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蘇醒
2019.3.15
明熙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面顧家沒有破産,她還在上高中,哥哥已經去了大學,交了許多家世背景很强的朋友,她每逢周末都會去找他玩。
他酷愛打籃球,所以大部分時間都陪在紫荊球場上,看他和朋友們一起打籃球。
夕陽西下,青春的汗水在橙色光綫裡飛揚。
「明熙。」
該怎麽形容在夢境中聽到這聲溫柔的男聲呢,不是哥哥,首先排除他,他會聲音很高,帶著贏球後的興奮與大叫,拼命朝她揮手;這道聲音的主人是個很溫柔的男人,或許身上還帶著春風或者柳條的味道。
他站在很强的橙色光綫裡,微笑呼喚著她。
「明熙?」
「明熙?」
這兩道聲音又很急。而且是女聲。
「明熙,是媽媽啊,快醒醒。」
媽媽聲音聽上去很著急,且帶著哭腔,好似生怕她不會醒似的。
明熙覺得奇怪,睜開眼睛看到是白色到幾乎刺眼的天花板,孤零零的一根電棒燈,她記得這是上小學時教室裡的裝備,自己家裡啥時候變成這樣了,而且那電棒忽地又變成一把手電,光綫强烈地幾乎刺瞎她的眼。
她不安地轉動著眼球,那光綫依舊不依不饒追擊,好難受,於是她眼球像小漩渦一樣轉起來,畫面也全都變成了星星。
「啊呀,明熙真醒了呀。」不知哪個角落裡起了一個尖銳的女高音。
一時,方才還落針可聞的房間立即濤聲肆虐。
明熙心說我是死了還怎麽著了,哭這麽慘?
「麻麽。」她伸手拉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女人,喊出的聲音超奇怪,和孩提時剛學會喊媽一樣,「麻麽。」
.....什麽鬼?
「孩子,孩子,你終於醒了。我的心肝寶貝,我的心肝寶貝啊。」
這一天是三月十二日下午,春光大勝的時分裡。
明家最小的女兒,費氏集團總裁的新婚太太明熙,蘇醒了。
明母這一輩都忘不了這一天。
她給女兒擦著兩隻瘦如枯柳的雙手時,忽然瞧見她左手小拇指動靜極大的翹起,她呆住,以爲夢境中,自從女兒昏迷後,她不知道做過多少這樣的夢,久而久之,出現好幾次幻覺,這次,她有預感有哪裡不一樣,却又不太敢相信,就這麽僵著死盯著她那個小拇指,其實沒抱多大希望,等待幻覺過去,接著,驚奇地一幕發生了,那丫頭小手指不但沒有平緩下去,竟然連中指也竪了起來。
剛想駡一聲,姑娘家怎麽能這麽不文明。
她就泪流滿面。
明熙。
明熙。
她一聲又一聲大喊大叫起來,驚動了醫生護士,驚動了剛送完飯已經走到門外走廊中斷的明熙她大姨三姨,所有人都衝進來,明母還在大呼大叫著,直到那丫頭眼珠子在手電光綫的照耀下,有自主意識地厭煩轉動著,明母才跟著屋裡的她大姨三姨,一齊嚎了個天花亂墜。
明熙真醒了。
她自己只覺得自己睡了一個大覺,幷沒有什麽特別,除了記憶中包著尿不濕的大外甥突然一竄到她腰上的距離,對她大言不慚的說,小姨你睡覺時可好玩了,也和我小時候一樣包尿不濕。
明熙臉窘了。
「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小心被姨婆聽見打你屁股。」孩子媽一巴掌就把孩子拍進了屋裡。
春光燦爛的三月,陽光像透過鏡子折射過來的一樣刺眼。
人們出門已經想起了防曬霜,打起遮陽傘,戴帽子,用各種方法避免著紫外綫對自己産生的不可逆的衰老。
明熙還很年輕。
她皮膚白如雪,從前躺著時是蒼白,空洞,現在就是白中透粉的滿滿膠原蛋白感;她還是瘦的,一雙泉水似的大眼睛顯得更大,時不時盯著她家小院子前滋生出新芽的柳樹,一會兒又轉回來看看院子裡的石榴樹,其實,她已經不記得這些樹的名字了,腦子裡信息大堵車,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天真無邪的樣子。
如果你沒有提醒她,她昏睡時那挫樣,她會一直用懵懂不諳世事的純潔大眼睛觀察著你,打算努力靠自己力量想起你是誰。
「大表姐?」終於,她記起那個說她包尿不濕的臭小子他親媽了。
「是我,是我,」大表姐跟中了頭彩似地,被她記起身份,感覺非常榮幸道,「剛才我兒子話別介意哈。他沒有看見過你不體面的樣子,全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我帶著去看過你幾次,他就一直問你睡著怎麽吃飯啊怎麽那個那個啊,我煩不勝煩簡單的跟他說了一下,哪曉得他就記住了,別氣。」
「不氣。」明熙是真的不氣,她臉色漸漸地恢復,笑容也慢慢生動,一瞬不瞬地瞅著大表姐看了足有一來分鐘。
「我老了吧。」大表姐笑。五年了,能不老嗎。
「不是。」明熙搖頭,黑短髮,順著左臉頰,晃到了右臉頰,眼神無辜,「我就是,記不起姐夫樣子了。」
「醫生說你逆行性記憶缺失,沒關係的,不重要的人記不起才好呢,我和他都離婚五年了。」
「什麽是離婚?」她一時有些懵。
大表姐柔和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就是分開了。」
明熙若有所思點點頭,沒再說話。
大表姐推著她的輪椅,回到院子裡,外面流動的小河水在春光中歡快跳躍。
今天家裡全是人。
明熙睡了五年蘇醒,是件大喜事,明母爲她蟑螂一般的頑强生命力舉辦了一場小型的家庭慶祝會,兩個阿姨家的,加父親這邊的七大姑八大姨,結果聞訊而來的父母的同事們,鄰居們,七七八八的加起來,明家整個院子都裝不下。
明熙的腿尚不能運用自如,她想去洗漱的時候,她的腿會帶著她跪拜馬桶;而她想去上厠所時,她的腿又會在洗面盤那裡死死地抖著,就是不移開分毫,所以媽媽就把當年奶奶留下的遺産,一台嶄新的輪椅,送給她作爲蘇醒過來的禮物。
明熙很喜歡這台輪椅,她可以安靜在上面坐著,然後去各種想去的地方。像個孩子一樣。
明母說,要不,我推你回學校看看?
明熙跟母親提過,蘇醒前幾秒的夢境畫面,顯然是母親放在心上了。
她當然立即說,「好。」
可她低估了這一路的艱難程度。
明家離a大依然很近,但是,要上一個天橋。
這個,輪椅是萬萬上不去的。
明熙就發傻的坐在底下,看著上面的人來人往,她記憶大多數停留在小時候和青春期,這裡以前,沒有天橋的。
母親說她是車禍。
可她記不起來。
大表姐說不重要的人記不起來才好呢。
可她疑惑,也許生命中有像這座橋一樣堅固而壯觀的事情被遺忘了,那就太可惜了。
「我們從底下走。」母親大概擔心她對車禍留有陰影,特意加了一句,「別怕啊。」
然後,小心翼翼推著她在紅燈亮起來前,快步從斑馬綫上經過。
那座橋的陰影,像一座巨大的獸,罩住了母女二人。
明熙抬頭往上望去,只見灰色的鋼鐵壁,不見方才在臺階前的平實與雄偉,隻讓人感覺身心上下有些凉。
母親發現她手心冰凉,關心她怎麽回事。
明熙搖搖頭,什麽也說不出來。
「慢慢記起來就好了。不著急。」母親說。
明熙點點頭。
直到進了學校,她面色都不太好。
母親心情倒是很好,只要她醒過來,其他的事兒都不是事兒。
母女兩人一路沿著含苞待放的櫻花大道前行,穿過院士院,直上珞珈山,看著路上越來越抖的高度,明熙在輪椅裡驚呼,「別推了,上不去了。」
明母推著她,依然能保持大笑的狀態說,「別怕,媽媽在這裡,你哪兒都可以去。」
明熙眼泛泪光,喊了聲,「媽。」
明母笑著哎了一聲。
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是母親。
不離不弃照五年,吃喝拉撒全都親手伺候。比養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都艱難。至少那孩子會動,會給她一個柔軟的微笑。
而明熙什麽都不會,用死氣沉沉的身體,傷了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心。
她不知道母親那五年怎麽熬過來的。
也不知道父親從哪裡弄那麽多錢,供她在那樣高檔的醫院裡治療。
明熙心情很不好,在無人的時候,這種情緒尤甚。
看著母親在不遠處和學校的老同事們容顔大悅,談論她蘇醒過來這件大喜事時的樣子,明熙便懊惱地直操作著輪椅,在球場上不斷地打圈圈。
那場車禍,奪去了不止她的記憶,還有曾經這所學校的高材生,母親的心頭肉,她的親哥哥的性命。
五年,雙親已然度過了失去大兒子的最艱難期,而明熙不可以。
她記得明予安的一舉一動,生活習慣,微笑時左邊嘴角先翹起來的樣子,打球累了喊一聲妹妹買水時的意氣風發,牛氣哄哄。
怎麽人就沒了呢?
在她一覺醒來後?
大概是明熙在球場轉地太入神了,夕陽的光暈忽地變極其稀薄,母親和老同事談笑的聲音也未能再聽見。
她莫名其妙一抬頭,神情怔了怔。
面前站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很年輕。
如果非要形容第一印象的話,那就是帥。
第二印象,腿長。
第三印象,穿西褲真酷。
對方不知道看著她轉圈轉了多久,嘴角挂著似笑非笑的弧度,明熙再三確認,自己好像不太記得他,但他的眼神又絕對是認識自己的樣子。
哎呦,他走過來了。
「你好。」他朝她伸出手,明熙注意到那隻手長得非常好看,纖長,乾淨,指甲修剪的圓潤光滑,和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儒雅而高級。
「你好。」本著以不變應萬變的心思,明熙輕輕點了點頭,但是沒有伸手去握,於是他的手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下去。
他好像不在意她的冷漠,徑自半蹲在了她面前,也許也是半跪呢,反正明熙看不清,她心思全在他英俊不凡的臉上,尤其這男人五官深邃立體,一雙黑色笑眸更不得了了,直勾勾盯著她,盯得明熙終於不好意思了。
「你認識我?」對著他那張臉思考了無數回,記不起他來,明熙就只好主動出擊。
「我曾是洪教授的學生。」
顧母姓洪,a大的數學系教授,因爲明熙的病情,提前辦了病退,看這人的年紀應該是母親好幾年前帶過的學生,明熙腦子轉了轉,望著對方露出微笑道,「這麽說,我是你師妹了?你姓什麽?」
他笑了笑,「我叫費憶南。」
「啊。」明熙恍然大悟,笑地眼睛都眯了起來,「原來是我先生回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