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世事真是難料。
尤其當你拼了大半輩子的力氣想逃離某個地方,然後發現兜兜轉轉,又回到原地,甚至坐上了當年的床鋪、要面對著當年最不想面對的人的時候,這種宿命感,就變得尤為強烈。
熟悉的裝潢,小客廳裡雜亂的麻將桌,洗碗臺上堆滿的髒碗,以及自己的房間——頭頂上,那個總讓人懷疑時不時就要掉下來把人轉得腦袋開花的吊扇。
一切好像從來沒改變過,人也一樣。
就像白鋼,老了很多,依舊那麼面目可憎,讓人噁心。
進了門,徐程程撂下一句「把人送進裡屋守著」,便兀自去了客廳裡的小陽臺上接電話。
留下陳昭和白鋼在房間裡,她只得和面前的老男人面面相覷,沉默著,冷眼承受著對方剝皮拆骨的目光。
最後,還是白鋼打破沉默,伸直手,在她極度抗拒的眼神下,拍了拍她肩膀。
「所以說,乖女,你長得好多吃香是不是?以前有個姓鐘的,現在有個姓宋的,我們也跟著沾了不少光。」
說話間,男人坐在床對面的小凳子上衝她笑,一咧嘴,露出一口黃牙,「但是你呢,就是不知道見好就收,現在好了,搞的姓宋的不喜歡你了,還出大錢叫我把你滅口,你別怪我,誰讓你的命這麼值錢,反正我也這個年紀……哦對,你不記得我是吧,不記得我最好了,乖女,你就安安心心,我以前殺豬的時候,動作很利落,一刀砍脖子,一定不讓你痛。」
陳昭懶得搭理他,別過臉去。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這群人看來現在是真要她去死,讓宋致寧頂罪了。
她已經很難脫身,只是,只是不知道鐘生……
心下猛地一緊。
一直以來自認為的從容應對,都在突然想到這名字、這個人的時候,變得脆弱易折。
陳昭眨了眨眼,竭力忍住差點落淚的衝動。
只是想著:有沒有人告訴他自己被綁架了?他在香港在做什麼?他是不是在擔心自己為什麼說話說一半電話就掛斷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他,肚子裡或許有個小生命,已經開始活蹦亂跳,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很高興。
她甚至都能想像那雙藏在金絲眼鏡後頭的、黑曜石一樣濃墨顏色的眼睛,帶著笑意、微微彎起的時候,有多好看,他或許還會捧著自己的臉,說昭昭,我們終於能有個家了。
那是他們都夢寐以求的圓滿啊。
憑什麼死在這裡,她不想死在這,如果她死了,鐘生——
「喂,白鋼,你……你真不要命了!」
嗯?
熟悉的女聲從門外傳來,伴著一陣匆匆腳步,打斷她雜亂神思。
對方停在陳昭面前,也不吭聲、不打招呼,伸手就來解她背在身後的雙手。
「慧琴!」
白鋼嚇了一跳,幾乎是跳下凳子,猛一下拽住了正解那領帶解得認真的蘇慧琴。
這一聲也叫醒了尚有些茫然的陳昭。
呆呆抬頭,她看見眼前緊抿下唇、一語不發的中年婦女,她發了福,肚子上肉發顫,那副生人勿近的刻薄模樣因此被衝淡不少,卻還是心虛地、躲避著她的眼神,也拂開白鋼攔阻的手。
蘇慧琴低聲咕噥:「這是要命的事,跟錢沒關係,不能幹,這是要命的事……」
這話一出,白鋼急了,怒聲喊:「慧琴,你別壞事!那個宋少是我們惹得起的嗎?」
說話間,他拽住蘇慧琴的手腕,一下箍緊,將人活生生拖開半米。
「我們要錢,要錢你懂吧?!我都願意賣命了,你他娘的還說什麼,裝不知道,趕緊滾回房裡去——」
「不是,白鋼,這不一樣,她、這是要她命,養了十幾年,就是一條狗也下不了狠心殺,這不一樣……你鬆開!」
「有什麼不一樣,你當過她是你女兒嗎!」
蘇慧琴愣了愣。
她抬頭看向白鋼,男人言之鑿鑿,顯然是積攢了不少的怨氣,一字一句,直往人心窩子上戳:「她也沒當你是媽!一有錢了,就說自己失憶了,不記得,這兩年給過你一毛錢沒有?!現在好了,她失寵了,哈哈,現在白花花的錢找上門了啊!我一刀下去,把她宰了,你去找宋家那個要錢,五百萬,夠你和我兒子花半輩子了!」
五百萬。
陳昭聽著那句擲地有聲的「五百萬」,一瞬間,因著蘇慧琴的出現而魂遊天外的神思霎時回籠。
甚至逼得她猛一下笑出聲來,停不住,不知道是在笑這對夫婦經年累月的貪婪,還是在笑,說到底,不過一個「錢」字。
兩人都齊齊轉過臉來看她。
「你們為了五百萬就殺我?」她說,「你們知不知道自己被騙了?殺了我再去找宋致寧?我跟你們擔保,你們不僅一分錢都拿不到,還會把他害死。」
白鋼啐了一口,「誰他媽信你的鬼話!」
「你要五百萬是吧,我給你,你現在放了我,」陳昭不再跟他廢話,「在我家,進門的那個鞋櫃上有個布偶娃娃,你把它後背拉鍊拉開,從棉花裡摸到硌手的,是一張銀行卡,裡面有五百二十多萬,鑰匙我給你,我也可以陪你去拿,只要你……」
「啪。」
清脆的一個耳光。
陳昭的話沒能說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打得她歪倒在床上的響亮巴掌。
耳鳴聲在右耳迴響,蕩蕩不休。
一瞬間的心悸讓她小腹突然抽痛起來,整個人瑟瑟發抖。
「婊/子,你還敢提那張卡?你是不是只有這個騙人的把戲?當年要不是你不願意取錢,要不是你他媽的反悔,我至於這麼慘嗎!」
或許是覺得不解氣,又是猛地一腳!
踢上後背,惹來她悶哼一聲,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白鋼見她沒力氣再說話,這才不再理睬她,只一手推開蘇慧琴,把人攔到門外,「別煩我,到房裡去,等電話一到,我馬上宰了這婊/子!」
話音落下,房門霍然一關。
涔涔冷汗爬上陳昭後背,她盯著那緊閉的房門,緊咬下唇。
卻還努力試圖清醒,腦子裡反復問自己:什麼電話,等什麼電話?要怎麼逃?
如果只是要把自己的死推在宋致寧身上,殺人隨時不都可以嗎……為什麼要等電話,在等什麼時……
眼角餘光,倏而瞥向床邊的小鬧鐘。
時間指向上午十點一刻。
她心急如焚,敲門聲卻在這時響起。
白鋼滿臉不耐煩,打開門,正要揮手就是另一巴掌,可外頭迎面站著的是神色詭異的徐程程,嚇得他連忙收手,低聲道歉。
徐程程也不介意,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白鋼便丟下一句「我再磨磨刀」,轉身往髒兮兮的廚房走去。
——蘇慧琴還在門外,悄沒聲息地,抬頭看了陳昭一眼,又很快轉開。
陳昭緊咬牙關,護住小腹,已經沒閒心再想這通紅一眼的含義,這一次,站在自己床邊的,是幾步上前、滿面笑容的徐程程。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現在外面發生什麼?」她說,「我講給你聽啊,送你上路。」
「……」
像在炫耀,也像大仇得報、一臉不掩快意的沾沾自喜,徐程程貼近她耳邊,「今天早上一開盤,鐘氏狂跌,等於破了宋笙的靠山;你的鐘先生呢,現在就在忙著收貨賺錢——放心,我們還打算再幫他一把,所以呢,我剛剛就把之前拍下來、你和宋致寧的照片傳給媒體了,我猜,應該很快就會公佈出去。」
「鐘少的地下女友和宋致寧偷、情,你說,這個新聞夠不夠刺激?要是這個地下女友再被宋致寧逼死,嗯……下午宋氏會不會也跟著跌?」
一環扣一環,好一隻劇毒響尾蛇,好一個洛一珩!
陳昭再也聽不下去。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腳,直踹徐程程小腹,她厲聲嘶吼:「滾!滾啊!」
這一腳下了死勁,徐程程措手不及地,當即被她踢翻在地。
捂著肚子,痛的嘴角直抽,卻竟然還在笑,「打我幹什麼,我們在幫他賺錢啊,你怎麼不說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兩年前你毀了我的訂婚宴,鐘邵奇就是那個幫兇之一!可我恩將仇報……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的機會,才能在你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報復你!我要把你也踩進土裡,我要讓你也知道我當年的感覺,我要殺……」
「砰!」
一聲巨響,之後,是碎玻璃骨碌碌滾落在地的聲音。
匆匆的腳步,飛快鎖上的門栓,和徐程程怔怔向後一看、最終倒在地上的鈍響一起,仿佛一場鬧劇的開幕,在陳昭的面前上演。
蘇慧琴隨手抄起的玻璃杯,砸得徐程程頭破血流。
這個跟老公打了一輩子、罵了一輩子,也嫌棄了陳昭一輩子的老女人,隨即用後背死死抵住鎖緊的門,門外,是反應過來的白鋼瘋了似的叫駡。
「不是錢的事,這是要命的事,要命的事……」她只是喃喃,慘白著臉,不住看向床上同樣呆滯著目光的陳昭,「我沒想過要殺你,沒想過……你回來幹什麼呢,沒意思的……我打不過他,他真急了,會把我也砍死,你這個掃把精,你害了我一輩子,害了我一輩子啊!」
背後就是男人的怒吼,不斷踹門的動靜讓她幾乎不敢挪動一步,是個膽小鬼加慫包。
但就在十秒鐘前,這個慫包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下把欺負她女兒的人打得聲息全無,血流如注。
很害怕,很後悔,但說到底還是做了。
圖什麼啊。
「……」
陳昭本來是想冷笑一聲,沒來由地,眼淚卻淌出來,臉頰一片濕潤。
她只能哽住一口氣,逞強說:「如果你早告訴我,我不是你女兒,我不會連累你,我會離開這裡,不耽誤你……」
蘇慧琴看著她,有些愕然。
但短暫的詫異過後,也很平靜的接受了現實。
「走?你走去哪?你爺爺有城裡戶口嗎,能送你讀書嗎,是你不爭氣,我給你錢讀書,你去香港,你去給我做……做……」她似乎說不出那個字眼,隻抹了抹鼻涕,又抹抹通紅的眼睛,「是,我知道你討厭我,我愛錢,我沒錢會死,可天底下有誰沒錢不死?!」
「我今天救你,是不想浪費我十幾年的白米飯,如果我的命都搭進去了,那等下輩子,你做我媽試試,你到時候就會知道——」
砰!
狠話沒說完,蘇慧琴猛地向前一跌。
身後,那年久失修的爛房門已經搖搖欲墜。
破門而入只是時間問題。
是故,不再遲疑,也沒閒心再說多餘的話,。
蘇慧琴起身走近陳昭,先把她手上禁錮解開,又從床底,摸出一把眼熟的剪刀——當年陳昭為了防止白鋼晚上到屋裡來碰她,經常在床邊藏的那把剪刀。
「你小時候經常從這邊窗戶爬出去,順著水管下樓,」蘇慧琴說,話裡顫顫巍巍的,顯然自己心裡也沒底,「不想被砍死,現在趕緊去。」
陳昭:「……」
她抹了把臉,撐起半邊身子。
蘇慧琴正在搬著房間裡僅有的幾樣家具,試圖堵門,也並沒有回頭看她。
「……還有、如果我沒了,你去幫我看看正德,」女人最後只是說,「幫我說幾句好聽的話,別讓他像你一樣,怪我一輩子。」
門外的動靜突然停了。
陳昭剛想跟蘇慧琴解釋,以自己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可能爬水管,便見女人的動作也跟著停在原地,似乎在側耳聽著屋外響動。
地上滿地鮮血和玻璃渣,陳昭活動著酸麻的小腿下地,繞過生死不明的徐程程,想要給蘇慧琴搭把手。
一句「我懷……」說到一半。
蘇慧琴霍然扭頭,臉色大變!
窗外有一張臉。
從陽臺、順著水管夠到這邊窗戶的白鋼,貼近窗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