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天後,一個尋常的下午。
「李阿婆鍋貼」店內,唯獨一男一女兩位「顧客」。
男人抱住手臂,微微昂起下巴——或許是很少來這種陳年老店,小桌小凳,他連手腳也施展不開,只能竭力不讓自己的袖角沾到桌面,因此,一個看著頗顯貴氣的動作,倒教他顯出三分做作來。
隔著一張餐桌,他與女人靜靜對坐。
下午三點,既不是飯點,也不逢放學,小店裡沒什麼客戶,只有頭頂的風扇呼呼作響。
李阿婆在後廚不住探出頭來觀望,卻也沒出聲打擾,以至於這兩人的沉默,自男人出現、落座至今,已經持續了接近大半個小時。
又過了好半天,男人終於有些坐不住地喊出一句:「陳小姐?」
「……」
他蹙眉。
「陳昭小姐?」
「……」
「——五百萬小姐?能聽見我說話嗎?」
一字一頓,壓低聲音,這次終於有了效果。
坐在他對面的陳昭渾身一抖,猛的一下,便回過神來。
經這一提醒,她複又下意識地低垂了眼,兩人面前的餐桌上,放著白紙黑字,一紙方案。
準確來說,是《普陀區核心商務區(CBD)核心規劃方案》。
甲方,政府委託人洋洋灑灑簽下姓名;乙方,則是恒成地產與鐘氏集團的法人代表。
除卻這一頁,內裡則是一片空白。
「只是給你看看,證明我沒說謊,至於裡面的內容你就別想了,屬商業機密。」
說話間,宋致寧隨手從餐桌的抽紙盒裡「唰唰」拉出幾張紙,一邊重新擦拭著已經早被擦得鋥亮的餐桌,一邊再度發問。
「所以,你考慮的到底怎麼樣了?還是那句話,幫我工作兩個月,不僅工資照拿,等到合作案落定,我還會代表恒成地產,多付這家店40%的賠償金。答應是兩個字,不好也是兩個字,有沒有必要糾結這麼久?」
陳昭:「……」
看他這來勁的樣子。
她用小拇指也能猜到,八成是這位睚眥必報的宋三少,又想到了什麼用自己來折騰鐘邵奇的新法子。
記仇。
真是太記仇。
歎了口氣,陳昭神色複雜地向後廚瞄了一眼,不料隨便一掃,卻正好撞上阿婆驚喜的眼神,堵在喉嚨口那句「沒興趣」,又一下子堪堪咽回肚子裡。
最終,她只能採取一如既往的委婉提法:「宋少,那天賭氣先走是我不對,我沒見過世面而已,一下有點被嚇到了。但我和鐘邵奇,真的沒有任何你想的……」
「你有沒有發現,你叫我宋少叫的順口,但從來不叫鐘邵奇叫『鐘少』?」
一語定音,陳昭面色瞬僵。
「陳昭,我來之前,早把你的底細查的乾乾淨淨,但一點關於鐘邵奇的蛛絲馬跡都沒有,……既然你把過去藏得這麼好,怎麼不當面檢測一下,對面是不是也這麼滴水不漏?」
宋致寧說完,忽而向她一笑。
這男人生了一雙不安分的桃花眼,刺人時格外刺人,勾人時也毫不遜色半點。
「而且,你甘心過苦日子,不代表收留你的老奶奶,也要放著能白撿的便宜不要,是不是?」
陳昭第一次來恒成的時候,掛著兩個大黑眼圈、步履匆匆,腦子裡絲毫沒有仰首觀望這座已經成為上海標誌性商業建築之一的宏偉大廈的概念。
等到時隔一周,正式駐足樓下,一抬頭,一歎氣,才有了點恍惚愣神的錯覺。
曾幾何時——至少是以前剛到香港不久的時候,她其實也嚮往過寫字樓裡的生活。乾乾淨淨的活著,有一天能和鐘邵奇迎面碰見,至少能挺直腰杆,說句「借過」。
陰差陽錯,不過浪費了六年,又回到原點。
她低了眼神。
好半天,伸手拽拽自己脖子上的工作牌,撫平職業套裝上些微的褶皺,這才重新邁開步子,狀若平常地踏進了恒成大廈。
「你好啊,陳小姐。」
剛一進門,她來不及打量細節,正倚在前臺邊和幾個模樣靚麗的女同事閒聊的男人驀地直起身子,一面向她走來,一面伸手與她交握。
「來得真早,我是三少的助理,吳宇,你叫我……嗯,不介意的話,叫我一聲宇哥就行。」
陳昭在一眾女同事並不怎麼友好的探索目光中保持微笑,頷首,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
吳宇看在眼裡,臉上的客套笑意裡卻莫名生了點促狹。
「跟我來吧,三少早就幫你準備好位置了。」
電梯依舊在35層停住。
陳昭還記得上次過來的辦公室佈局,也沒注意,當即出了電梯便埋著頭向前走,不料沒走出幾步,肩膀忽而被人掰住。
一回頭,吳宇衝她昂了昂下巴,笑道:「還往裡頭走幹嘛?」
「……?」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口竄出來。
陳昭抬眼,正對著電梯間的位置,茶水間隔壁,憑空比上次多擺出來了一張辦公桌。
桌椅電腦文件夾倒是一應俱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突兀,似乎已經表明了自己未來的頂頭上司對自己毫不遮掩針對情緒的態度。
吳宇說:「怎麼了?不滿意嗎,還是缺了什麼。」
大概是提前打過招呼,「路過」幾個接水的女同事似乎是刻意來看這份熱鬧,沒忍住,悶悶笑出了聲。
可以。
很好。
宋致寧為了用自己來羞辱鐘邵奇,還真是下足了功夫。
低頭又抬頭,一個深呼吸的緩衝過後,陳昭揚眉一笑,「很好啊,我很滿意,至少還有個坐的地方,接水也方便,我畢竟是新來的嘛,以後大家要衝咖啡記得叫我。」
趁著眾人笑容凝固的半晌,她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將單肩挎著的小包掛上座位一側,一手扶著裙擺,從容落座。
「宇哥,還有什麼別的工作安排嗎?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吳宇:「……」
畢竟是久經職場打磨的老油條,他也很快調整好了表情,隨手從陳昭那張老辦公桌上挪出一摞文件,「三少說了,你以後主要跟會議記錄那一塊。這是以前我們行政部的會議紀要,你又沒有什麼工作經驗,先看看學習一下吧。」
陳昭聽了這話,纖細手指漫不經心地翻動幾頁文件。
末了,卻複又仰頭,衝他彎彎眼睛。
今天初次上班,她原本想要安心工作,又自知長了張太有「攻擊力」的臉,所以隻畫了個再淺不過的淡妝。
即便如此,那張生來就得上天眷顧而豔色無雙的臉,這樣一笑,依然奪目瀲灩。
吳宇被她笑得愣了愣。
而後,這張叫人挪不開目光的臉的主人,輕聲對他說——
「宇哥,你聽不出我只是說兩句客套話嗎?」
她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電梯。
「你什麼時候看過正經員工在茶水間擺張桌子看會議記錄的,既然宋少都幫我把桌子擺在這了,想必是要我天天端正儀錶,給出電梯的貴客一個驚喜了,您跟宋少時間也不短了吧,怎麼這點小事都不清楚?」
言下之意,你待我不仁,休怪我不留半分情面。
一群同事面面相覷,沒人出聲。
隻話音落地,陳昭施施然從小包裡掏出面化妝鏡,摸出根唇膏筆,補了補口紅。
眾目睽睽之下,打開電腦,她開始了自己百無聊賴的工作生活——
玩蜘蛛紙牌。
陳昭一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女魔頭。
更何況,對於她來說,這張臉供人圍觀並不是什麼出醜的事,大不了因為這種刻意的刁難對宋致甯增加幾點惡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樂得扮演一個無需討好任何人的角色,甚至還省了她裝作一本正經的勁頭。
但話又說回來。
但凡是浪費時間的時候,仿佛連時鐘都會被潛移默化撥快,等她回過神來覺得有些乏味時,一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
期間,她除了起身下樓去員工餐廳吃了頓午飯,泡了杯咖啡以外,幾乎沒怎麼挪過地兒。
……確實是有點兒無聊。
揉揉眼睛,陳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眼角餘光一瞥,注意到正前方,電梯的數字又在一路攀升。
行政部門每天來來往往許多人,僅僅大半天時間,她已經被不下三五十人行了注目禮。
輕嗤一聲,她把目光移回電腦屏幕,已經開始有了習以為常的徵兆。
——「叮」。
電梯停住。
她漫不經心劃動著鼠標,把「黑桃10」接在「黑桃J」下頭,複又點了點提示,發現這局竟然又一次被她玩得卡住,有些鬱悶。
腳步聲雜亂,似乎有不少人一齊出來。
陳昭依舊沒理睬,隻皺皺鼻子,試圖重新把眼前遊戲裡的黑桃序列拆開。
怎麼這麼難,又卡住了……嗯?
辦公室裡側一眾齊齊看來的同事,以及他們堆笑起身,連聲說的「宋少、……鐘少」,讓她的動作瞬時之間,僵在原地。
陳昭霍然抬頭。
迎上的,是宋致寧鐵青臉色,以及就站在她辦公桌前,稍稍頓住腳步的——
香港鐘氏家族太子爺。
鐘邵奇。
淺灰色單排扣西裝上衣,配上剪裁流暢的長褲,如果沒記錯,都是雜志扉頁當季頂奢GiorgioArmani的新款。手腕上並不奪目的機械腕表,則出自百達裴麗旗下設計最為精細的款式之一,星月螺旋儀系列(SkyMoonTourbillon)。
男人纖細手指不緊不慢,輕叩她桌面,金絲眼鏡遮掩之下的目光,倒依然逡巡某處,並沒有看向她。
隻那從她的角度看去、微微繃緊的下頷線,莫名讓人瞧出點薄怒的跡象。
「Richard,」他聲音清冷,「……這就是你們恒成地產的企業文化?」
宋致寧:「……」
宋少的臉色,很完美地向人詮釋了,什麼叫苦惱到「一個頭兩個大」。
「鐘少,你誤會了,這是我的新秘書,行政部人多,沒有及時安排出空位而已,」他說話間,剜了吳宇一眼,沉吟片刻,放低姿態,「只是安排上的失誤。等她適應好工作氛圍,下次開會之前,都會步上正軌。」
鐘邵奇沒說話。
四周靜了半晌,陳昭冷汗直冒,不敢抬頭。
偷偷摸摸地,只想先把自己桌面上的蜘蛛紙牌關掉。
「把這邊的紅桃序列拆開,補到黑桃,把黑桃9放出來。」
「……啊?」
沒人回答。
鐘邵奇率先一步,逕自向裡間會議室走去,仿佛剛才瞬間的劍拔弩張,不過是一場幻覺。
一行人跟在他身後,剩餘的圍觀群眾,也霎時如鳥雀散去。
唯獨剩下個半天沒回過神來的陳昭,一摸,一腦門的汗。
等到緩過勁來,想起鐘邵奇最後拋下的那句話,她複又看向電腦屏幕上的死局,按照他所說的一一操作下去——
紙牌一一歸位,成為完整序列的,都收到左下角。
最後一排,序列成對,歸位。
下一秒,屏幕一頓,遊戲裡慶祝勝利的煙花彈在屏幕亮起。
五彩繽紛的畫面,映在她眼中。
是一句——
「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