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〇
霍玉蘭美目眨動,淚光在眼睛裡閃爍,道:“民哥,就因為這,你來個不辭而別,撇下她一人遠在北京,仰面望月問天,以淚洗面,嘗受那心靈的烤煎,那心碎腸斷之苦,那……”
“別說了,蘭妹。”朱漢民玉面抽搐,忙搖頭說道:“我也知道我對不起她,可是我不得已……”
霍玉蘭那兩排長長的睫毛上,已掛著晶瑩淚珠,有幾顆已拋落而下,跌碎了,沒有聲息:“民哥,你太忍心了,站在同為女兒身的立場,我大膽地要說民哥一句,痴情女兒負心漢,蘭珠她太可憐,民哥你太不該,太不該,太不該……”
朱漢民悲笑說道:“蘭妹,假如你要為她出口氣,你就罵吧,我真希望有人能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罵得越狠越好!”
霍玉蘭搖頭說道:“可是蘭珠她不氣你,也不恨你,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只有怨造物弄人,只有怪自己命苦。”
朱漢民目光一凝,道:“蘭妹妹怎麼知道?”
霍玉蘭神情微震,道:“因為我也是個女兒家,假如民哥對我跟對她一樣,我對民哥是不會有絲毫怨恨的,我只會自怨作繭自縛,甘效春蠶!”
朱漢民黯然不語。
霍玉蘭雙眉微揚,道:“民哥,假如蘭珠她願意捨棄她的一切呢?”
朱漢民搖頭說道:“兩家交情非泛泛,我不能讓她那麼做。”
霍玉蘭道:“民哥,那是出諸她的自願!”
朱漢民張了好幾次口,始道:“當初我那位怡姨也未嘗不能捨棄她的立場與一切,可是無論怎麼說她總是滿旗女兒。”
霍玉蘭挑眉說道:“民哥未免太矯情了,滿旗女兒難道不是人?”
朱漢民搖頭說道:“蘭妹,我沒有這麼說,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奪我社稷,欺我百姓,這份仇恨是難以……”
霍玉蘭道:“民哥,那是上代的事,假如為此苦了後世的有情兒女,那未免太不公了,也未免太殘酷了,民哥以為然否?”
“然。”朱漢民點頭說道:“那本是件既不公平又殘酷的事。”
霍玉蘭道:“民哥自命俠義,既知不平,又知殘酷……”
朱漢民道:“可是,蘭妹,誰叫我是前朝宗室,而蘭珠她又是滿旗親貴?”
霍玉蘭道:“民哥,我說句不怕你不愛聽的話,那不能全怪人家,痛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是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那時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又有幾個是憂國為思的,敢說只有史閣部有數幾人……”
朱漢民點頭說道:“言來痛心,我這身為宗室的更引為羞愧,可是滿人不該那麼大肆殺戮,更不該欺壓漢人……”
霍玉蘭道:“這過錯不該加在每一個滿人頭上,傅侯是麼?德貝勒—家是麼?”
朱漢民默然了,半晌始道:“蘭妹好像很為蘭珠不平?”
霍玉蘭搖頭說道:“那也不盡然,我是為處在上一代的仇恨下所有的無辜受害者不平,為兩族每一對有情兒女仗義執言!”
朱漢民道:“實在說,蘭妹,你說服了我,對你並沒有好處。”
霍玉蘭道:“我不問好處,站在公正立場,但為一個‘義’字,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便是我不能說服民哥,那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可言?”
朱漢民又默然了,良久始苦笑說道:“蘭妹雄辯無礙,詞鋒犀利,我自知……”
霍玉蘭道:“這是理,民哥,這無關雄辯與辭鋒……”
目光凝注,接道:“民哥被我說服了麼?”
朱漢民搖頭說道:“非不服,實不能服……”
霍玉蘭道:“說來說去,民哥仍然矯情。”
朱漢民苦笑說道:“矯情就矯情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有多麼痛苦!”
霍玉蘭道:“看來民哥外表堅強,內心實在是很脆弱的。”
朱漢民點頭說道:“是的,蘭妹,我不否認!”
霍玉蘭道:“那麼我不再勸民哥,也不再希圖說服民哥了,我要為我自己說幾句話了,也許民哥會說我太大膽,太不知羞恥,可是事關一個情字,也關係著一個女兒家的一輩子,要是永遠羞於啟口,怯於表露,那就永遠沒有機會的,再說愛不是罪,情不是孽,是最真誠可貴的,我不介意任何人對我有所批評……”
朱漢民道:“對蘭妹,我只有敬佩!”
霍玉蘭突然笑了:“這麼說,民哥是鼓勵我表白剖陳了?”
朱漢民一怔,隨即搖頭苦笑。
霍玉蘭斂去了笑容,垂下了粉首,一片紅雲爬上了她那嬌嫩細白的耳根,她低低說道:“民哥,什麼你不能把我當成漢家女兒中的蘭珠?”
朱漢民道:“蘭妹,非我不能,實際上蘭珠只有一個,最重要的,是我先碰見了她,後邂逅你。”
霍玉蘭道:“民哥是說相見恨晚?”
朱漢民點頭說道:“是的,蘭妹,假如我遇見蘭妹在先……”
霍玉蘭截口說道:“這麼說來,民哥已推翻了自己所說那兄妹感情。”
朱漢民一震,苦笑說道:“蘭妹,人言朱漢民是奇才,今夜看來我難及蘭妹萬一。”
霍玉蘭道:“便是個蠢才我也不在乎,只問民哥承認不承認?”
朱漢民苦笑說道:“蘭妹,我已經鑽進了圈子,還能跑得出來麼?”
霍玉蘭淡淡說道:“民哥,情貴真誠,是即是,非即非!”
朱漢民毅然說道:“蘭妹,我不慣自欺欺人,我不否認!”
霍玉蘭嬌軀一陣輕顫,道:“民哥,蘭珠、玉蘭都是情海中的可憐人,不過,能有民哥這句話,我已經很知足了。”
朱漢民悲笑說道:“蘭妹,我至感歉疚!”
霍玉蘭搖頭說道:“不,民哥,你沒有任何歉疚,也不能怪任何人,要怪,正如民哥所說,只能怪相見太晚。”
朱漢民還待再說,霍玉蘭已然抬頭又道:“民哥,不談這些事了,談多了只有徒亂人意,民哥,這第二趟收穫如何?”
朱漢民尚未說話,忽聽房中傳出聶小倩一聲輕咳,道:“是民兒回來了麼?”
朱漢民連忙答應了一聲,霍玉蘭站了起來:“民哥,娘已用功完畢,咱們進去吧!”
聶小倩這用功完畢可正是時候,早不完,晚不完,偏偏在美姑娘改了話題的時候她用功完畢了。
進了屋,聶小倩正盤膝坐在床上,一見二人進來,她先望著朱漢民說了話:“民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朱漢民忙道:“民兒回來一會兒了。”
聶小倩目光移注,落在霍玉蘭嬌臉上,道:“你們兩個在外面都談了些什麼?”
霍玉蘭不安地微微垂下粉首,道:“沒什麼,娘,我跟民哥隨便談談。”
聶小倩道:“是麼?”隨即示意霍玉蘭走過去。
霍玉蘭姍姍地行了過去,笑問道:“娘,您要……”
聶小倩未說話,取出一方羅帕為霍玉蘭擦去了臉上的殘餘淚痕,美姑娘大窘,立刻垂下粉首,紅透耳根。
聶小倩目光投向朱漢民,道:“民兒,是你欺負你蘭妹妹了?”
朱漢民不知該如何回答,正感窘迫。
霍玉蘭抬起了粉首,道:“娘,不是的,是蘭兒自己……”
聶小倩含笑說道:“我沒聽說過好端端的會掉淚的,姑娘,知子莫若母,漢民雖不是我親生,但卻是我自小把他帶大的,對他的脾氣我還能不清楚?讓我罵他幾句為你出出氣……”
立即轉望朱漢民,微沉臉色,道:“民兒,娘只有一句話,你蘭妹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娘喜歡,任何事,以後我不許你再傷她的心!”
朱漢民只有應是的份兒,一句話不敢多說。
聶小倩收回目光又慈祥地笑了:“來,蘭兒,坐在我身邊,聽你民哥說說第二趟的情形!”
霍玉蘭目光深注,滿含感激,溫順地依著聶小倩坐了下去,然後,聶小倩又示意朱漢民坐在桌旁。
坐定,朱漢民遂把二趟夜探總督府的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聶小倩皺了眉,道:“看來,和垌這位如夫人,也是個極具心智的人物,你說得不錯,照諸多情形看,她確該是鄔飛燕,可是……”
搖搖頭,接道:“她又怎麼分的身,又怎麼跑到了咱們前頭,要照這一點想想,她又絕不可能是鄔飛燕……”
朱漢民苦笑說道:“民兒也難懂!”
聶小倩沉吟了片刻,抬眼說道:“民兒,你今夜吃了個啞巴虧,假如咱們再要去找他們的所謂麻煩時,那以後啞巴虧還有得吃,娘現在感覺到滅清教是個高深莫測且極為可怕的組織,但不管怎麼說,它只要能致力於復興大業,不為禍武林,對咱們便是有益而無害,從現在起,咱們不必再去探查什麼究竟了,明天咱們啟程往南去,靜等清明約期到來好了。”
朱漢民恭謹地答應了一聲。
聶小倩道:“天時已經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去吧!”
朱漢民又應了一聲,起身告退而去。
望著朱漢民出門轉向隔室,聶小倩方始低低說了一句:“姑娘,我都聽見了,放心,懂麼,一切有我!”
霍玉蘭未答話,但卻一頭埋入了聶小倩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