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次日,紐約時間,早上九點半。
大理石餐桌上,接連幾聲輕響。
好一會兒,便被擺得滿滿當當。
一碟色澤金黃的荷包蛋。
一盤淋上些許蛋黃醬的鮮嫩羅馬生菜。
兩杯牛奶,兩片火腿。
房間裡的陳昭原本睡得迷迷糊糊,驀地聞見香氣,肚子裡的饞蟲……很不客氣的,就這樣先於睡意而清醒。
她閉著眼睛,撇撇嘴,在床上磨嘰了好幾個滾,任頭髮亂的像個鳥窩,纖長白淨的手臂,方才慢騰騰伸出被窩,四下摸索。
——昨晚實在累得太狠。
鬧到淩晨三點多,她原本早想倒頭就睡,可非是被摟著洗完澡擦了身子,又耐著性子吹幹頭髮,才得了「大赦」而入眠,以至於,睡到日上三竿,依舊眼皮耷拉,沒半點力氣。
好不容易摸到床邊不知何時備好的睡裙,躲在被子裡換完,她揉著朦朧睡眼下了床,依舊是哈欠連連。
光是在主臥衛生間裡洗臉刷牙就耗去十來分鐘,等到好不容易順著香氣小步挪出門,腳步停在餐桌邊,鐘紹齊恰好從廚房出來。
一身家居服,難得休閒。
她沒來得及咕噥說聲早安,眼皮子底下,又多了一盅湯。
玉白色的湯盅一旁,是通電的麵包機,伴隨著「叮」一聲響,熱乎乎的麵包片也跟著出爐。
「……」
陳昭瞥了一眼,轉過視線。
她像個沒骨頭的笨熊,先是扒著鐘紹齊的肩膀,被人捧著臉揉了兩下,又負氣地拍開他手,一扭頭,一落座,臉貼著桌面,總也睜不開眼的樣子。
「可沒人告訴我這麼累的,小電影都是騙人的——」她控訴,「鐘生,我昨天、我昨天……」
昨天至少喊過七八次「不來了,睡覺吧」。
雖然確實是嗚嗚咽咽喊的自己都聽不清楚。
但是!
她右手捂著眼睛,嘴裡嘟嘟囔囔:「下流,無恥,鐘同學,你假正經。」
鐘紹齊:「……」
他耳根通紅。
默不作聲地,只給她做了個三明治,對半切開,配上牛奶。
指尖抵住盤邊,往她面前推了推。
「先吃早飯吧,」他話音低沉,還真帶了些許能聽出的愧疚歉意,「下次……不這樣了。」
他話說的這樣真摯,陳昭卻沒憋住。
遮住了眼睛,沒遮住嘴角,唇畔一勾,幾聲悶笑便傾瀉而出。
「還有下次啊?」她一邊裝模作樣地凶人,一邊,卻直起身子,把餐盤扒拉到面前。抿了口牛奶,又咬下一大口三明治。
頓了頓,揚起臉看他時,分明素面朝天,偏帶三分天生嬌俏,連得寸進尺也可愛,「哼,你得親親我才有下次。」
無論什麼年歲,自覺被人愛時,總像個刁蠻又驕縱小孩。
好在即便如此,也能換來他俯下身、蜻蜓點水的一個吻,一頓平靜溫馨的早餐。
如尋常愛侶。
「我不吃生菜,也不吃——誒,等等,鐘生,你熬的湯?那我喝吧……我可喜歡喝這個了。」
「你要不要也嘗兩口?你不試我也不吃了,要一起才覺得好吃啊,要胖也得一起胖。」
餐桌上,鐘紹齊聽得她這「無賴」嘀嘀咕咕,說得頭頭是道。
苦笑一聲,無奈,經不住她纏,便也微微低頭,就著她的勺子喝一口魚湯。
喝了湯,似乎有些淡,他又起身,到廚房裡拿鹽盅。
陳昭也不攔著他動作,隻撐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瞧著他難得多了絲「煙火氣」,忙前忙後,雖不如商場上姿態從容,可莫名的,她更喜歡這樣子的鐘生。
以至於,越看越覺得好看,越看,也越覺得歡喜。
她少年時曾幻想過許多關於轟轟烈烈動人又斷腸的感情,什麼豪門恩怨,什麼愛恨情仇,遠走他鄉和溫柔糾纏。
不過,在這樣的一個平凡早晨,她想,自己好像得到了遠勝於那些經歷的,更珍貴的東西了。
準確來說。
如果不是手機鈴聲恰好吵人響起,且有綿延不休的趨勢,她這份圓滿或許能來得更久一些,寫篇文章洋洋灑灑也不為過。
那電話鈴聲仿佛催命,哪怕兩人最初都有十足默契的準備忽視過去,響的久了,也不得不齊齊看向那頭。
「我幫你去拿。」
鐘紹齊終究還是停下手中幫她攪勻湯水的動作。
抽了張紙巾擦淨手指,複又到沙發邊,幫她拿來不依不撓響了大半天也不見停的手機。
陳昭接過手機,眼見著屏幕上是個十足陌生的電話號碼——甚至連歸屬地都是自己久未接觸的香港,心下一時疑惑。
卻還是劃開綠色的接聽按鈕,湊近耳邊。
那頭,是一陣信號不好似的沙沙聲,夾雜著隱隱聽清、令人不住蹙眉的痛駡,和小女孩的抽泣。
「喂?」半晌,沒聽到有人說句直白明瞭的話,陳昭不得不先開了口,「找誰?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家、家姐……」
或許是她這句質問驚動了對方。終於,電話裡傳來一句抽抽噎噎的回應。
女孩用結巴的粵語,稱呼她一聲姐姐。
幾乎是瞬間,陳昭握住手機的五指猛的攥緊。
她默然半晌,拿起牛奶灌一口,末了,又冷冰冰反問一句:「你是誰,憑什麼叫我姐姐?」
哪怕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但讓人回憶其當年的不堪和種種鬱卒,實在有些太殘忍,她寧可——
對方卻並沒給她細想和選擇的機會。
女孩「哇」的一聲,在電話裡痛哭失聲。
「家姐,阿爸就嚟死,佢想見你,嗚,你返嚟一趟好唔好?」
(姐姐,爸爸快死了,他想見你,你回來一趟好不好?)
她沒回答。
撂下這句話過後,電話反倒叫那頭掛斷。
「……」
手中的玻璃杯,被重重磕上餐桌。
陳昭有一百萬種理由拒絕這個充分無理的要求。
因為她的父親自她五歲之後,再也沒有履行過任何做父親的責任,甚至於,她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不給任何理由而逃去香港的「父親」,某種程度上,正是把她拖入生活深淵的始作俑者。
就連當年她為了爺爺,也為了保住父親在香港的生計,不得不簽下協議,在香港摸爬滾打的那六年,多少次上門——不僅是為了「討債」過生活,而是希望見他一面,都被拒之門外。
如果說充滿暴力和謾駡的原生家庭,不負責任的生母和繼父,是她無論走多遠、過得多幸福,都在午夜夢回,無法避免想起而感到遺憾痛心的經歷。
那麼父親,之於她而言,就是一個英雄的坍塌,一個幻夢的重擊。
所以,作為一個絲毫不曾稱職為之的父親,他有什麼資格,要求她在他臨終時予以絲毫的善意?
為此。
一直到坐上車,倚著窗,在微信上打字對Joy說明完情況——「Joy,我的設計方案都在房間裡,房卡已經托人交給你,有任何問題,隨時保持聯繫。順帶一提,明天不跟你們一起回上海了,我家裡有件急事,麻煩你幫我把行李寄回,之後轉帳給你。如果方便,也幫我轉告一下洛一珩,謝謝。」
她依然還在迷茫於自己果斷決定返港之後的內心糾結。
幾乎在五秒之內,她就做出了返回香港的決定。
而後,剩餘的所有清醒時間,都在質疑自己。
事實上,她更想像復仇逆襲電視劇裡演的那樣,高昂著頭,滿臉驕傲,對那些過去拋棄過自己的所謂家人嗤之以鼻,恨不得踩上一腳以表憎恨。
但在那份快意到來之前,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自己孩提時,幼兒園門口,有關父親的、那個撐著傘等待自己放學的剪影。
曾有多麼盼望過被拯救。
如今就有多麼唾棄著自己的軟弱。
「……」
陳昭終於還是閉上眼,伸手,輕而又輕,揉了揉太陽穴。
默然間,又苦笑著,她望向駕駛座上的鐘先生。
「我是不是有點太心軟了,鐘生,其實我不應該回去的。他對我,比蘇慧琴好不到哪裡去。」
無論態度,起碼蘇慧琴還養了她十二年。
鐘紹齊正調試著導航。
聞聲,側頭來看她,半晌無話間,既沒說什麼安慰,也無意與她做些表面上的「同仇敵愾」。
他只是伸手,幫她理了理出門匆忙而疊進頸間的衣領。
「睡一覺吧,十二點半的飛機,」末了,他說,「我們都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孩了,昭昭,已經有自己思考和選擇的能力,如果想回去是你馬上就決定的,那就回去一趟——我把這邊的事處理完,過兩天也會回香港,別給自己那麼大壓力,如果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就當只是提前回香港等我吧。」
午間的紐約擁堵不堪,為此,直至十一點半,兩人方才抵達同樣位於曼哈頓區的肯尼迪機場。
匆匆換完登機牌,她此行輕便,遂略過了行李托運的環節,直接往安檢通道走。
鐘紹齊將她送到通道口。
末了,也不忘低聲叮囑一句:「在香港如果遇到問題,隨時,」他加重這字音,「隨時給我電話,如果有特殊情況,就去找鐘氏的人,他們會幫你,記住了嗎?」
陳昭點頭。
眼見著登記時間將近,後頭排隊的人已逐漸成群,她只得再衝他擺擺手,「好,我先走了,鐘生,你也注意安……」
話還沒說完,便被隊伍推擠著往前。
大抵是時間緊促,這天的安檢效率格外快,沒等她頻頻回望,安檢儀已然近在咫尺。
和昨天公寓裡那座簡直一模一樣。
陳昭輕車熟路地在一旁的傳送帶上放下隨身的小包,和負責檢查的女工作人員頷首微笑,正要穿過那眼熟的安檢儀,腳步一邁——
卻驀地,耳邊警鈴大作,她霍然抬頭,眼見安檢儀頂端紅燈急劇閃爍,霎時之間,便被三兩個機場工作人員四下圍住!
剛才還友善示意她配合檢查的安檢員,此刻面向她,滿臉嚴肅指向安檢儀,要求她再次過機檢查。
陳昭依言照辦。
而後,在同樣的警鈴聲裡,她被拉到一邊,身體緊繃,任由金屬探測儀又一次掃過自己全身上下,末了,在頸後的位置堪堪停住。
無論反復多少次,都是脖頸附近。
那想動,引來無數逡巡警惕的視線。
她正要開口申辯,可能是用於裝飾的項鍊引發警報,卻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流利的英語,扭過頭,是鐘紹齊正在向負責安保的巡視人員解釋著什麼。
不多時,安保人員放他通行。
而後,他走到陳昭身邊,堪堪扣住她手腕、無聲安撫過後,便往她頸後仔細拂過摸索。
她並沒任何感覺。
可當他收回手,攤開面前,卻當真看見一個圓圓的微型電子儀器——從她蝴蝶領襯衫後,被「連根拔起」,還綿連著隱約的線路。
不知為何,第一時間,陳昭想起的,竟然那天在化粧室,某位大明星在自己頸後輕拍的動作。
還有突發的衝突新聞,他和宋家的不合,所謂的「打亂計劃」。
「洛一珩他……」
鐘紹齊將那儀器攥緊。
「是個竊聽器。」
眉心緊蹙,沉默片刻,他複又扭頭,向安檢員低聲解釋過後,對方同意讓陳昭重新過機。
警報果然不再長鳴。
但陳昭心裡的大石,卻愈懸愈高。
鐘紹齊拍拍她肩膀,指了指前方。
「昨天在我家的時候沒有被檢查出來,今天又恢復功能,他那邊應該有變化」他低聲,「去吧,別耽誤登機,這邊我會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