沒辦……」
「你不說話有人把你當啞巴嗎?」陳昭揚了揚眉毛,「徐程程,說這麼多,口不口幹?」
她平生最討厭這種明裡和稀泥背後挑事的「老好人」。
徐程程——她的同桌,兼被老師派來重點關照她的小組長,被她話裡的尖銳「嚇了一跳」,登時紅了眼睛。
一群正義使者紛紛跳了出來,幾個女孩將這座位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地為徐程程抱不平。
「陳昭,你不要得寸進尺,人徐程程過來跟你做同桌已經夠委屈了,你還蹬鼻子上臉?」
「說你幾句怎麼啦?你連學費都交不起,天天只會在外面靠著這張臉瞎搞,誰知道你賺錢幹嘛去了,說句不好聽的,你到底來讀書還是來賣……」
「……!」
砰。
一聲鈍響。
陳昭一向懶得聽女人嘰嘰喳喳——她在家裡已經聽夠了比這厲害一萬遍的低聲謾駡。
隻活動活動有些發麻的腿,看著徐程程壘滿教科書和試卷的桌面傾倒一地。
從她課桌的抽屜裡,骨碌碌滾出一管紅色顏料。
徐程程的臉色僵了。
幾乎是瞬間下意識地,她停了抽泣的動作,彎腰去撿那管顏料,卻被陳昭先一步眼疾手快撈進手裡,一上一下拋著玩。
「跟我坐同桌很委屈吧,徐程程?特別想挑起矛盾,讓宋老師把我倆調開吧?……借著收那一百塊錢校服錢,想把我羞愧死是不是?」
陳昭話裡帶笑,把手裡的顏料掉了個頭,半蹲下身,遞到徐程程手裡。
四面寂靜,鴉雀無聲。
她的笑容卻愈發瀲灩,
「怎麼樣,這招不管用,怎麼不接著哭鼻子了啊,乖乖女?」
顏料被對方劈手奪過。
陳昭又恢復那副面無表情的冷淡,回到座位上,冷眼看著一群女孩默不作聲地幫徐程程扶起書桌。
她很凶。
既凶且美,是一株掩不住戾氣的人間富貴花——
然後。
當天下午放學,這朵花就被堵牆角了。
在學校出門左拐的小巷子、她去最近的公交車站的必經之路上,被三男兩女圍在中間,進退無路。
陳昭看著眼前幾張不懷好意的面孔,眼神掠過對方「身經百戰」的輕佻表情,手指攥緊書包帶,秉持著敵不動我不動的法則,維持著表面上的風平浪靜。
「就是這個妞吧?……喂,你是不是陳耀祖的姐姐?」
果然,不是徐程程那種乖乖女能請來的人物——她鬆了口氣。
……是陳耀祖那個敗家子惹來的事。
一口更重的氣提上了喉口。
陳昭知道陳耀祖惹禍的德行,當即不點頭也不搖頭,瞥了一眼對面兩個男人之間的空隙,又飛速轉開視線。
「應該是了,哥,陳耀祖說他那個便宜姐沒買新校服,長得還賊出挑,這個妞……誒!我靠!」
同樣身經百戰的陳昭,在對方說完廢話之前,已經先一步微微弓腰,飛速地從對面站位的空隙裡鑽過,隨即加快腳步,衝著巷口飛奔!
該出手時要出手,打不過時趕緊跑——
這可是爺爺教她的生存法則!
小巷一路到底,只要拐出對街,就是寬闊大道,她撒丫子狂奔,把自己小時候躲爺爺雞毛撣子的吃奶勁都使出來,在背後男男女女的追趕下越跑越起勁,越跑越——
「咚。」
頭暈眼花,人仰馬翻。
痛。
陳昭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攥住了什麼來借力,結果換來的是兩兩狼狽,誰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回過神來,翻手一看,原來是活生生地拽掉了人家一顆衣扣。
她無語半晌。
一手撐住地,一手按著頭,揉了半天,被她撞到的人已經先一步起身,卻絲毫沒有上前來拉扯她一把的意思。
待到暈眩的意味過去,又想起怕被後頭的人追上,陳昭這才掙扎著爬起。
一抬頭,也看清被她撞到的人。
陳昭:「……?」
是個看著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生。
一身黑色禮服——大概是學校舉辦什麼大型活動時的標配,不過被他穿的格外正式,西裝胸口還繪著隔壁耀中的校標。
他正輕蹙眉頭,看著手裡自己碎了一塊鏡片的金絲眼鏡框。
那張臉固然無可挑剔,但陳昭想,她記得最深的,居然是那雙手。
纖細筆直,白玉剔透,沒有一點「煙火氣」,仿佛天生就該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矜貴,和這種兵荒馬亂的場合一點不般配。
他們靠的近,以至於她還幾乎能聞到對方身上若有似無的煙味,並不如廉價煙草嗆鼻,反倒還間雜著點淡淡細膩的川貝藥香。
……令人望而卻步的高不可攀。
算了,也沒時間在這犯花癡。
她一句「借過」還在喉口,剛要側身離開,後脖子忽而一涼,被人拖拽著趔趄幾步。
「喂,幫——」
連求助的一聲驚惶喊叫,被那群人捂在掌心,消了聲息。
是那群後腳追上來的小青年。
一群人劍拔弩張,視線在陳昭身上一頓,又漂移到那正裝的男生身上。
「哥,追到了……我靠,那是耀中的有錢少爺吧?你看他腳底下,他媽的,蘇煙,一百多塊錢一包,還剩半根就他娘的給滅了!……人比人真他媽氣死人。」
煙的魅力,或許真的能讓人不怕死。
陳昭聽見一聲吆喝。
「——喂,那邊那個小子!」
事實上,她後來常想,很多事情一瞬之間的改變,或許僅僅只是因為一句話的分別。
譬如這時。
剛才瞧著神色,還並不打算多管閒事的男生,就因為這句話,瞬息之間,臉色一變。
躲在暗巷裡抽煙,是為人矜貴清高如鐘邵奇——這是她後來問了至少一萬次才知道的對方的名字,難得有情緒壓抑的時候,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的、僅剩的發洩方式。
他並不需要任何人發現自己的「劣習」。
男生上前幾步。
伴隨著一聲痛呼,「……我靠!這男的……」——
拳拳到肉的單方面毆打,幾乎只是在一瞬間就發生的事。
受過專業擊劍和散打訓練的人,很明白自己需要怎樣讓對方吃痛,平靜的甚至面無表情。
這個初次見面、披著一身斯文敗類弱不禁風皮囊的少年人,生著一副半點不饒人的清冷心腸。
除了那群小青年裡、兩個先一步逃走的女孩以外,剩下的三個,最後都被人用拳頭現場教訓了一頓何謂「看人臉色再說話」。
陳昭待坐在原地,書包帶子耷拉到手腕,也沒敢發出半點驚歎聲,只等到一群小青年屁滾尿流地逃開過後,才幾步追上前頭的男生,想要說句謝謝。
沒來得及說出口。
男生將自己兜裡沒抽完的那包蘇煙,和殘破的金絲眼鏡一起扔進了小巷口的垃圾桶,那副並沒有半點可惜的神情,讓她驀地哽塞了話音。
無言半晌,他扭過頭,視線在陳昭臉上逡巡一圈,落在她手心那顆黑色紐扣上。
「看夠了嗎?」
一隻纖細修長的手,平攤在她面前。
「……可以還給我了。」
或許只是一瞬間的鬼使神差。
陳昭忽而退後幾步。
她將那顆紐扣,緊緊攥在了掌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