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番外三夫妻(下)
李:鐘先生,鐘太太,真是很久不見了!感覺二位都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倒是意忱和小少爺,真是長大了不少,記得上次我來採訪的時候,意忱還在搖籃裡呢。
陳:(笑)怎麼會沒變化,我前兩天還撚出幾根白頭髮,畢竟十年了,我家大女兒都十歲多,連小兒子都已經七歲,你說是不是很快?時間嘛,真的是一眨眼不帶停就過去了。
她一邊說,一邊安撫地拍了拍懷裡沒忍住想發言的鐘意晟。
李:鐘先生呢?當年您二位的採訪一經播出,就在國內激起很大的反響,讓公眾對於所謂的豪門婚姻,有了很多不一樣的看法。我也很想問問,現在的二位,依舊對當年的說法貫徹始終嗎,還是有什麼新的看法和變化呢?
鐘:……
陳昭側頭看他一眼,抿唇。
鐘:從感情上來說,我想我和太太都始終如一,這一點對我,對我的太太,對我整個家庭,都是毋庸置疑的。
鐘:(頓了頓,複又補充)但或許長時間的婚姻,大家在一起久了,不可避免有磨合期,我們也確實有很多爭執,包括冷戰。但我想這些——
陳:……(拍了拍人膝蓋,制止他再繼續)
注意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鐘意晟和鐘意忱兩個有眼力見的鬼靈精,驀地對視一眼,互相點點頭,小手拉小手,從父母膝蓋上跳下來。
鐘意晟在陳昭耳邊留下一句「媽媽,我待會兒再來表演哦,你和爸爸先說話」,便跟著姐姐「噠噠噠」上了樓。
李:(瞥一眼兩個小不點的背影,轉過視線,微笑)嗯,您說的我能理解,因為就在當年採訪您二位不久,我也結婚了。您二位的感受,或許和我苦惱的一樣,這也是我們做這個節目,想要和您二位,和廣大觀眾探討的話題。所以,作為女性,我也很想聽一聽鐘先生站在男性的角度,到底是怎麼看待婚姻中這些難以避免的爭吵,又會去用怎樣的方式來溝通呢?
陳:我打斷一下,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是溝通的問題。我們彼此之間沒有什麼秘密,結婚的時候也已經都是三十來歲,心智發展成熟的成年人,如果說非要有什麼問題,(偏過頭)鐘先生,你明白的,是我說了,你聽了,但有些事情……站在我們現在這個角度,根本沒法徹底解決的問題。
她低垂眼簾,話說得重,又不留情面。
可簡而言之,她不過是在為不可抗力生氣,又遷怒他而已。她或許比誰都明白他無辜得很。
鐘:(失笑)好吧,那至少應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事情總有不同的處理方法……不要這麼多年了,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有時候我處理的不好,哪怕你砸點東西,我也能知道你是生氣了,是不是?
陳:……
陳:那你說。
兩人對視一眼。
鐘:嗯,其實是,這次行程確實是安排得有點太緊張了,去澳大利亞給你過生日回來,路上又在舊金山停了兩天,一直不帶停,因為意忱想去看金門大橋,所以我——
話音未落。
似乎由於剪裁的問題,紀錄片的畫面陡然震了震,轉而插入一段莫名其妙又奇長無比的廣告。
而在當年,真實的情況則是,突然意識到處境不對的陳昭,驀地在自家先生話裡間隙,抬手叫停了拍攝。
「這有攝像機拍著,還是不方便,我們兩夫妻上樓先說說話,幾分鐘就下來。」
她衝主持人抱歉笑笑,起身,拉住鐘邵奇的手。看著樓上,揚揚下巴,「走吧。」
一群工作人員見此情狀,也有偷偷摸摸掏出手機想拍上一段的——畢竟和上次比起來,這點不愉快已經夠寫一大篇爆點新聞。
無奈人剛一起身,後腳,以Mark為首的一列保鏢便從側門入內,禮貌而不容拒絕地,關閉了所有攝像設備,並勒令所有人禁止使用電子產品。
「希望各位諒解一下,」Mark微微頷首,一口日漸純熟的標準普通話,說得溫文有禮,「我們先生太太的感情非常好,就連最愛鬧事的港媒,也從來沒有拍到過任何惡性新聞。能到這裡來參加節目,是太太賣了貴台周副台長的面子,如果有什麼不愉快,我們會隨時向那位彙報——你們知道周副台長的手段,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僵持半晌,還是放下手機。
只能默默目送,看鐘生鐘太上了樓,避開兩個孩子所在的次臥,走進相隔兩個房間的主臥室。
「啪嗒」一聲,門栓輕合。
陳昭走在前頭,鬆開手,先一步坐在床上,隻拍拍一側的「空位」,示意鐘邵奇坐到身邊。
這年的她四十二歲。
昔日豔色無雙的臉龐哪怕保養得當,依然能在偶爾蹙眉時的眉心、微笑時的眼角,窺見些許歲月的痕跡。
而同樣這樣的年紀,時光顯然對男性要寬容很多。
至少與其說老,不如說,如今的鐘邵奇,只是更多了些成熟男性深邃輪廓,兩三條眼角細紋,充其量也只是帶來笑時隨和,隱藏在十年如一日的金絲眼鏡後頭,更是無從察覺。
陳昭抬頭看他,沒說話。
而鐘邵奇沒有在她身邊坐下,頓了頓,只在她面前半蹲,覆住她膝上雙手。
「我有時候會有點不明白,」他摩挲著妻子手上的婚戒,話音溫和,「為什麼當時我們結婚的時候,昭昭,你當時並沒有現在這樣的社會成就和地位,可那時候,你從來不把外面的人放在心上,對自己和我們的感情很有信心,現在我們這麼多年走過來,感情更深,相處更久……你才開始擔心會有別人能代替你的位置?我知道原因裡,有一部分是我做的不夠好,沒有及時解釋,讓你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我道歉——昭昭,但如果還有別的原因,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孩子們不在,也沒有鏡頭,你能不能主動告訴我?」
聞聲,陳昭撇了撇嘴,默然半晌。
可說到底,被他這樣一哄,不再自己單方面冷戰,氣焰還是頓時消去不少。
末了,還是不想蹬鼻子上臉,隻彆彆扭扭擠出一句:「或者你應該從回來的時候,在舊金山遇見另一位陳小姐開始說起?」
「陳小姐?」
「就是那個在機場看到你就特別熱情過來想跟你貼面吻的,很年輕的那個,陳麗雅,陳小姐。」
她說得這樣仔細,一點細節不落下,還是讓他回憶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那張記憶裡模糊的臉。
臉和人一旦對上,應付過比這難纏幾十倍局面的鐘先生,也不由有些失笑,「你就是因為這個人,從舊金山開始就一直不跟我說話,一直生悶氣,自己氣自己氣到現在?」他伸出右手,莫名好笑地捏了捏她臉頰,「嗯?」
沒笑完,下一秒,便被人輕輕拍開了手。
「別嬉皮笑臉,」她說,「我很認真的在跟你說這件事,你難道就沒發現,我從那時候起就臉色不好嗎?是,我們結婚十年,我們很少吵架。但是我越是到這個年紀,反而好像……」
陳昭偏過臉,話音愈發艱澀:「好像變成個不懂事的女孩,患得患失,因為我在乎你,可我又知道我現在是鐘太,不能太不識大體——陳麗雅是SZ旗下物流業亞太區的副經理,法國人,從小接受的是外國教育,我理解;甚至你婉言拒絕她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親眼看著。可我還是生氣。」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倒豆子一般,把攪得自己不安寧的心事都一一說給他聽:「我甚至半夜做夢,偶爾都會想,我看見的你能夠拒絕,我看不見的呢?我努力保養得再好,也沒有年輕人好看,我漂亮了三十多年,可生了孩子,我的肚子上也會有妊娠紋,特別是生阿晟的時候,我……反正,我就是因為這點小事生悶氣,你笑就笑吧。」
「但這麼多年,我們是靠信任和尊重走到今天,又各自有各自的事業,我不可能去過分要求你不和女性接觸吧?」她越想越氣,說著說著,自己紅了眼圈,「我不能為難你,只能為難自己,我生氣就氣一會兒,你幹嘛非要告訴別人我生氣了?」
鐘邵奇:「……」
他苦笑著,揉了揉太陽穴。
可惜看在正在氣頭上的陳昭眼裡,那就是對自己無語。
所以,明明是好聲好氣地說,明明是撒嬌一樣的傾訴著。
偏偏眼前的人,是她的鐘同學,鐘先生,如果不出意外,也會是未來的老伴,他居然,居然……
陳昭也沒刻意想什麼悲情戲碼。
只是那股傷情一冒上來,酸味就從肚子裡骨碌碌冒上喉口,鼻子也酸,眼睛也酸,幾乎一點不費力,就哭得一抹鼻涕一抹淚。
「……」
好在,鐘邵奇並不覺得,從來也不覺得她丟臉。
只是歎口氣,伸手,拍拍她後頸,把她摟進懷裡。
那麼溫柔地抱她,讓她把頭埋在他頸邊,像很多年前他為她唱聖誕歌,也像婚禮上,那個在爺爺面前發誓、面向她一字一頓的青年。
這麼一抱,反應過來的陳昭終於後知後覺,開始回過味來,自己這個時候哭得這麼狼狽,實在有點沒分寸。
於是忘了質問,忘了生氣,隻悶悶問一句:「我是不是很丟份?」
「沒有。」
「我覺得我這樣很不好。」
「是有一點,但是女孩子總得有點脾氣。」
她破涕為笑,不由感慨鐘邵奇結婚十年,總還算是學到了幾招哄她開心。
而自家那位鐘少有一下沒一下,輕撫她黑髮。
「好了,現在不那麼委屈了,願意說話了,昭昭,是不是可以聽聽我的話了?」
陳昭揉了揉紅彤彤的鼻尖。
「那你說嘛,」陳小姐咕噥著,沒皮沒臉,「我……一直也沒說不聽。」
他悶笑一聲,沒揭穿她偶爾才有一次的油鹽不進與冷眼相對,輕聲地,只說一句:「那就浪費鐘太幾分鐘時間,聽我說話了。」
——「我知道,有時候我的處世方法,你有你的擔心,又總是把很多的不開心都藏在心裡,憋一憋,冷戰一段時間,過去了就過去了——昭昭,可你也該知道,既然我因為愛你,所以娶你,那麼對我來說,你說的話,就從來不是任性,只是作為妻子,你有權利告訴我一切你的不滿。我們是要一起生活幾十年的,難道能憋一輩子嗎?沒必要這麼為難自己。」
「……」
「很多問題早點提出來,未嘗不是好事。只是,昭昭,也有我的錯,我們三十多歲的時候結了婚,那時候都更急著彌補,覺得過去錯過了十年,這十年就應該甜蜜更多,所以到今天,大概才重新走到別人孩子氣的時候,是我意識得太晚了,現在說一遍給你聽,你會不會放心一點?」
「就一點,」她回抱他,「五成,因為你說話越來越好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哄意忱的時候,也說因為你愛她。」
「那就換一種你喜歡的說法。」
「嗯?」
「如果你覺得患得患失,覺得我們的婚姻會有危機——雖然我覺得完全不可能,但是如果你有這樣的想法,那你就告訴自己……」
如果是我,是你的丈夫背棄這段婚姻,他失去的,是窮盡大半生所愛的妻子,是兩個他疼愛的孩子,是他一生最最想要的一個家。
而你失去的只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且這個男人,與你共享他所有財富、名譽、名下所有物,不管從哪個層面來說,背叛,意味著他失去的,永遠比你多。
話音剛落。
陳•小財迷•昭昭激情發言:「意思就是,如果你讓我以後受苦,逼著我提離婚,我就能攜款潛逃,梅開二度?」
鐘•寵得沒邊•一不小心說漏嘴•邵奇:「……嗯。」
「但我還是建議你選我,」他補充,「鐘太,我會努力提升綜合條件,未來應該依然還算是一支藍籌股。」
「給的條件這麼好啊,那我就考慮一下,」她被逗笑,輕車熟路地順著他話裡「樓梯」下,「期限大概,我想想,就從今天開始數,一百年吧。」
……
他們之間的爭吵,後來大多都類似如此這般的局面。
當然,既然能把話攤開來說,也有不少次,是陳昭解釋,道歉,等待和好如初。
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她參悟了大半生,也沒悟出來個所以然,但或許,他們之所以有份難得圓滿,在她那笨拙的界定裡,大概僅僅是因為,兩人從來都沒給婚姻裡的權利義務劃分楚河漢界,更沒有誰高誰低。
沒有什麼是男人應該做的,沒有什麼是女人的份內事。
如果你不開心,我放低一點姿態,如果我不開心,希望你也遷就我一點點。
僅此而已。
話說回來,架也吵完了,冷戰也不戰了,兩人還是抱了會兒。
鐘先生終於實話實說:「你沒提起具體的人之前,我……還以為你生氣,是因為我正式把鐘氏交給了鐘禮燁。」
鐘太太漫不經心:「那是鐘家老本家的事,你做的決定我都支持——我哪有這麼小心眼。最多是多一個「小鐘先生」咯。」
「嗯,」他笑,「還讓你榮升大鐘太太。」
「這名字好難聽,顯得我怪老的……我想當小鐘太太。」
「……不可以。」
「哈哈哈,好,那大鐘生,抱夠了吧?該下樓了,你兒子在隔壁擊劍鬼喊鬼叫,還不把他拎出來,他又要被意忱收拾了。」
時光荏苒。
2059年4月22日。
這是廣州電視臺年逾古稀的記者李悅,最後一次帶領團隊受邀採訪。
採訪對象,依然是鐘生,鐘太——退休後重溫旅行結婚,複又因身體支撐不住而返港的鐘氏夫婦。
一個難得爭取來的機會,也算是為這場持續了近四十年的採訪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這日早晨。
李悅被人攙扶著,在上海涵璧灣那套眼熟別墅的門前,看著家庭醫生進進出出,臉色沉沉。不時有幾個大夫停下腳步小聲交談,指手劃腳好半天,最終也只是搖頭,苦笑。
見狀,拍攝團隊大都猜到了幾分,身後的竊竊私語裡不乏擔心:畢竟,如果受訪者身體狀況不佳,今天看來是要白來一趟的。
而李悅主持多年,見過諸多大場面,如今倒是平靜得很。
只是心下想著,來之前聽到的那麼多的「據說」,似乎也不是假的。
據說,那位鐘太罹患腦血栓,可始終很害怕醫院,不願長期住院,也不想配合手術,只能在家進行保守治療;
據說,大鐘先生為她請來了全上海最有名的神經內科醫生診治,依舊沒有太多起色,年近八十,老太太時常是口齒不清,記憶也錯亂模糊。
一眨眼四十年,歲月如此酷,從不為任何人駐足寬容。
說起來,李悅自己,分明也只是鐘氏夫婦故事的局外人和旁觀者,卻在這無端的感慨裡——在進了屋,上了樓,看到昔日的陳小姐、後來的鐘太太躺在病床上,無意識地微微張嘴,嘴角泅著口水的時候,不自覺默然良久。
而病床邊,同樣滿頭華髮的鐘先生,似乎已經見慣了這局面,倒隻疏鬆平常,伸手給妻子擦了擦口水。
他摸了摸她額頭,幫她整理著散亂的鬢髮,好像她還是年輕時引眾人矚目、被媒體誇著「靚絕九龍城」的模樣。
永遠虔誠,永遠溫柔。
不多時,醫生走到他身邊,滿臉為難地請他借一步說話。
鐘邵奇點頭答應,幫妻子撚了撚被角,便隨即起身。路過李悅身邊時,似乎認出來人,還微微頷首示意。
「坐那邊吧,」他指了指床邊的短沙發,「我太太一直念叨著這次採訪,你們的團隊也可以先安排,我去和醫生說幾句,馬上過來。」
得到房間主人的允許,跟李悅來的電視臺團隊終於鬆了口氣,連忙開始佈置拍攝設備,而李悅坐上沙發,則不時往鐘邵奇與醫生那頭看——
七十來歲的鐘老先生,背脊依舊挺直,精神氣十足,站著比醫生還高了大半個頭。
反倒是正值青年的醫生滿面緊張,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唯恐唐突:「抱歉,鐘先生,太太的年紀……這,她又隻願意接受保守治療,雖然我們已經嘗試了很多方法,也和美國方面的專家做了幾套嘗試方案,但現在,我們團隊商量以後,還是打算跟你協調一下。一來,太太的身體承受不住長時間的物理療法,二來……」
「好,辛苦你,」鐘邵奇似乎不願意多聽廢話,徑直打斷對方的躊躇為難,「你只要告訴我,什麼樣的方法,能讓我太太最安心,最舒服?或者說,如果這樣保持下去,她還能活多久?」
直截了當,開門見山。
聞聲,醫生面色卻愈發沉凝,久久沉默。
末了,擠出一句:「這……我們沒有辦法給出一個準確的時間,只能說,如果配合治療,在醫院長住,或許能擔保一年或兩年,如果繼續這樣,恐怕……」
他說得委婉,話裡話外的「恐怕」卻不少。
鐘邵奇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
「恐怕我們沒辦法保證,只能說『盡可能』,盡可能讓病人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再另想別的辦法。」
「……」
當然,沒有狼狽的痛哭或懇求,事實上,鐘邵奇本人甚至曾經輔修醫學學位,又常在妻子身邊,或許比現在眼前戰戰兢兢的醫生,都更早的意識到這點話外之意。
只是被這樣當面宣告,下了不亞於「死亡通知書」的最後通令,衝擊意味還是太過顯然。
這是第一次。
李悅想,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看見昔日縱橫商場、翻弄風雨的鐘董事長漚紅著眼,幾乎是一瞬間,哪怕深深呼吸又撐住一旁的牆壁,哪怕臉色都沒有太大的變化,連哭音都沒有,可他還是取下眼鏡,輕輕地、來回數次地揩了揩眼角。
無聲的,沉默的,控制著情緒,卻忍不住酸澀的,那樣的表情。
「……我不想為難我太太,」而他最後說,「我查了很多資料,知道這種病有可能突如其來復發,誰也沒有準確預估的把握,想要穩定,只能長期住院接受治療,或者進行手術。可我不想因為我希望太太活下來陪我,就讓她去受自己不想受的苦,那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也太殘酷——從她意識還清醒的時候,選擇離開香港回上海做保守治療,我就已經知道她的選擇了。」
「先生……」
他擺擺手,「不用說了。抱歉,張醫生,一直給你太大壓力,我明白現在的情況棘手,但請你還是繼續幫我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器械,給我太太治療顱內血管梗塞帶來的陣痛——只要這樣就好,不管費用多高,也不管最後的結局,我只希望她能儘量安心的度過這段時間,哪怕最後……還是要離開。」
離開。
最後那兩個字,他咬得很重。
醫生默然片刻,抬頭看他,點頭。
「……我知道了,鐘先生。」
李悅看著那頭平靜的撕心裂肺,看著鐘先生在醫生離開後兀自背過身去整理情緒。
某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手裡的臺本、那些刻意誘導的溫情和表露,與這些比起來,與生死面前的患難與共、人生風雨同舟到最後的放手比起來,實在顯得太過單薄。
於是同樣白髮蒼蒼的老主持人,突然轉身,同攝製組的導演說了一句:「要不這次就不採了。」
「啊?李姐,你這……」
「就拍拍他們的平常生活吧,你相信我,小張,這素材一定會比我採出來的效果好。」
她畢竟是台裡的老人,說出來的話也有分量,更何況這次的採訪本來就是她取來的機會,拿來提攜新人罷了。
是故,導演雖然面露不滿,到底也沒能反駁。
攝像機架起,等著鐘邵奇回到這頭,而李悅同人交流幾句,說明了情況,得了同意。
鐘先生,在鐘太太床邊坐定。
主持人退到鏡頭外,這次特殊的拍攝,就此打板——
「……」
不可否認,起先的素材實在有些枯燥無聊。
至少沒有讓人想像的時刻揪心。
鏡頭所攝,不過是陳昭在床上合眼假寐,鐘邵奇便倚靠在床邊,翻看這月出刊的財經雜志;陳昭醒了,流口水,餓了,渴了,他便起身倒水、做飯、喂她吃喝,從不假手於人。
兩人甚至沒有什麼交流。
一舉一動,動作諳熟於心,無需多費口舌。
等啊等,終於等到兩人除了喝水吃飯、偶爾看看電視以外的交流,是攝製組都已經吃過兩輪飯的黃昏。
睡了一下午的陳昭醒過來時,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顫巍巍拽了拽鐘邵奇的手,好半天,複又向下,緊緊攥住。
「嗯?」他有些詫異,傾身過去,「怎麼了,不舒服?」
她沒說話。
只是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外,最後才看他。
最後,才露出一個很純粹、很溫柔的笑。
「我好像又夢見鐘同學了,」她說,「他真好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鐘同學這麼好的人呢。」
他。
她在自己的鐘同學面前,用「他」這種第三人稱來盡述讚美。
記憶的錯亂,衰退的大腦,似乎沒有給相濡以沫或同甘共苦以例外。
可鐘邵奇只是笑笑,反手緊攥她爬滿老年斑的右手。
「是啊,他真好,你也特別特別好。」
「你也認識他嗎,」陳昭一臉驚喜,複又壓低聲音,輕聲細語,「那我偷偷問你哈,他後來有沒有給我唱聖誕歌?我年紀大了,開始忘事了。」
「有啊。」
「那他後來有沒有回來上海,有沒有再找到我?」
「有啊。不僅找到你了,他還向你求婚,你還嫁給他了,你只是……只是因為生病了,所以記得的東西少一點,但沒關係,我可以給你證實,」他在她面前,擺了擺幾十年來戴著婚戒的右手,「你確實成為了鐘太太,也是唯一的鐘太太。」
「……」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手上的婚戒,低頭,也看看自己的。
是一對。
「哦……那我就放心了,」她又笑,孩子氣地咕噥,「是我睡糊塗了呀,我嚇死了,不然鐘同學便宜給別人,我多難受,可不開心了……」
她說著,苦惱地撓了撓白髮。
好半天,看看戒指,又抬頭,看看面前的「老爺爺」,忽而又反應過來,驚喜地喊一聲:「啊,那這麼說,你就是鐘同學——和我一樣老了的鐘同學!」
他點頭。
「——老了也這麼帥,我的眼光真不錯。」
鐘邵奇被她那幾十年如一日的一驚一乍逗笑,伸手,將她睡亂的鬢髮別到耳後:「好好好,謝謝,你每天都來這麼一次,我都被誇習慣了。」
「是嗎?才沒有,我記住你的臉了。」
「……那就沒有,是我記錯了。」
難得她精神好,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還是昨日時光。
腦血栓帶來的部分偏癱,讓她在床上難以挪動,但臉上的表情依然鮮活,和幾十年前初次採訪時相比,除了些許歲月的痕跡,能看得出來,她過得很開心,至少沒有變成個憂愁的老人家,也沒有病痛帶來的怨天尤人。
李悅感慨著,盯著鏡頭,不自覺死死攥住了臺本。
一口氣還沒呼出來。
末了,卻也是躺在床上咧嘴笑著的、滿頭華髮的老太太,忽然說了一句:「好吧,我承認,我覺得……我好像還得了爺爺那種病,我最近越來越不記得你了。」
這一句,足夠打破許多欲蓋彌彰的強掩悲傷。
她偏過頭,問他:「爺爺得了病,好好養著,也沒活很多年,我是不是也快了?」
很認真的語氣。
「人老了,我們都老了,總會有點這樣那樣的病痛,這很正常,」而他安慰著,「但你恢復得很好,不會有事的,我會給你請最好的醫生,我還等著我再老一點,我家老太太給我推輪椅——」
「可我總覺得有點害怕。」
「……」
她笑:「鐘同學,我以後死了,我不想土葬,土底下蛇蟲鼠蟻都有,他們咬我怎麼辦,乾脆火化好了,但我又怕火,所以你可不可以看著我火化,這樣我就不怕了。」
「……」
鐘邵奇取下金絲眼鏡,雙手抵住額角,沒有應話。
導演試圖指揮攝影師拉近鏡頭,而李悅陡然伸手,搖搖頭,制止了他們的動作。
媒體工作者的工作固然是製造噱頭,可把動情時的眼淚呈現給公眾,也是對所有受訪人最大的不尊重。
這是他只留給妻子的時間。
無需與任何人分享的脆弱。
陳昭伸手,顫顫巍巍,把自家先生的臉掰扯來掰扯去,為人擦了擦眼淚。
「還有,我不要葬在鐘家的陵園裡,鐘同學,你知道,老爺子不喜歡我的,以後我死掉了,變成鬼,還要被他罵……多慘啊,我想和爺爺一樣,葬回我們崇義老家,爺爺在那裡孤零零地,就連我爸也葬在香港公墓,沒人陪他,爺爺帶大我,現在我也該去陪著他了。」
「……好不好?」
「好。」
「以後我走了,我就在天上等你,你又不是孤零零的,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
「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什麼事?」
「鐘同學叫什麼名字來著?」她笑得羞怯,「我只記得鐘同學、鐘同學,努力不忘記這個就夠辛苦了,可他叫什麼名字,我又忘了,可不可以再說一次給我聽啊。」
「……」
昭昭啊,又忘記了,又搞混了,比小孩子還要迷糊的老人家。
鐘邵奇定定看她,笑笑,輕輕擦拭通紅的眼圈。
許久,他輕聲說:「他叫鐘紹齊。克紹箕裘的紹,齊家治國的齊。」
「啊,這麼奇怪,克哨機球,齊家治國?」
「不是那個哨,」他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是昭昭的昭,沒了太陽,加上絞絲旁,介紹的紹。」
「哦——」
她恍然大悟。
「那下次我不會記錯了,謝謝你啦,老頭子。」
鏡頭的最後一個剪影。
是滿頭白髮的鐘太,眼睛彎彎成月牙,夕陽殘照,灑落她衰減眉眼,而她仍然那樣專注、那樣溫柔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後來的人都以為這是一張記錄最後恩愛時光的照片。
或許——
淚流滿面的李悅想,或許,只有鐘先生自己能體味到,這其間的時光殘酷。
好在。
他總有日復一日,在最後的時光裡,反復介紹自己的耐心。
2059年7月7日。
媒體蜂擁於香港養和醫院大門前。
鐘氏集團董事長鐘禮燁攜夫人周,恒成地產宋笙同丈夫江瑜侃,甚至隱退幕後多年的娛樂圈一眾名人,都先後到訪,從後門匆匆入內,約莫一小時後,方才紛紛避開人群,繞道地下停車場驅車離去。
SZ話事人鐘意忱姍姍來遲,避而不答媒體們圍追堵截的潮湧疑問;二把手鐘意晟從美國飛回,幾乎一落地便馬不停蹄趕來,更和出言不遜質問「您母親是否病危」的記者大打出手,整個局面亂作一團。
可從始至終陪護在妻子身邊,昔日叱吒風雲的商場大鱷,而今的慈善名流——鐘邵奇鐘老先生,卻始終沒有露面。
唯獨一張似乎經醫院護士偷偷拍下的照片,在媒體記者間瘋傳。
照片上。
從來只留給大眾儒雅溫文形象的鐘老先生,蹲在床邊,右手捂臉,也掩不住滿臉是淚,白髮淩亂。
拍下這張照片的護士說,這張照片拍攝當天,正是醫生宣告,鐘老太太已經陷入多臟器衰竭所致休克狀態的7號淩晨。
「老先生開始一直很冷靜,一直說,願意花最大代價……不計代價,希望醫生能夠讓太太不要走得這麼辛苦,可是老太太突然不知道怎麼了,中間突然清醒了一下,死死拉著先生的手,一直說『我走了你怎麼辦』、『你要好好的』,她還沒說完,鐘老先生的情緒就崩潰了。」
「老太太很快就不行了,送進手術室,做完手術還是沒有起色,一直在昏迷。然後那天,老先生就這樣,一直在病房裡哭了很久,誰都勸不住。後來,就連大鐘小姐和鐘先生也跟著哭……其實我們跟了這麼多年醫院,心裡也有底的,但沒想到,鐘先生最後送老太太的時候,他一握住老太太的手,說『別害怕』,老太太的眼角,突然就掉了顆眼淚下來。」
誰也沒想到——誰也想不到,她對他,究竟有多麼難以跨越的不捨和眷戀。
就像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張偷拍而留下的照片,會成為他們生時最後的一張合影那樣。
偏偏,卻還是他一生中最狼狽、最無助的模樣。
8日晚十一點。
陳昭經過三次手術,均因身體不可抗力中止。
夜間急性併發症發作,搶救無效,心跳呼吸均告停。
等待一夜的媒體接到「線人」的傳訊,深更半夜,醫院大樓外有如水沸。
當是時,鐘家、宋家、江家三路保鏢,生生在醫院外開出一條銅牆鐵壁般難侵過道,半小時後,遺體由白布覆蓋,運送而出,回到淺水灣鐘家宅邸。
直至這時,鐘邵奇依舊沒有出面說過一句話。
生或死,他只是靜默地陪護在妻子身邊,親手為她蓋上白布也好,獨自一人坐在後車廂,和她逐漸冰冷的身體坐在一起,走完最後一段回家的路也好。
他依舊那樣沉穩淡然,指揮著護送遺體,叮囑兒女穩住股市「軍心」,仿佛對這場生離死別,終於在那一次淋漓盡致的哭泣裡斷送了所有的情緒。
他偽裝得這樣好。
只要陳昭不在,他對所有人都能偽裝得這樣好,滴水不漏,不露破綻。
可次日清晨。
在那篇訃告發出的前一個半小時,他卻在兒女的見證下,收到了一份從大陸廣州電視臺【拾憶】節目組寄來的、意外的禮物。
一個隨身碟,三個加起來不過十來分鐘的視頻。
雖然短小,但與那部在大陸剪輯播出的紀錄片不同,這是專門為他錄製的,陳小姐準備在他八十歲生日時拿出來炫耀的驚喜。
鐘意忱把隨身碟交給弟弟,坐在了父親身邊。
緊接著,鐘意晟擺弄著USB,接入顯示屏投影。
短暫的花屏過後。
年輕的、三十歲出頭的陳小姐,就這樣隔著荏苒歲月,坐在了他們的面前。
「Hello~看得見我嗎?」她擺手,笑起來時,兩頰酒窩深深,「鐘生,你好啊,沒想到吧,我現在可比你年輕了幾十歲,我漂不漂亮?說真心話,很漂亮吧?」
她梳著乾淨的馬尾辮,素著臉,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年輕又朝氣的模樣。
「咳,要求節目組給我錄這個,實在有點點小丟臉,不過我一想到你看到的時候,那個特別特別喜歡又有點小害羞的表情,」她學得有模有樣,還作勢要把自己的耳根搓紅,展示給他看,「我就覺得——還是挺值得的,哈哈哈。不過我可不能錄太久,意忱那個小丫頭過一會兒又得哭了,她這小粘人精。」
「……」
投影屏的熒光落在鐘意忱的側臉,長睫微顫,恍惚卻沒遮住淚意。
「好了,我正式開始說了,從哪說起呢。哦對了,我們今年結婚一年啦!這一年真是來之不易,你知道,我們從十七歲開始認識,三十二歲才結婚,這可真是戀愛長跑中的長跑了,你要真換了十五年前的我,我完全不敢想,有一天我們會睡在一張床上,哈哈哈~」
說話間,沒皮沒臉的陳昭小姐捂著臉。
捂一會兒,又張開手指縫隙,輕咳兩聲,「好了好了,差點忘記在錄視頻,那就說點正經的,對了,節目組跟我說這是要談婚姻感想來著。嗯……婚姻感想,這一年的話,最想跟你說的,我想想,大概是『謝謝』吧。」
她正色得有點搞笑,又有點讓人莫名眼角發酸。
那麼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說著:「鐘生,你也知道,我小時候其實經常抱怨老天的,我抱怨他給我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給我一個愛凶我又拜金的親媽,嗯,還有很多很多,但是光跟你結婚的這一年,我突然變成一個巨——愛說謝謝的人。因為你跟我一起,所以我現在看著世界,覺得老天並沒有太虧待我,雖然讓我過了不太好的青少年時期,但它把世上最好的選擇留給了我——對了,還附贈一個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女兒。所以呢,想跟你說謝謝,說多少次都不覺得多。好了,就說到這吧,聽見你女兒哭了沒有?我去哄她啦,下次見~」
伴著她輕輕擺手,畫面一閃,自動順延播放下一個視頻。
鐘邵奇抬起頭,笑著,看著那屏幕。
這次,是四十二歲的鐘太太,偷偷摸摸避開兩個粘人的小包子,在玩具間錄影。
「好了,鐘生,還有我的兩個大寶貝兒,沉沉,阿晟,能看到吧?」
她確認著視頻錄製開始,這才坐回原位。
「嗯……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一眨眼,離我上次錄視頻,竟然已經差不多十年了。我感覺我還沒認認真真年輕一下,竟然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親親媽咪了,哈哈哈,」說著,鐘太沒忍住,幾乎是下意識的、滿臉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這十年我的感想真是太多了,感覺一下子說不清楚,真要選重點說的話,那就是——」
「很麻煩。」
她很認真的,複又重複一遍,「煩死了那種煩,沒有任何藝術加工的喔。」
「不結婚的時候,黏黏糊糊的,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好像沒什麼過不去的坎,但是結婚以後,就慢慢變成三個人、四個人的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公司事業倆娃娃,什麼事都得操心,不管以前再恩愛,總得吵架,冷的熱的,說實話,也摔過東西——雖然某人都給我原樣買回來了。話說之前採訪,鐘生,你也說過我缺點是不是?那大家打平了啊,都不准說了。」
鐘太太衝人眨眨眼。
「但我補充一句,……雖然麻煩,」她笑,「但是因為我遇到的是你,所以,我想能把吵架也當做過日子的調劑,或許幸福的一種吧,咳,好像昨天還跟你因為忱忱去哪個中學吵架了,鐘生,我先跟你說對不起,但我跟你打賭,到最後你還是聽我的,哈——等等,隔壁該不是阿晟又被氣哭了吧?我得去看看,先不錄了,謝謝謝謝大家。」
伴著鐘太太慌不擇路地起身出門,喊一聲「忱忱,弟弟怎麼又哭了?」,視頻也切換播放頁,到了最後一個。
這次是六十二歲,哪怕反復染黑,也遮不住偶爾鬢間沒藏好的白髮——是老了很多的鐘太太。
那個十年,或許是因為正逢老友宋致甯罹患肺癌去世,所以視頻上,剛剛參加完葬禮回來的鐘太,顯得格外蒼白憔悴些。
她在鏡頭前沉默許久許久,斟酌字詞,末了,也不過說一句:「唉,說真的,人老了,就會死的。」
「這幾年,咱們身邊走的人開始越來越多,我也在想,要是我哪一天也走到這一步,該怎麼辦呢,鐘生,我們倆結婚這麼些年,如果哪一天我先走,又或是……你離開我,我覺得日子都一下子塌了天似的,你說是不是?」
她有些苦惱地捏了捏眉心,又是好一陣的沉思。
「結婚的時候是為了愛嘛,但是婚結得久了,想的就是你陪陪我,我陪陪你,什麼情啊愛啊,到最後都只是說,對我而言,我希望能健康一點,能長命百歲,以後我能陪你久一點。想起來真是有點後悔,年輕的時候我猛起來,一個人能幹兩瓶威士忌,對身體不好,真的不好,以後一點也不沾了,要拉著你天天去散步,去鍛煉才行。」
「還有……」
陳昭頓了頓,壓低聲音:「我知道這麼說你會不開心啦,但是,還是要偷偷跟你說,其實上次你讓我去找Dr.李做檢查我沒有去,因為據說要扎針,你知道你老婆我啦,年紀越大越怕打針,你又出國去了,要是找意忱啊、阿晟啊,又怪丟臉的,」她彎彎眼睛,「所以這次就沒去哦,等你回來了,一起去打針吧——能找個人老了的時候一起挨針,這就是我總結出來的結婚經驗喔!好了好了,不說了,我要去接外孫女放學了,希望下個十年的時候,還能接著這麼跟你說悄悄話。」
她眨了眨眼。
說得更低,更小心又不好意思,卻還是字字清晰:「愛你哦,老伴~」
畫面在她的笑容裡定格。
鐘邵奇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們,依舊坐在原地,許久許久。
而後,鐘老先生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風沿著窗縫吹進房間,書桌上的紙頁翻飛,是厚厚一摞病歷和資料,寫滿了他在妻子患病這兩年做滿了的各色筆記。
背過身,他衝兒女擺了擺手。
「關了吧。還有,外頭起風了,你媽媽怕冷,你們到樓下,守著天後廟的住持念經,給她燒燒元寶。」
「阿爸……」
「我沒事。」
兩姐弟對視一眼。
在他們家裡,父親和母親不一樣,父親看著溫柔,卻總有他自己的底線、原則和堅持,做子女的,只能尊重,永遠也沒法像母親一樣,坐到他身邊。
他站得太高,身邊的位置太窄。
或許能予以世人一視同仁的溫柔,但獨一份的耐心,從來只留一份。
「……那阿爸,」同樣眼眶紅紅的鐘意忱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先一步出聲,「你好好休息,我們先下樓了。」
話音落下,USB被乾淨利落地取出,投影屏也跟著關閉。
不久,門鎖合上,房間裡重歸寂靜,亦只剩下他一個。
鐘邵奇看著窗外。
原本倒真的沒想哭的——他很少哭,前一天又哭得那麼厲害,自己明白,能往外流出去的眼淚都流光了,往心裡的從沒斷過,就不必哭給別人看了。
可去醫院時沒來得及收的、妻子的手機忽然鍥而不捨響起來。
他受不住吵,不得不走到床頭櫃邊,瞄了一眼,是個陌生的推銷電話。
掛斷幾次,還是打來,他索性接起。
一接,對面熱烈嗓音,便大咧咧嚷起來:「鐘太太是吧,請問對我們新推出的旅行套餐感不感興趣?夕陽紅旅行團,帶老伴兩人游打八折,如果……」
「不用打來了,」他打斷對方,「她不在了,不用再打來了。」
她不在了。
「……」
對面沉默著,被他猛一下掛斷電話。
她不在了。
他取下眼鏡,捏著眉心,竟被嗆得發笑。
而這四個字啊,終於成為歇斯底裡哭泣的理由。
「2059年7月8日晚11點37分,愛妻因搶救無效離世。
痛失所愛,無心應對媒體。望公眾留予空間,不勝感激。另,愛妻遺囑,將名下所有約8億港幣資產,盡數捐獻給上海兒童慈善基金會,我亦於本月簽署捐獻協議,日後公稟。
願生命雖逝去,而愛尚永存。
鐘邵奇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