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第五章 奇峰忽起
朱漢民踏著初透的曙色進了城,回到悅來客棧中,他剛回到客棧沒多久,大街上蹄聲響動,客棧之前,降臨了貝子爺玉珠大駕,這位貝子爺一進門,劈頭便責問朱漢民由白雲觀回來了,為什麼不“回家”,這“回家”二字,著實感人!
朱漢民容他氣虎虎地瞪著眼說完,方始淡淡一笑,道:“貝子爺,別這麼一見面就數說人可好,你知道,我是個平民,你讓我一個人怎麼進入內城?”
自然,這是託詞,玉珠可不含糊,立即駁了他一句:“那麼,你閣下昨夜一個人怎麼進去的,又怎麼出來的?”
朱漢民一怔啞了口,紅了臉,玉珠微顯不悅地又道:“我可不懂你怎麼想,可是我知道,爹、妹妹和我,全家上下老小,都沒有把你當作外人,你也該知道咱們上一代是什麼交情,為什麼你不回家反跑來客棧,是誰得罪了你?還是你顧忌著彼此的立場?你要知道,由上一代至今,咱們不講立場,倘若你一定要講,昨天你就不該夜訪貝勒府。”
朱漢民既感動又慚愧,他想插口解釋。
玉珠卻不容他說話,一把抓上了他的手臂,道:“如今廢話少說,我既然來了,你就是不想走也得走,你要知道,一家大小都等著你吃飯呢!爹還說,我要是不能把你找回去,一輩子就別回貝勒府了,閣下,別讓我作難,也別跟我過不去,走吧,馬都替你備好了。”
說著,拉著朱漢民便往外走。
如此誠懇真情,朱漢民怎好再說什麼?只得由他拉著出了門。
在路上,朱漢民把去白雲觀的經過,告訴了玉珠,玉珠起先不信,可是眼看朱漢民的那鄭重神色,卻又不得不信,他簡直想不通,姑姑整天唸著這位仁兄,如今這位仁兄來了,她卻又怎的避不見面?
進了貝勒府,果然德容等一家大小都徹夜未睡地在等他,這,令他萬分不安,而,尤其令他不安的是那美姑娘見了他乍然而喜,卻旋即又故作冷漠的神情。
德容帶著慈祥,也帶著些不忍,半真半假地說了朱漢民幾句,朱漢民只有一種感受,那是溫暖,他覺得,上一代不平凡的交情,已在各人的心中生了根,根深而蒂固,永遠不可磨滅。
交談還沒幾句,玉珠便憋不住地說出了朱漢民前往白雲現的情形,大夥兒聽了之後,俱感詫異莫明,不解是何緣故。
最後,還是德容以柔和的口吻,安慰了朱漢民一番,他說,怡姨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則,她朝夕思念,斷無避而不見之理。要沒有什麼重大理由,她絕不會狠起心來這麼做。
貝勒府的吃用,那自是不差,何況正值大年下,這一頓飯之豐盛,當然是不必說了。
這一頓飯之歡愉氣氛,那也是不在話下。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談笑風生,而,唯獨美姑娘似乎有點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心不在焉。
這,朱漢民他看得清楚,可是他裝作了沒看見,自顧淡笑,像個沒事人兒一般。
這,可全落在了德容眼內,他談笑不減,然而在談笑中,眉宇間已浮現起一絲淡淡隱憂。
藉著三分酒意,也帶著些公子哥兒從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服,玉珠有意考考這位當年兒伴,如今武林第一,瀟灑美書生的胸蘊所學。
那自然是上自天文,下及地理,旁涉諸子百家,三教九流,包羅萬象,無所不問,無所不考。
哪知,不問不考還好,一問一考之下,滿座震驚,齊聲歎服,玉珠他更是酒醒了三分,張口結舌,作聲不得。
美書生,論文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胸羅古今,無所不通,無所不精,能令大學土紀昀自嘆不如驚為天人。
談武,他是公認的當今第一。
本來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強將手下無弱兵,名師出高徒,良匠出絕藝,接受第一奇才衣缽的人還會差。
再說,他的智慧、稟賦是彙集第一奇才、絕代巾幗兩個人之所有,自然,那是超人。
帶著笑,德容指著玉珠的鼻子,罵他班門弄斧,自不量力,說他坐井觀天,以管看豹,以蠡測海,自找沒趣。
於是,美姑娘蘭珠更不安了。
德容眉宇間那重隱憂,也更濃了。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天快正午始散席。
接著,又在貝勒府那美輪美奐的大廳之中,晶茗聚敘。
放下茶杯,朱漢民強忍不安,突然期期發問:“容叔,聽說大內的侍衛近年來時常出京,有這事麼?”
難怪他不安,人家以誠待他,他卻拐著彎兒套問於人。
其實,這也怪不了他,彼此立場不同,私交雖稱不凡,互相可以捨命,但他不能為私交而不顧大我的立場,同時他也不願讓人家為私交而昧於大義。
德容呆了一呆,道:“容叔不知道有這回事,你聽誰說的?”
朱漢民只好說得自江南傳聞。
德容沉吟了一下,道:“要沒這回事兒,人家不會瞎說,我這些年來難得進大內一趟,也很少跟他們囉嗦,也許……”
忽然轉注玉珠,接道:“玉珠,你一天到晚到處亂撞,你知道麼?”
玉珠想了想,搖頭說道:“沒聽說大內侍衛年來出過京,不過,我知道,和坤的兒子常帶著那班死士往外邊跑,而且一出去就是旬月。”
朱漢民皺了皺眉,沒說話。
德容望著玉珠又問道:“你是指丰神殷德?”
玉珠笑道:“爹也真是,丰神殷德如今是和孝公主的額駙駙馬,怎會輕易出京,珠兒說的是和坤那小老婆帶來的兒子,和天仇,小和!”
德容點了點頭,想想自己的糊塗,不禁失笑,旋又嘆了口氣,道:“和坤這個人真有辦法,他原是個文秀才,略通文墨,沒多少年便由三等侍衛升為御前侍衛,兼正紅旗副都統,如今更不得了了,一身份兼兵部尚書、軍機大臣、議政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步軍統領、京城崇文門稅務監督,成為當朝第一大紅人,皇上對他寵任之專,簡直是史無前例,我卻以為這個人別無所長,唯一的所長是能‘伺意’,他不過略通文墨,皇上卻叫他兼理藩院尚書,與四庫全書館正總裁,撇開六阿哥永溶、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煌不談,我真替劉統勳、紀昀、陸錫熊、孫大毅幾個叫屈,唉!那有什麼辦法,誰得罪和坤誰倒霉,像內閣學士尹壯圖、御史曹錫寶、管世銘、錢豐,哪一個不是在他手下倒下去的,唉!不談也罷,提起來真能叫人……”
叫人什麼,他沒說,搖了搖頭,住口不言。
玉珠卻高挑雙眉地說道:“爹說得不錯,像小和,北京城裡就數他最神氣,能在紫禁城騎馬,隨隨便便的進出大內,比咱們這些貝勒、貝子還威風,我一見他就不順眼。”
德容笑了笑,道:“那是因為你沒他那麼神氣,沒他那麼一個好老子。”
玉珠臉一紅,赧然笑了。
朱漢民突然插口說道:“容叔,你常見到和坤這個兒子麼?”
德容點了點頭,道:“見倒見過幾次,他常來找玉珠,反正不競獵,就是賽馬,再不就是鬥鬥能耐比比武!”
朱漢民道:“你以為他的武學……”
德容絲毫不猶豫,道:“得自名師真傳,非一般花拳繡腿可比!”
畢竟不愧是宦海老江湖,朱漢民投過佩服的一瞥,轉望玉珠,笑問:“玉珠,如何,是你行還是我行?”
玉珠玉面又復一紅,赧笑未答。
德容詫聲問道:“憶卿,什麼如何不如何?”
朱漢民指著玉珠道:“我說和天仇功力高絕,足列武林一流好手,他不信!”
德容笑道:“哪裡是不信,分明是不知天高地厚……”
頓了頓,接道:“怎麼,你也見過和坤這個寶貝兒子了?”
朱漢民點了點頭,遂把隔晚在正陽門前看到和天仇與玉珠比鬥的事約略說出,接著又問:“容叔,以你看,和坤這個兒子稟性如何?”
德容未答,笑了笑,道:“你又不是沒見過,你的眼力只怕比容叔只高不低!”
朱漢民臉一紅,淡笑道:“恕侄兒直說一句,容叔你既然知道,對玉珠的跟他交往,就不該視若無睹,不聞不問!”
德容笑得有點窘,也帶著點自嘲,道:“憶卿,你知道,和坤視他這個兒子如性命,比其他的都寶貝,容叔我這個貝勒……”搖搖頭,沒說下去。
他沒往下說,朱漢民也沒讓他再說下去,當即截口說道:“容叔,你管不了別人的兒子,總能管管自己的兒子呀!”
德容面有羞愧色地點了點頭,深深地看了朱漢民一眼,這一眼,滿含著感激,隨即轉注玉珠,道:“玉珠,你聽見了麼?撇開文武兩途不談,單這閱人的眼光,你就難及憶卿萬一,以後該知道好好的學了!”
玉珠默默地點了點頭。
朱漢民望著他淡淡地一笑道:“玉珠,你知道,咱們親如兄弟,我是為你好!”
玉珠雙眉一挑,叫道:“小卿,這是什麼話,我這麼大個人了,難道連好歹都分不清,有你這麼一個兄弟,我其他的朋友都不要了。”
朱漢民含笑說道:“謝謝你,玉珠,只要你肯學,我永遠幫助你!”
玉珠大叫一聲,叫了起來:“好傢伙,這回可是你自己說的啊!”
德容笑了,笑得很安慰,雙目微有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