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複查

　　第二天一早，明熙在一片晨光裡蘇醒。

　　比起醫院濃烈的藥水味，和娘家略陳的童年味，她先生家裡的味道像是野外的味道，重新閉上眼回味，甚至在腦海中浮現冬眠的蟲破開乾燥溫暖的泥土爬出來的細微畫面，她心裡暖暖的，癢癢的，很舒服。

　　只不過，空了的那一塊，還是蠻空。

　　「今天去複查。」吃早餐的時候，費憶南坐在餐桌前，給她敲開一顆鶏蛋，邊聲色尋常的安排今天日程。

　　「哦。」明熙對醫院沒什麽感覺，反正別人驚慌失措，各種高低起伏過來時，她只是在睡覺而已，談不上怕或者什麽其他，不過，她倒是對家裡的保姆阿姨很感興趣，「她看起來很年輕啊。」

　　厨房裡忙碌的女人不過三十五歲左右，頭髮低束在腦後，又瘦又高。

　　「酒店別墅區的個人管家，叫秦雲。」他聲音淡慢，在晨光中，隨意與她說話。

　　明熙表情驚了驚，小聲道，「得花多少錢啊。」人酒店裡的管家都給請來了，「乾脆回我媽家，過一段時間我就能自理了。」

　　「不行。」

　　「爲什麽？反正我媽也是閒著，我臉皮厚一點，待的住。」

　　「我待不住。」

　　「......」明熙囧了個囧，心說你待不住關我什麽事，我待的住就行，我又沒和我媽吵架。

　　「好好過日子。別鬧。」他抬眸睨他一眼。

　　「太貴了。」明熙咋舌，邊低頭喝粥，一邊不忘咕噥，「你嘗嘗這味道，七星酒店大厨子的味道，錢的味道，襯的我更加像個廢物。啊，抱歉，我不是說你養不起我，就是不該浪費的，不要浪費。」

　　啪嗒。

　　一隻黑色長方形的影子扔了過來。

　　明熙茫然抬眸，擦擦嘴，伸手把東西撿起來，是他的錢包，帶熱乎的，剛才褲兜裡拿出來，「這人，好笑，說不要亂花錢，你就扔我錢包，好了，我知道你有七張銀行卡了，現金很少很少就是了，湯臣高爾夫vip，哈哈，new什麽s造型，你居然把托尼老師名片放皮夾裡，哈哈哈，春天兒童游樂場一次性卡什麽鬼？」

　　明熙笑地像老母鶏一樣咯咯咯。

　　「你覺得我錢包該放什麽東西。」他平靜地舀了一勺粥望著她。

　　「至少一大把一看上去就是有錢人的現金，各種材質精良的卡，買衣服啊，吃飯啊，雖然我覺得大總裁都應該把這些交給助理，你只要放銀行卡就對了，但裝在一起錢包鼓起來，有氣勢嘛。還有這個什麽托尼老師兒童游樂場一次性卡千萬不要放，哈哈哈，而且你至少游樂場卡得是年卡嘛。」

　　「超市滿百送的。」這是他平常用的包，上班基本不帶錢包，放西褲裡礙事，被她一通長篇大論，「還有，那不是托尼老師，是我朋友的工作室。」

　　「哦。」明熙又嘿嘿了一會兒，問他，「秦雲是你的員工嗎？」包裡有一張恒基酒店的黑卡，背後印了他名字。

　　「嗯。」他笑了。

　　「你到底幹什麽的？」不現在問清楚，以後出門別人問起她，你先生幹什麽的，她總不能真傻兮兮學電視裡說，大總裁呀，太幼稚無語了。

　　「做生意。什麽都做。」

　　「帥。」明熙覺得這回答棒極了。

　　她拍拍手，覺得自己吃的差不多了，「我上樓換衣服了，」然後自己把輪椅轉開，沒走兩步，她忽然扭頭對後面說，「那張合照裡我太醜了，申請重拍。」

　　「好。」費憶南笑著把錢夾拿到眼前，照片裡，她叼著蒲公英，陶醉閉眼，迎著山風烈陽，站在石塊上，恍若飛翔。

　　一點也不醜。

　　神態鮮活，長髮如瀑。

　　他站在她身後。

　　手臂伸展，伸到最長的長度，讓手機拍下她全部的樣貌，她在笑，他也在笑。

　　沒有哪張合照，像這張來的更讓他滿意了。

　　.

　　回到樓上，在秦雲的幫助下換下衣服。

　　她現在可以自理大部分，但速度很慢，也不靈活，等明熙再回到樓下，穿著舒適隨意的費憶南在接一個電話，見到她來，先點點頭，示意她稍等，挂掉電話，加上秦雲，三人才一齊往醫院出發。

　　三月的天，光綫一天比一天刺眼。

　　他親自開車，明熙坐在主駕位置的後面，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

　　她不知道自己醒來，後面將要幹些什麽，聽母親說她當年以藝術特長生的身份考上了a大唯一的一個鶏肋專業：公共服務。

　　不是母親提起，從小在a大混大的明熙，都不知道聲名顯赫的a大有這麽一個名不經傳的專業。

　　不過，能上a大就是杰出的。

　　想必，當年填志願，她也是抱著這種心思，選了鶏肋專業？

　　明熙也不能肯定。畢竟，現在的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十八歲的明熙想的是什麽。

　　這種感覺糟透了，就像那張合照，仿佛一把鐵鏟，將她心裡的洞猛地鏟深了些。

　　下車時，她先生看她面色不佳，體貼地在門邊摟了摟她肩，讓她臉頰靠在他肚皮上，像擼一隻小猫。

　　「怎麽了？」幷輕聲細語地問。

　　「我暈車。」明熙撒謊了，畢竟，她不知道跟別人如何提及心裡的洞，也不知該如何和別人形容忘掉成年後記憶的糟糕感覺，反正她累，她就不想說話。

　　「別擔心。你的身體是奇迹，要對自己有信心。」

　　她忘掉了記憶，然後智商也變低了麽，要不然，他怎能輕而易舉就知道她在焦慮什麽？

　　「知道了。」明熙下意識地就乖乖聽話。反正比起記憶，活著才最重要不是嗎？

　　用醫生的話概括就是：明熙蘇醒，簡直堪稱醫學界一大盛世。

　　「可惜你們一直掩著藏著，要不然這兩天我們醫院門檻都給記者踏破了，五年啊！不是五天！」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在電腦前打字時，速度比明熙這個剛復蘇的病患還遲鈍，但這不阻礙他的激情演講，「我太激動了。一般超過三個月不醒的患者，基本就被命運之神丟弃了。這小姑娘是醫學奇迹，也是你們家人包括她自己的意識力的頑强抗爭，目前你思維正常，行動能力再恢復如前，就算徹底康復了。」

　　「那記憶呢？」明熙最關心這個，雖然這個明顯不是最重要的。

　　「這個是藥物副作用，無法避免的傷害，致使逆行性遺忘，但你比其他患者，還是優秀太多啦。他們連最近的事情都不會記得，或者丟三忘四，你只是失去從前部分的，對正常生活完全沒有影響嘛。」老先生說著又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大概開一些無關緊要的非治療藥物。

　　「您這麽大年紀怎麽還出來工作啊？」這老者的老態龍鍾和龜速，弄得明熙思維不在點上，一雙眼睛就盯著他長著老年斑的手指，她聽到費憶南在她問完這句話後，噗嗤一聲輕笑出來的聲音。

　　他心情大概很好，聽到自己老婆的康復情况。

　　也是，任何一個男的，整天守著一個植物人老婆，換誰誰都吃不消。

　　明熙不跟他計較，兩手搭在老者的辦公桌上，像小狗一樣，眼巴巴不忍心地望著老人家敲了半天，才出來五個方塊字的寒酸樣子。

　　「小姑娘，我早退休了，一周有兩天來醫院坐坐班，賺點養花錢，醫院也沾了老專家的光，多份名氣與收入。不過你呢，當年進來時，你公公親自上門連夜把我接來醫院，所以你我也算個有始有終吧。今天這個診，必須我給你坐了。」

　　老先生語氣裡的泰然大氣，讓明熙頗受用。

　　她點點頭，自來熟和人家聊著，「謝謝您。等我活到您這把年紀，我也弄個園子養養花。」

　　「那你下周，讓小費帶著你來我們莊園玩唄？」老人家真誠地望著她。

　　「哦，好，可以！」明熙感謝之至。

　　兩人一拍即合，又聊了一會兒，反正等老人家把藥單打完，明熙都感覺嘴巴有點聊渴了。

　　因爲走後門的關係，今天一整個上午，老先生就只有明熙一個病號，他們也不著急。

　　秦雲站在外面，從小開的門裡望進去，只見裡面其樂融融，心裡斷定費太太應該沒什麽問題，尤其費憶南臉色正常，話很少，一直淡定做著後勤工作，幫妻子拿著外套，主要交際，全由費太太一個人發揮了。

　　可見，無病一身輕，結果很好。

　　「哎呀，下周，我們真要去曾伯伯莊園裡頭玩去嗎？」出了辦公室，等電梯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明熙才後知後覺地爲難起來，她擔心費憶南沒有時間。

　　「你都答應人家了。」費憶南的意思是，我還能怎麽辦。

　　「那行，我們一起去。」明熙笑。

　　和老人家聊聊天後，她心情雀躍了不少。

　　大約，也是因檢查結果比較好的。

　　費憶南推著她下樓，來往過道裡，充滿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恍惚想起五年前的日子，再對比今日她在輪椅上哼歌的畫面，猶如兩世。

　　「哎，我們當年，誰追的誰啊？」她突然問起來。

　　費憶南楞了兩秒，垂眸看她頭頂，「當然，你追的我。」

　　「切。」明熙不以爲然，笑道，「你就等著我有機會想起來，到時候，揭你的醜。」

　　「我等著。」他笑了。

　　「哎，你去車庫拿車，我們在門口等你就行。」她嫌車庫裡氣味沉悶，不想進去，隨手指揮她先生，一個哎，完事兒。

　　秦雲在旁邊看著，大眼不可思議睜老大。

　　「看著她。」費憶南扭過頭來道。

　　「好的費總。」秦雲趕忙點了點頭，接過他手裡的輪椅，牢牢把持著，在三月的春光茂盛時分裡，看著他挺拔的身形，利索快步地往車庫跑去，這哪是什麽費氏集團開大會時底下幾百號人大氣不敢喘的總裁先生，簡直就是費太太手裡一顆隨意捏的小葱嘛。

　　秦雲想笑，忍了下去。

　　這時候，明熙聲音急迫地響了起來，「快，帶我去厠所。」

　　「哦好好。」

　　「我五官快憋炸了！」

　　「......」秦雲嚇了一跳，心說什麽叫五官快憋炸了，「是膀胱吧太太？」

　　「對對，膀胱！」

　　秦雲立刻調轉輪椅方向，往醫院裡面找去，一路上還飄著兩人不可抑制的大笑聲，兩邊人都很好奇地看著她們。

　　明熙才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她真的快憋死了，剛才費憶南在時，她差點就尿輪椅上了。

　　秦雲終於幫她找到厠所，扶著她上蹲坑，守在門外，笑問她，爲什麽不早點說，憋到現在。

　　裡面傳來瓮聲瓮氣地一句，「母大白菜也有自尊心的好吧。哼。」

　　怪著，他昨晚爲她洗澡時的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