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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春光[豪門]》第70章
第70章番外五父親(上)

  鐘意晟五十歲這一年,接到了一個很不情願的任務。

  ——寫一篇悼念詞,在父親的葬禮上念。

  說起來,其實這任務本來無論如何,都該是姐姐鐘意忱的活兒:

  一來,她是真真正正的長女、家裡的新頂樑柱,二來,鐘意晟其實一直都有種很微妙的、對姐姐的嫉妒,以及對父親的無端揣測——相比較起來,阿爸似乎從小到大都更偏愛女兒,所以在葬禮上能讓姐姐來代表致辭,或許才是父親心底的期望。

  可無奈這兩年姐姐一直和自己輪流在父親身邊陪著,父親走了,姐姐的身體也跟著垮了,前兩天剛因為高血壓住進醫院,他這個平時幫不上大忙的,也只能臨危上陣,撐撐場面。

  問題是……究竟該寫什麼呢?

  鐘意晟苦惱地撐著下巴,手裡的鋼筆因為長時間停頓在紙面,暈開一筆墨漬。

  一旁的玻璃窗,映出他緊蹙眉頭。

  他生得像母親,連為難時咬筆桿的動作、抿唇時不自覺露出的酒窩、不太長白頭髮的優點,都像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鐘意晟在智腦上翻來覆去查遍了資料,總算才開始下筆。

  「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長輩,各位親朋好友:

  今天,我們全家懷著悲痛的心情,悼念我敬愛的父親鐘邵奇先生,他於2073年12月25日晚20時37分安詳離去,享年87歲。首先,我代表全體家人,衷心地感謝各位不辭辛勞地來到這裡,與我們共同分擔他的離去帶給我們的悲傷,並和我們一起向他做最後的告別,謝謝大家。」

  「我父親鐘邵奇先生,於1986年10月23日出生於香港,並於2007年在牛津取得經濟醫學雙學士學位,提前畢業後,更遠赴斯坦福大學進行MBA深造,25歲即榮膺鐘氏集團總經理一職。後來,他一手創辦SZ集團,旗下大小企業,遍佈金融投資、電子IT、物流、飲食服務、服貿設計等大大小小十四個行業,這些事業的成功,讓我父親於2027年初登福布斯全球富豪榜單第21名,此後,截至去年,再未下榜。

  不僅如此,我父親一生關注慈善事業,還曾經先後在內地捐贈共價值76億港幣的醫療和教育項目,其中包括107棟以我母親名字命名的「昭陽」教學樓、鄉村學校學生宿舍和超過15億港幣投資的新型醫療科研設施等,同時,我父母還曾在大大小小二十八所大學設立以我和我姐姐名字命名的「忱晟基金會」,先後資助約5970多位貧困大學生順利完成學業,表彰了760餘位在經濟學、醫學領域做出巨大貢獻的專家學者。

  為此,2029年,我父親還受香港特首召見,被授予『華人之光』的榮譽稱號,2035年,當選上海市人大代表,此後,不僅多次為民執言,也不吝於為上海市的建設捐錢出力。

  「在座各位,或多或少都曾經與我的父親有過接觸與交談,至今,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我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是市民和眾多商業合作夥伴心中當之無愧的儒商、也是我和姐姐心目中永遠強大而堅韌的父親,他的離去,無論對我們的國家、社會,或是我們的小家庭,都是一份巨大的損失,我們全家為此深感悲痛,並對父親懷以深深的、深深的思——」

  思念。

  筆尖一頓。

  念字底下那一點,劃出深深痕跡,龍飛鳳舞般恣意。

  而後,是久久的沉默。

  鐘意晟看著紙頁上剩下的大片空白,想了想,驀地又覺得,好似除了這些填鴨式的託辭、和旁人代筆無出左右的平常開場白以外,除了把父親描寫成一個道德的標杆、一個世人眼中所謂完美無缺的商人之外,自己好像總該再寫點什麼——

  明明,阿爸可不像是這些冷冰冰的詞語那樣,是個足夠慈愛,足夠溫柔的父親啊。

  「我的父親,他……」

  「我的父親,是個和大家想像裡那個所謂商業大鱷不同的,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父親。

  他不是一個冷清的人,他會讓我在遊樂園裡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玩偶巡演;

  他也不是一個嚴肅又苛刻的人,而是會在我考試考得不好偷偷難過的時候,坐在我身邊,獎勵我一盒香草味冰淇淋,告訴我說,『阿爸小時候也有沒發揮好的時候』,然後和早就準備好躲在一邊的媽媽還有姐姐一起逗我笑,在我說自己可能是個笨蛋的時候,告訴我說,『如果你問我是不是,那一定不是;如果你非要說你是笨蛋,阿晟,那我們一家人都是笨蛋,是不是很可愛?』;

  我阿爸確實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啊。

  如果沒有看過他那一面,應該很難以置信吧——這麼一想,能夠生來成為他的兒子,實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我想誇誇阿爸的事。

  譬如,他會每天準時回家吃飯,會經常誇讚並不怎麼好的、我媽媽的廚藝,會每天親吻她的臉頰,會用他恐怖的記憶力『不務正業』,記得很多很多千奇百怪的紀念日。不得不說,或許是媽媽當時驚喜的表情真的好漂亮,讓我的印象好深,所以,後來當我娶了我的妻子,我也會吻一吻她的臉頰,像我父親那樣,學著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我也希望我妻子能夠露出我媽媽那樣,非常非常幸福的表情。

  我得承認,我父親,他一直是我人生中的榜樣,是我所有得以炫耀和自豪的源頭所在,也是我一直以來想要追逐的目標。

  ……可現在回頭想想,我的父親,確實是從我母親離開以後,就開始慢慢變老了。

  我偶爾也在問自己:是不是對於父親來說,比起對死亡的恐懼,他終於能夠完成答應我母親『好好活著』的承諾,而來到死神門前,是不是反而是一件……非常欣慰的事情呢?」

  一筆一劃,修修改改。

  諸多回憶隨之鋪陳眼前。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母親離世那年。

  那一年,是個他很少去回憶的、痛苦的年份。可事實上,又並不像很多煽情故事裡的情節,至少,記憶裡歷經悲痛的父親,除了母親病危時、在病房裡那次失態的哭泣,之後,從送葬、悼念,一直到親自將母親的遺體送去火化,都再也沒有流露出過一絲一毫過分的悲傷。

  告別儀式上,父親甚至依舊紳士,挺直的背脊,一絲不苟的黑西裝,沒了母親的打點,領結還是不曾歪斜半分,年輕時是鶴立雞群的青年才俊,老了,也是個百里挑一的帥老頭。

  那時的他,也是坐在熟悉的台下,抬頭,聽著父親在致辭裡溫聲回憶自己和髮妻五十多年的相識、相知、相伴,以及四十年的婚姻——

  那份悼詞甚至沒有任何刻意的圓潤措辭,只是像念叨著某件稀鬆平常的事一樣,訴說著自己和妻子多年來的生活,小小的摩擦,以及永遠的懷念。

  好似離別並不是件悲傷的事那樣。

  「……其實,如果我妻子還在,」父親最後說,「她應該會勸我穿一身灰藍色的西裝,因為她覺得我穿藍色的時候,看起來會稍微顯得輕鬆一點,而不是像個嚴肅的商務經理——這是她的原話,她最愛嘮叨,又最怕氣氛嚴肅,最討厭沒意義的應酬,要是我在家還這麼穿,連她的語氣我都能猜到。嗯……她應該會說,『鐘生,黑色多老氣啊,你要像我一樣保持年輕的心態喔,不然的裙子找誰搭——真讓我去找別的帥老頭啊?』。」

  伴隨著台下一陣笑意,連父親自己都不由發笑。

  「很遺憾,如果她能回來,不用說是一件衣服,任何條件我都能答應。可現在她離開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種生活方式,做該做的事,做應該成為的那種人,或許我妻子會不喜歡……」

  說到這,父親在臺上,忽而若有所思地低垂了眼睫,摩挲著手中的致辭稿。

  聲音依舊是笑著的,卻低下去,話音沉沉:「所以,我還是期待,她會因此到我夢裡,坐在我身邊,笑著,再這樣抱怨我兩句。

  到那天,我還是會像過去四十年那樣,聽她的話,換上嶄新的西裝,帶上一枝茉莉,坐在她墓前,跟她聊聊天,說說話。至少要答應她,等我也躺進玻璃棺,或是和她一起放在那個小骨灰盒裡的時候,可不能太變樣——」

  父親驀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我曾向上帝許願,希望讓自己成為能夠圓滿她一生願望的人,我希望我沒有食言,希望……她會聽見。」

  出乎那群扛著長/槍短/炮圍追堵截的媒體預料,父親以一種超乎冷靜的態度,噙著溫和微笑,結束了那一場葬禮。

  鐘意晟記得,之後的新聞報導鋪天蓋地,有人說父親是在作秀,有人說他和母親情深意篤,感人肺腑,當然也有人說,這不過是豪門之中粉飾太平的虛晃一招,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能來一場震驚世人的黃昏祖孫戀,揭露這對所謂恩愛夫妻的假面,大家看看就算了,千萬別當真。

  雲雲諸如此類。

  港媒一向是愛誇大的,好在父親聽得多了,也就不太放在眼裡。

  只是,葬禮結束了,該過的日子還是要過,一兒一女都有了家庭,母親走了,父親便從此一個人住在淺水灣別墅。

  逢年過節聚在一起,自己帶著妻兒,姐姐帶著丈夫,幾口人熱熱鬧鬧圍坐著吃頓團圓飯,總好像也沒有什麼變化,父親還是那個父親,無所不知而睿智的,脾氣溫和而慈愛的,不論跟他說些什麼,都能搭上腔,聊得很是順意。

  就連孩子們都愛著慈祥的爺爺,總是纏著爺爺問東問西。

  溫柔是種吸引人的天性,特別是剝去了冷清外衣的溫柔。

  而溫柔卻不軟弱,良善卻不愚頑這更是種天分。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

  母親走的最初那幾年,鐘意晟還很擔心,許多如父母這般愛情甚篤的故事裡,一個去了,另一個總難久活,又或者留下的這一個時不時要拿出塊懷錶來天天看著、吃飯要帶著照片天天對著,抑或是天天在墓碑前陪著……並非說這深情不好,只是做子女的,總不想看到留下的這個太孤獨。

  好在,父親並沒有做任何讓人擔心的事,該怎麼過怎麼過,白天裡看報讀書,做飯也總能自給自足,什麼保姆阿姨一概不要,倒是有幾個昔日總受他照料的鐘家老僕,退休了以後,隔三差五就輪著來一趟,給老東家打掃打掃衛生,做做飯。

  一群老人不曾受過什麼錢,也不要什麼饋贈。

  唯獨,偶爾鐘意晟回香港時來看看父親,撞到那幾個老僕也在的時候,他們卻總也忍不住,同他說說心裡話:「小少爺,我們以前在的時候,太太也在,這房子熱熱鬧鬧的,現在太太不在了,你和大小姐也成家了,這房子啊,就剩下大鐘先生一個人,他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太孤獨了……我們每次過來,他吃的都是以前太太愛吃那幾樣菜,太太的衣服,以前留下來的那些個做設計的,衣架子的擺設,也從沒動過——」

  鐘意晟默然,往窗外看,父親正帶著以前母親養著的那一貓一狗,傍晚時繞著庭院遛一遛,臉上鬆快,倒瞧不出半點不開心或寂寞來。

  「要不,小少爺,我們知道是多嘴了,您要是得空,還是多陪先生在外頭走走,和大小姐輪流接著大鐘先生去住一……」

  「李嫂,張叔,劉叔,」他打斷幾人的悄聲細語,「你們不提,我和姐也商量過,讓他輪著住住,他總不願意,我們拗不過他。」

  「這……」

  鐘意晟笑笑,擺擺手,「放心吧,阿爸他自己心裡都有數,我們做兒孫的,只要他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這裡畢竟是……鐘邵奇先生和陳昭女士的家。

  人老了,就想要落葉歸根,父親從來是個豁達的人,旁人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怎麼會不懂呢。

  只是不願意離開罷了。

  後來,再過幾年,也不知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某一年過節,鐘意晟和姐姐一家回香港和父親吃飯,突然發現,飯桌上的父親終於也開始佝僂了背,白髮愈來愈多,給孩子們遞每次歸家都有的小紅包時,手背上也爬滿顯眼的老人斑。

  席間和父親提起兩句,老人家倒是一點不在意。

  「人都是要老、要離開的,」父親說,「你媽媽不在了,我得給她喂貓喂狗,照顧你們這些小朋友,現在該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就還是得開始服老了,你們也知道,你們媽媽是個急性……」

  「什麼急性子,爸,你放寬心,」鐘意忱連忙打斷他,「我明天就推了會,陪你去做身體檢查,健康最重要,我還等著給你辦九十、辦一百大壽呢。」

  阿爸也不反駁。

  拍了拍女兒的手背,隻輕聲說:「好、好。」

  ……

  但事實證明,也只是父親不忍心讓女兒太擔心的託辭罷了。

  畢竟,儘管這晚把話答得這麼利索,結果隔天。大鐘先生還是毫不留情地放了女兒的鴿子,突然離奇失蹤了。

  一大早就來找人的鐘意忱急得不行,連忙打鐘意晟的電話,問他知不知道老人去哪兒了。

  鐘意晟接起電話時還在夢裡,被劈頭蓋臉這麼一問,登時一個頭兩個大,只能跟著自家姐姐一同調動手裡頭所有資源,左右盤問,最後才查出來,父親這是臨時飛去了大陸,查查機票,還是最早一趟,趕著去了趟韶關。

  再具體點,是韶關的南華寺。

  據說是早早和那頭的大師約了請神,臨時有變,才不得不改了行程匆忙過去,連家裡的一貓一狗都只得託付給老僕照看,可見是有多急。

  兩姐弟有些不解,又不敢鬆懈,連忙也馬不停蹄跟去,一路匆忙,到南華寺時,已是日落西沉。

  說明來意後,幾番多加打點,這才見了住持,被請到後院。

  鐘意晟一貫是沉不住氣的,在路上便忍不住問領頭的小沙彌,「這位師父,你知不知道,我父親到這邊來是……?」

  「是求神拜佛。」

  「我當然知道,但他一向是不信……」

  話還沒說完。

  一旁的鐘意忱驀地伸手,把他的嘴堵了個嚴嚴實實。

  不遠處,禪房裡,門簾隱約遮蓋之外,他們的父親,正虔誠地向面前佛像叩首,雙手合十,抵住眉間,背脊微微發顫,卻總也沒有起來。

  或許是同佛有說不完的話;

  又或是,那心頭的願望,執念實在太重,唯恐一點不虔誠,就得不到成全。

  許久。

  老人收了手臂,顫顫撐住地板,好一會兒,方才慢慢悠悠,緩緩站起。

  卻也沒急著走,隻複又側過身,向一旁的大師低聲發問。

  聽不清切具體說了些什麼,只是從姐弟兩人的角度看去,隱約能看見父親聽到某句話時,驀地鬆了口氣的微笑。

  沒來得及回過味來這笑到底意味何在,姐弟倆齊齊一抬頭,迎面便撞上了正出門的父親。

  「……」

  躲都沒處躲。

  鐘意晟呆呆看著父親,許多話無從出口。父親倒像是早有預料到他們會來,也沒避諱,逕自走到這頭,左右各扶著一個,在廊下說了兩句體己話。

  畢竟是商場上混跡慣了的,一言兩語,就把兩姐弟糊弄過去,淡淡帶過了這天的事。

  鐘意晟只以為是父親老了以後,多半也開始有些容易受人矇騙,可說到底父親的錢多到花不完,又自有它的分寸,也不方便做子女的多說,是故,心裡縱然有諸多疑惑,壓下也就罷了。

  可也就是這天過後。

  奇怪的是,明明拜佛虔誠,回到香港不久,一直以來身體還算硬朗的父親,卻因為一場小感冒病倒——這下一來,小病誘發大病,諸如心肺功能的種種問題陳列於病歷表上,醫生臉色凝重,同姐弟倆談了兩個小時,得出的結論也不過一句:「以大鐘先生的年紀,身體能有這個狀態,已經很難得,但是說到底……」

  某些直白言辭自然不必挑明說,末了,權衡再三,姐弟倆還是決定把父親送進養和醫院,輪流陪護在身邊。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父親從來是個不怎麼怕死的,又習慣了一個人住,心裡想來是不怎麼樂意被人「看管」著,可鐘意忱這次態度格外硬,父親又一向對於女兒沒有辦法,無奈,最終只得勉強應承下來,唯獨的「叛逆」,大概只有時不時就要求出院,想要回家裡住住——特別是鐘意晟在的時候,基本上從來都不會拒絕父親的,也就依著他去。

  父子兩人,就此,在鐘意晟人至中年時,反而有了許多單獨相處的時光。

  那兩年,每到冬夏兩季,他都會辭去在美國分公司的工作,回香港陪伴父親,妻女偶爾也在,但更多的時候,還是他們父子兩人在老別墅裡「相依為命」。

  一起吃飯,一起遛狗,一起回憶過去,也偶爾談及小時候的事,談起媽媽和從小就是智商大魔王的姐姐。

  說及童年,父親總是愛笑他畢竟自己小時候很愛「吃醋」,又很粘人,用有些俗氣的話來說,叫「小嬌嬌」。

  那時候媽媽還在,總愛捏著自己的鼻子笑,說「看看我們小嬌嬌,比姐姐還嬌,以後要找一個寵你的媳婦兒,然後你跟人家學學,再加倍寵回去才行,不然沒人願意嫁給我們嬌嬌咯。」

  他因此很不滿,大大咧咧地嚷起來,「我覺得阿爸也很嬌,媽媽你為什麼不笑他。」

  「因為我就是爸爸那個『很寵他的媳婦兒』啊,羡慕吧?」

  那時的媽媽也像個小孩兒一樣。

  他氣得從媽媽膝蓋上跳下去,去找姐姐哭訴。

  ——姐姐比媽媽還會講大道理,他被「訓」得更慘,還免費接受了一頓「毒舌」洗禮。

  到最後,還是只能去找書房裡的阿爸訴苦。

  他還記得自己偷偷摸摸湊到門前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而在阿爸的訴說裡,這鬼祟卻是迷迷糊糊,早就被發現了的笨拙。

  透過門縫,他看清書桌邊正翻閱文件,不住批改、又不時推起金絲眼鏡,微微按揉眉心的父親。

  帥得咧,怪不得幼兒園好多老師都偷偷摸摸來找自己問阿爸的聯繫方式——當然,一般都是會被鐘意忱四兩撥千斤一個個懟回去的,每次他看著那群女老師被批評得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臉也不如身材也不如事業更不如」的時候那副心碎神傷的模樣,好笑之外。都不得不對其感到深深的同情。

  高智商真是太可怕了。

  特別是鐘意忱這種「不被約束」的高智商,據說和阿爸小時候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區別只在於,阿爸是個「被約束的全面發展小神童」,而鐘意忱是被媽媽放養的「野生生長學中神」。

  他打了個寒噤。

  「叩叩」兩下,敲了敲門,見父親抬眼看見他,便驀地眉開眼笑,幾步跑進書房,爬上自家阿爸的膝蓋。

  這年他四歲半,已經是個口齒伶俐的小鬼靈精,一開口,就是一句:「阿爸,我覺得媽媽批評我了。」

  「批評你什麼?」父親一手抱著他,一手還在文件上寫寫劃劃,說話時音色帶笑,「說給阿爸聽一聽。」

  「她說我是小嬌嬌,還同意你也很嬌,但她是會寵著你的小媳婦,讓我嫉妒你。」

  「這個批評……哪裡錯了呢?」

  「我不嬌!」

  鐘邵奇失笑:「……好吧,這個詞是愛稱,不是批評,但阿晟,阿爸沒記錯的話,上次你確實是被姐姐說哭了,還哭著找媽媽哭訴了半個小時,是不是?」

  鐘意晟一本正經:「那是因為姐姐太聰明了,阿爸,你說過的,我、我笨又不是犯罪!」

  「你一點也不笨,」鐘邵奇放下筆,兩隻手捧住兒子的臉蛋,好笑地搓了搓,「你一點也不笨,阿晟,和說你嬌嬌不一樣,誰說你笨,你媽媽一定會教訓他的,知不知道?」

  鐘意晟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

  「阿爸,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笨,我很開心,」他扁了扁嘴,「但我聽出來了,你也覺得我很嬌。」

  「……」

  「阿爸,嘿嘿,但其實如果是和你一樣,我覺得『嬌嬌』一定不是一個壞詞。」

  「不委屈了?」

  「我是逗你的喔!」他笑起來時眼睛彎彎,「不過,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

  「爸爸,你比較愛我,愛姐姐,還是愛媽媽?」

  「愛媽媽。」

  一秒鐘都不帶猶豫的!

  鐘意晟的小心靈「受傷」了。

  那年還總愛任性的男孩兒,輕車熟路地跳下阿爸膝蓋,氣鼓鼓地跑出去。

  這次是回臥室找正在煲劇的媽媽,一骨碌滾到床上,滾進人懷裡。

  「媽媽!我問你哦,你比較愛我,還是愛爸爸?」

  自家媽媽正看著屏幕上的帥哥發花癡,聞聲,同樣也是想都不想,「當然是愛你啊寶貝,你看,爸爸哪裡有你可愛,別多想了,乖啊。」

  看看,這才是標準答案。

  那天晚上,他還不忘偷偷去和自家阿爸炫耀,「阿爸,媽媽說比較愛我哦。」

  「……」

  「看來我是比較成功的嬌嬌,嘻嘻。」

  小鬼靈精時隔幾十年,變成了個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仍沒忘記那天晚上看見父親難得「吃癟」的無奈表情時,心裡的樂開花和洋洋得意。

  這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勝過父親」。

  父親顯然也沒忘記這茬子事,失笑間,右手覆上雙眼,向後仰,靠住沙發。

  悶笑片刻,卻突然仿佛也跟著陷入回憶裡,喃喃說了一句:「那天晚上,我回房間睡覺得時候,問你媽媽說……」

  【昭昭,我,忱忱,阿晟,你最愛誰?】

  那時陳昭正趴在床上翹腳翻看設計圖,聞聲,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

  沒憋住笑,女人扶額,「你們父子倆怎麼今天都糾結這種事,這是都逼著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啊,我——」

  話剛說了一半,她便被有點「小委屈」而幾步走上前的丈夫,輕輕摟進了懷裡。

  「我知道你是哄阿晟。」

  「知道還生氣呀?」

  「……沒生氣。」

  妻子的笑聲響在耳邊,「沒生氣幹嘛這麼委屈嘛,都不帥了。那你說,你怎麼才開心?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阿晟一次你三次,是不是覺得自己多贏了?」

  「……」

  真不知道是誰更孩子氣。

  可惜,能讓自己唯一表露那點不由分說孩子氣的女人,已經不在了。

  記憶明明依舊鮮活如昨。

  可她真的,已經不在自己身邊,很多年了。

  鐘意晟看見父親的嘴角從微微勾起——到迅速地緊抿。

  末了,沉默著,只剩覆蓋雙眼的右手,做出輕輕擦拭眼角的動作。

  他只能也隨即無聲,看著父親望向天花板,歎出長長一口氣,良久,方才複又扭過頭來,對自己說了一句:「其實我一直很欣慰,你媽媽走在我前面。」

  「啊?」鐘意晟不懂父親為什麼突然說出這麼一句,驀地有點愣,呆呆問了句,「為、為什麼?」

  父親卻轉而說起另一件「小事」。

  「……你姐姐出生的時候,我為她取名鐘意忱,希望她像你媽媽一樣,永遠對這世界一腔熱血,一心熱忱;到你出生的時候,還是意字輩,就取了個晟字,『昂頭冠三山,俯瞰旭日晟』,俯瞰朝陽,心向光明。」

  父親笑笑,「其實,這都是說給旁人的托詞,連你媽媽,我也不大好意思說,我給你們取名字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想法。好在,她後來總算是猜到了——這一輩子頭一回,她總是會錯意,總算猜對這一回。」

  鐘意忱,鐘意陳。

  鐘意晟,鐘一生。

  他用一生踐行這誓言,直到她離開人世,在她的一生中,果然由始至終,被深深愛著。

  父親閉上眼。

  輕輕地,輕輕歎一聲。

  「聖誕節快到了。」

  「……這是我離開你媽媽以後,過的第十三個聖誕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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