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直到很久以後,陳昭想,這大概都會是她印象裡,宋致寧最最接近「英雄」這偉岸形象的一次。
在她字字聲聲、有理有據,說完自己的猜測,並指出洛一珩才是這次「綁架案」的幕後黑手之後。
幾乎毫無猶豫,宋致寧便站在了她這一邊,出聲喝止了洛一珩打算繼續行駛的動作。
夜色沉沉,彼時不過淩晨四點,而法拉利在路邊緊急停靠,留下一大串刹車印。
宋致寧從後座翻身而過,死死卡住駕駛座上的洛一珩,掐住對方纖細脖頸。
「你個瘋子!」他雙眼赤紅,厲聲呵斥,「你不知道鐘邵奇是什麼人?你這麼陰我?!你還想幹什麼,嫌事情搞得還不夠糟嗎?」
洛一珩並不試圖與眼前的練家子抵抗,也因此被這一掐,逼得臉上通紅。
卻依舊似笑非笑地、仰頭看他,「怎麼陰你了?你掉了塊肉嗎,三少?——當年你們宋家內部爭權的時候,難道不是用同樣的手段,逼出來了你小三叔宋思遠手裡的股份?」
「……」
宋致寧一怔。
手上的力氣不由鬆了三分,只餘下幾聲愕然的,低語咕噥:「靠,你他媽的,你說你要幫宋家,原來你……」
是來幫已經死了的小三叔,向宋家討債?
洛一珩聞聲,不動聲色地,右手虛虛向車內夾層的儲物格里探。
臉上的笑容卻愈發燦爛溫柔:「沒錯,我幫宋家,因為那本來就該是宋思遠的,只是他笨,把整個宋家拱手讓給了宋笙,甚至為了把她捧上那個位置,死得那麼血淋淋、那麼可憐——所以,我現在幫他拿回來,踩幾腳,燒給他看,也不過分吧?」
說得那樣動情、感人、還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樣。
宋致寧起先的半點同情,卻都因為他這段病態到讓人背後發毛的言談而徹底潰散。
「你放屁!」他低吼,「這本來就是小三叔自己選的路,誰也不想搞成這樣。你真要有膽子,你去跟我們宋家面對面對峙啊,現在把陳昭綁了威脅鐘邵奇是什麼意思……而且,你算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幫他出頭,別自作多——呃!」
一塊白手帕不知何時攥在了洛一珩手中。
下一秒,便狠狠捂住了宋致寧喋喋不休的唇舌,
「唔!」
局勢瞬間逆轉。
陳昭起身想要幫忙,只來得及扶住宋致寧掙扎過後,失力地、軟倒在洛一珩頸邊的右手。
「……!」
糟糕!
陳昭用力一掙,垂眼,看著自己沒把人扶起來,反倒被洛一珩左手死死箍住的右手手腕,冷汗直冒。
只得用另一隻手拼命掰扯、掙脫不得,急的甚至要彎腰拿牙狠狠咬去——
咬得嘴裡嘗到一股鐵銹氣的腥味,咬得傷口鮮血直流。
洛一珩卻仿佛是個不知道痛的人,絲毫不曾把手挪動半分。
「瘋子!」
陳昭不敢動作太大,怕傷及腹中,只能拼命拉扯推動,依舊掙脫不得,「你放開!你想幹嘛!你是個明星不是綁架犯,你瘋了!」
洛一珩幽藍色的眼睛裡盛滿笑意,不置可否,另一隻手卻也出動,向她伸來。
觸手可及的距離,無法躲避的直面。
——這時。
一隻軟乎乎的手忽而橫亙在兩人中間。
一下又一下,雖然無力,卻還帶著手臂重量,敲擊著洛一珩鉗制她的左手。
「……走!」
拼了命咬破舌頭,和困意對抗,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殘音,宋致寧顫巍巍抬起頭,猩紅的眼睛望向她。
他已經快扛不住藥性,只能用盡全力,不動彈一下,死死壓住洛一珩。
「走啊!」
在那怒吼中,陳昭憋紅了臉。
宋致寧的力氣逐漸弱下去。
卻終於,她猛地一下,扒拉住車廂後座的扶手,最後拼了命的一次借力,扭開了洛一珩的束縛!
重獲自由。
下一秒,她不再猶豫,推開車門,在夜色中跌跌撞撞,趔趄著向前跑——前面是個拐彎口,再之後,或許就是大路,只要攔到車,她會馬上連絡人來救宋致寧,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
卻是時。
她聽見身後,一聲沉悶鈍響。
下意識地扭頭,看見的,便是駕駛座的車門推開,宋致寧軟倒的身體,被毫不猶豫,狠狠推到地上。
陳昭:「……!」
她瞳孔一縮。
而後,是車門「砰」一聲被關緊。
車燈亮起,掃在她身上,忽閃忽閃,像是某種戲謔與警告。
陳昭徹底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之下。
滿頭是汗,頭髮濕噠噠地黏在頰邊。
作為一個神志清楚的成年人,她很清楚,再這麼跑下去,身體吃不消——肚子裡的某個小生命更吃不消,這可不是個哪吒。
而且,誰能準確預估一個接近瘋魔的人,會不會突發奇想,突然不耐煩,輕鬆加速,把她直接撞死?
她賭不起。
她不想死。
陳昭咬緊牙關,看著車邊昏迷不醒的宋致寧,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他能早點醒過來,回去通風報信——
而後,她舉起了手。
「我投降。」
夜色中,女人生得豔色無雙,一笑時,頰邊酒窩深深,更是瀲灩顏色。
當然,如果忽略她那狼狽的衣著和滿頭大汗的話,場景或許能更美好一點。
「想怎麼玩,我陪你,大家冷靜點,OK?」
「……」
無人應答。
她只是看見,隔著駕駛座前的那塊擋風玻璃,洛一珩也衝她笑。
他生得那樣好,混血兒裡的佼佼者,挑染過的金髮,藍瞳薄唇,如今笑得像個孩子得到最心愛的玩具般天真,愈發叫人移不開視線。
末了,這男孩……男人看向她,清晰可見的口型,一字一句,對她,又或是對自己說。
「Mayweallgetwhatwewant(願我們都得償所願).」
陳昭一步一步,走回原處,而後,便被並不怎麼憐香惜玉地推回車廂後座。
這次可沒有之前那麼好運,洛一珩解下領帶,姿態嫺熟地捆住她手,背負身後。
之後,方才拽起之前宋致甯耍帥拖下來的外套風衣,轉身,走到某位人事不省的三少身旁,蹲下身,將衣服往人身上一蓋。
陳昭蜷縮在後座右手邊那小小角落,眼也不眨地、透過車窗觀察著洛一珩的動作——
站在原地,他看著宋致甯那張臉,很久很久。
末了,卻又一語不發地上了車,沒給陳昭反應的機會,跑車機能功用被發揮到最大,飛馳而去。
哪怕做好了心理準備。
陳昭卻也怎麼都沒想到,洛一珩在丟下宋致寧,會選擇驅車趕回葉昭昭那棟別墅,接到徐程程之後,這車沒往所謂的郊區走,越開,外頭反倒越像是她熟悉的場景。
普陀區,人民醫院,亂糟糟的菜市場和早餐攤,公屋的大水槽……
前面幾乎就是她曾經和蘇慧琴跟白鋼一家人住過的那片區域。
哪怕自從她「失憶」以後,已經用這個藉口,足足兩年多沒有和他們這家人聯繫過,但無可否認,那裡依舊是她做夢都不會忘記的彎彎繞繞小巷,和破敗的樓道、永遠貼不齊的對聯和福字一起,構成她有關少年時代的所有慘痛回憶。
「……」
緊咬的下唇泛出些許腥氣。
她不懂,為什麼洛一珩會知道這裡,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帶到這裡。
人多意味著亂,亂意味著人盡皆知,更何況,他還開著一輛拉風的法拉利,讓人過目難忘。就算是個初出茅廬笨到家的「綁架犯」,也不會選擇用這樣的地方來遮掩行蹤。
是故。
待看許久過後,陳昭還是別過臉來,看向駕駛座,試探性地問了一句:「為什麼來這?」
話剛落地,一旁的徐程程猛地推她一掌,「閉嘴啊,話這麼多!」
陳昭:「……」
她被推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倒咽回腹中的髒話攢了一籮筐,只得很識時務的不再提起。
相比較起來,前座的洛一珩倒是冷靜很多。
緊攥方向盤,微微向右一擺、拐入最後的小道,駕駛的間隙,他甚至還有閒心安慰一句:「程程,別這麼激動。」
卻並沒有直面陳昭的問題。
數分鐘後,車輛最後在公房樓下停穩。
洛一珩側過臉來,看向徐程程,溫聲叮囑了一句:「我就不上去了,先回去搬宋致寧,你帶著她和人見面,知道在哪吧?小心安全。」
「嗯嗯,阿卡,我……」不像面對陳昭的厭惡至極,此刻的徐程程甚至還有些羞怯模樣,「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們隨時保持聯繫啊。」
「好,」洛一珩敷衍地點了點頭,看向窗外,「現在還早,等我電話,別衝動,知道嗎?」
「……」
身旁的女人雙眼熾熱,與當年看Jacky張的時候不同,充滿了純粹的崇拜和男女之愛。
陳•看透一切•昭:這就是典型的戀愛誘騙犯罪現場吧,洛大明星?
可惜她現在沒有發言機會,不然一定要——
車門猛地被拉開。
不知何時已經先一步下車的徐程程拽住她,也不顧她雙腿發麻僵直,就這樣粗魯地把人拉下車,等她站定,又溫溫柔柔地,探頭說了句:「阿卡,拜拜。」
重新將車門關上的瞬間。
法拉利絕塵而去,絲毫不帶留戀。
徐程程目送洛一珩,滿腔掩不住的歡喜。
而陳昭看向那輛法拉利的牌照,一個個字符掠過,隱隱約約的念頭在這時不合時宜地竄上心間:這輛車,該不會好死不死,是宋致寧名下的吧?
之前洛一珩一直在表態跟隨宋家,無論是錄音裡也好,實際行動也罷——如果這個時候,自己跟宋致寧一起失蹤,之後再死於非命,責任算誰的?
還不是現在暈死在路邊那個?
靠。
冤大頭。
這下真成冤大頭了。
她咬牙切齒:「喂,徐程程,你……」
這麼一喊,徐程程從目送的眷戀情緒中回過神來,霎時間尖銳了神色,「別廢話,走!」
換了往常,陳昭少不了要給這女的一腳,無奈剛要掙扎,□□「及時」地抵住她後背。
眼下這個狀況,她實在不敢以身犯險,只能牙關緊咬,趔趔趄趄被人趕著往前走。
時不時,遇到一個面熟的鄰居,徐程程演技竟還超群,往前一步。一邊把她被綁住的手遮的嚴嚴實實,一邊問候一句:「啊,陳昭,是你鄰居啊?大媽好,我是昭昭的同事。」
去你/媽死人/頭的同事。
陳昭臉色鐵青,受制於人,只能跟著訥訥點個頭,再在心裡把徐程程的祖宗全部問候一遍。
很快走過公屋前的一片空地,進了昏暗樓道。
一路往上,是陳昭再熟悉不過的一段路
而後,哪怕她再不情願,也只得在徐程程手中刀刃猛地逼近一寸的威脅下,在三樓停住腳步。
女人從她身後伸出手,叩門,重重的三下又三下。
陳昭盯著門栓,在心裡祈禱,不斷祈禱:不要有人,不要是他們……
「哢噠。」
她心裡一涼,顫顫抬頭。
瘦弱的男人,常年略有些佝僂著背,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四下打量,最後停在陳昭身上,與她對上視線。
這間永遠也不想回來的公屋,卻終於還是重新在她面前,重新敞開大門。
男人突然笑了,而她狠狠別過臉去。
耳後,是徐程程一字一頓、句句明晰:「是白鋼吧?——我是宋少的人,上次我們談過了的,讓我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