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心意
時間像是一條漫長的河,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便如同沉入河底的石頭。即便會隨著流水的滌蕩,漸漸變了形狀,可它始終埋在那裡,總有一天,還會被人撿起來。
楊予香小的時候一遍又一遍的想過,為什麼楊連軒會厭惡自己,又為什麼楊經年會無條件的寵著自己?
一切喜惡好似沒有理由,就像他無法遏制的對楊經年動心後,終於說服自己,感情這種東西就是沒有理由的一樣。
可是世間萬千因果纏繞,怎麼會有毫無理由的事情呢?
二十年前的一場事故,讓他看見了楊經年心底埋藏的負罪感。
那些負罪感像是影子一樣,伴隨著自己的成長,無時不刻的籠罩著他,化成了無數的縱容,和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
他曾經以為楊經年對自己的付出和陪伴是因為愛,後來才發現,那不過是這個傲慢的男人,自以為是的一條贖罪的路。
可楊予香想,對此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母親是誰,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如何,不在乎楊連軒最初的選擇是為了什麼,他甚至可以不在乎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眼光——但他沒辦法不在乎楊經年。
於是楊予香干脆選擇一走了之,買了張機票去法國旅游。
這不是他第一次到法國,但此時此刻的心情,已經與過去來找楊經年的時候有了許多的不同。
那時候,他每一次來,心裡總是被太多的執念占據。
他太想找到楊經年,太想見到他,瘋狂的想要質問他為什麼拋棄自己,又或者一遍遍的想著該怎麼道歉挽回。
以至於每一次匆匆的來,失望的走,滿心憤懣不甘。
而這一次,他只不過是想看看那個男人生活了許多年的城市罷了。
楊予香關了手機,渾身上下就帶了一萬歐元現金,一個隨便裝了幾身換洗衣服的雙肩包,和一台相機。
他從巴黎開始旅行,去品嘗以前楊經年發在ins上的餐廳,去看他游覽過的美術館。
他登上埃菲爾鐵塔,爬到塔上喝啤酒,吹著夜風唱歌。他逛了巴黎大大小小的街道、博物館、古跡,然後又坐火車,一路到了馬賽。
他在法國整整玩了一個月以後,才又坐火車去了比鄰的倫敦。
進入英國境內,時隔一個月再次開機的手機,瞬間被無數條信息淹沒。
大多是來自楊經年。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楊予香都曾經問過自己,要不要干脆放棄。
他時常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切成了兩半,一半是死心,一半是不甘。
死心帶著一種冰涼的理性,嘲笑著說:足夠了。
他說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關心你,也願意陪伴你。無論是哪種形式的感情——親人亦或是長輩,他始終是記掛著你的。如今他回來了,不再疏遠你,甚至竭盡所能的滿足你的一切要求。
——這還不夠嗎?
可是另一半,他的不甘,帶著他所有偏執的情感,在求而不得的痛苦裡徘徊。
意識和靈魂,都在瘋狂的叫囂著擁抱他,親吻他、占有他。
他貪得無厭、誅求無已。真正想要的撕破所謂親情的面具——用自己醜陋且自以為是的愛情去褻瀆那個男人。你不甘心就僅僅成為一個重要的人,他想要完完全全的獨占他。
其實在曾經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楊予香慢慢地覺得,他好像終於開始擺脫這個名叫“楊經年”的陰影。
他不去想念他,身邊有了許多來來往往的男孩。無論是短暫交往過的朱沐,還是其他露水一度的枕邊人。
他終於不再長久陷於噩夢裡,一次又一次的,因被拋棄的恐懼而渾身冷汗的驚醒。
他享受Des躁動的音樂,扭動汗濕的肉體,純粹發泄的親密接觸。
他開始能夠在空虛的性裡,享受到零星片刻的單純生理快感,而不是關了燈無論觸碰誰的皮膚、親吻誰的身體,在腦海都一遍又一遍地出現男人面露震驚與厭棄的幻覺。
他沒有罪惡感嗎?
當然有的。
楊經年並不知道,在楊予香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少年階段裡,究竟獨自一人克服了多少羞恥、愧疚、背德的罪惡與掙扎,才終於能夠鼓起勇氣對他說出那句喜歡。
他終於讓自己承認,他愛著自己的親叔叔。
倫敦的天氣總是伴隨著多雨和多霧。在這座城市裡,風衣和雨傘,是所有人必不可少的兩樣裝備。宿舍裡很少有安裝空調的,但是暖氣必不可少。黎圖還不太習慣這樣的氣候,他冒著小雨衝回宿舍,滿心想著能夠躲進屋裡暖和一下,卻發現舍友臨走的時候把暖氣關了。屋子裡一陣陣的陰冷潮濕感。
黎圖把雨傘立在牆角,打開暖氣,換下自己被淋濕的衣服,正准備去洗個熱水澡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門鈴聲。
誰和自己前後腳?他有些狐疑的過去開門,然後便看到門外撐著一把黑傘的男人。
“楊……年叔叔?!”
黎圖詫異的叫了一聲,立刻把人迎進屋裡。“年叔叔……你、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從北京千裡奔波到英國的楊經年。
他抖了抖自己外衣上的雨水,抬腳走進已經稍稍回暖的房間,四下打量一番以後,才低頭溫聲說道:“小黎,我來找球球。他在這裡對嗎?”
黎圖把門關上,心裡雖然並不意外,但還是有幾分按捺不住的雀躍。
“年叔叔,楊予香……他……他是過來了。”
楊經年點點頭,環顧一圈。宿舍的房間不大,但被收拾的很整齊,狹小的房間裡並沒有看到楊予香的影子,於是男人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隨手翻了翻黎圖的課本。
“聽說你把房子賣了,申請了英國皇家舞蹈學院?在這裡還適應嗎?”
黎圖規規矩矩的在床上坐好,點點頭說:“還算適應吧,雖然天氣不太好,但日子過得很充實……最近在苦學英語,慢慢也跟上進度了。What's past is prologue.(凡是過去,皆為序章) ”
他張口來了一段莎士比亞的箴言,倫敦腔已經有些似模似樣。
楊經年終於露出了連日以來的第一抹笑意。
“是球球在幫你補課麼?他這陣子都住在你這裡?”
黎圖搖搖頭,誠實地說:“他是一個星期以前跑到我這兒來的。我去上課,他去超市買東西了。”
楊經年垂首沉吟了幾秒:“那我等他回來。”
楊予香回來的時候,一開門,一眼便看見了楊經年。
男人坐在椅子上,正捧著一個盛了檸檬水的玻璃杯,偏頭望著自己。
他的神色疲憊,原本就略微陰柔俊美的臉上,此刻因為蒼白而顯出幾分病態。一雙薄唇,沒有什麼血色,此刻略有慍怒的抿著,讓人看了幾乎有些心疼。
楊予香收起雨傘進屋,衝著楊經年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
黎圖開口解釋到:“予哥,年叔叔是過來……”
“我就過來看看你……你們。”黎圖話還沒說完,就被楊經年打斷。
“小黎。”他客客氣氣的把水喝光了,抹了一下嘴角,然後施施然的站起來,低著頭往門口走,“既然你倆都還挺好,那我就先走了。”
他說著,回頭看了楊予香一眼,然後小聲叮囑道:“照顧好自己。”
楊予香什麼也沒說,只是將目光靜靜黏在楊經年身上。
楊經年視若無睹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