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先天道
水晶窗前, 白裙少女帶著一群密密麻麻的黑影在越來越狹窄崎嶇的羊腸小道上跋涉, 顫顫巍巍, 便如踏天之塹,隨時都會跌下來。
「為何不會?」
明玉真君好奇問起, 崔望卻又閉嘴不答了。
浮生真君佛珠撚得飛快,唱了一句佛號,道:「人生而八苦,生老病死, 愛別離,怨憎悔, 求不得,放不下。放不下妄念, 捨不下執著, 便不成聖,不成佛……阿彌陀佛。」
天羅宗存大乘佛法, 九轉輪經講究的便是入世後出世,入世要至情,出世要脫俗, 否則必定為塵心所累。
無數宗門弟子頷首同意:
「確然如此,可惜, 可惜了。」
再看向水晶窗內, 神色便多有唏噓,這般天賦,卻連斬妄都做不到……實在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啊。
崔望負手站著,始終靜默不語。
水晶窗內的鄭菀卻不覺得可惜,只是這一眼見不到頭的暗影裡,無數阿耶阿娘尾隨著、又簇擁著,她腳下的道幾乎快擠沒了。
偏偏前邊的柳依還在虎視眈眈。
她厲聲喝她:
「還不殺?!」
「關你何事?」
鄭菀覺得她莫名其妙。
可柳依突然動了。
便在鄭菀萬般提防之下,她突然跨過自己那條道,來到她的小道上,掌心一道火球垂直朝前方轟去。眼看快要撞上阿耶阿娘,鄭菀驀地發出一道冰箭,冰箭悄無聲息地出現將火球衝散了。
「你幹什麼?」
「你不殺,我便替你殺。」
柳依話落,隨手向後發出一道火球,將身後的「崔望」轟成飛灰。
「你有病?」
鄭菀奇怪地看著她,「讓一讓。」
照她的理解,柳依該趁機上來給她鑽心一刀——或者一道火球,畢竟她之前幹的事兒確實不怎麼地道。
可柳依卻反過來對付她阿耶阿娘,鄭菀記得,玄蒼界管這叫「心魔」「執念」,如果心魔和執念是這般可愛的東西,她是萬萬不會想除去的。
「可笑,大人竟然、竟然會……」
柳依望著層層疊疊快要將鄭菀湮沒的「東西」,她當然認得出,那是凡人界裡高高在上的鄭首輔與首輔夫人,便這樣一團醃臢東西,鄭菀居然捨不得殺。
她明明該嗤之以鼻,心裡卻仿佛堵了一團氣,柳依抬手,連發三道火球,試圖將礙眼的醃臢東西除去。
除去了,鄭菀也就跟她一樣了。
誰知鄭菀竟然一個跨步向前,直接擋在了那三道火球前,她的元力和術法實在太微末,在第一道冰箭擋去一顆火球後,第二第三道火球無法,只能用身體去擋——
「轟,轟——」
鄭菀悶哼了一聲,捂著心口,狠狠揩去嘴角的鮮血,幸好急中生智,冰箭幻化成了冰盾,將火球攔下來了。
「不許你動我阿耶阿娘。」
「瘋子。」
柳依看瘋子一般看著她。
鄭菀已經顧不得她了,她被身後與身前的阿耶阿娘簇擁著往前,走了一段,她突然停了下來,盤膝坐於小道之上,不走了。
無數團黑影傻呆呆地站在她左右,不動也不鬧,數量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柳依咬著唇,神情複雜地看著她,轉頭看了看遠處村莊的燈火,乾脆頭也不回地走了。
水晶窗外,各派弟子們看著這出人意料的一幕,不由面面相覷。
連暗中關注此處的道君們也驚了。
此等情況,便是修道修玄史上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古有殺妻殺子殺女證道,可從未見哪位修道之人,竟然因區區一個幻象,便停了腳步、輟了歸途,停下探索之心,這……
「凡心過重,過重啊。」
井宿道君痛心疾首道,「既已逆天改命,當好生珍稀,為何如此、如此……冥頑不靈,冥頑不靈。」
天鶴道君修無情道,行無情-事,自是更不能理解。
倒是那鵝衫男修點著桌子打起了拍子:「這小修士,要修該修那紅塵十里,入我玉清門,倒也使得。」
便在此時,
「咚——」
「咚——」
「咚——」
方才還在羊腸小道上閉眼修煉的小修士突地出現在了大殿,伴隨著十二聲鐘磬長鳴,睜開了眼睛。
她眸內仿佛有琉璃光影,一閃而沒。
「這——」
天鶴道君失態一般站起,「這是先天道種?」
「當年我弟子浮生從崎門而出時,不過十聲長鳴,證『如意』道種,」一光頭大和尚持缽走入房內,「天鶴,你那小徒兒——」
「十二聲鐘磬長鳴,證『無情』道種。」
天鶴道君收回一瞬間失態,「不過這小修士,我沒看明白,是何等道種。」
「十二聲——」
井宿道君掐指捏訣,古周推背圖未推演一半,突地噴出一口鮮血,他面色慘白,揮手只道,「推不得,推不得。」
道種也分高低,修道者,在初入道門時,心性越合某一道,便會在一開始種下所謂道種,但不是所有修士都能引起鐘磬長鳴。
崔望修行無情道,為先天道,十二聲;如意道為後天道,十聲;而鄭菀此時覺醒的道種,也是十二聲鐘磬長鳴,卻無人知曉,究竟是何道。
——當然,種下道種後,能否得證道果,又是千難萬難。
「修道者千千萬,道途無盡,仙海無涯……」
有人歎了一聲,「可見,該如何修道,並無定律。」
在試煉大殿內,各門派弟子也被這鐘磬長鳴之聲給震撼了,他們還記得離微真君自險門出,十二聲鐘磬長鳴,浮生真君十聲,明玉真君八聲……
而這位他們之前甚覺遺憾的,卻是——十二聲!
在無數人探究的目光中,鄭菀站了起來,她還迷糊著,明明剛剛都快被推搡著擠扁了,她坐下來,也是為了下盤穩些,免得倒下造成踩踏事件,誰知歸元經還沒練上一周天,人就出來了。
再看大殿內,出來的小修士也出來不少,正紛紛看著她。
鄭菀回過神來時,被浮生真君那張大臉嚇了一跳:
「真君?」
「奇怪、真奇怪……」浮生真君繞著她走了一圈,「莫不是這鐘磬壞了?」
「你方才有沒有什麼特殊感受?」
鄭菀迷迷糊糊搖頭:「沒有,就是……有點冷,太黑了。」
「……會不會是因為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舉措,讓這試煉大殿覺得新奇,給了她一個鼓勵?」
這試煉大殿自玄蒼界出現,便出現了,每一座主城都有一座這樣的大殿,聽聞有器靈操控。
「約莫是?」
明玉真君點頭,「凡性如此之重,實在……」
她的未盡之語人人明白,實在不像是一個修道之人。
鄭菀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不過卻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頓時高興了,在心內呼喚燼婆婆,燼婆婆許久才出來,語聲奇異:
「……你這丫頭,倒是有點兒特別。」
至於特別在哪兒,她說不出。
只是這人身上有股神氣,與修道之人都不大相同。
崔望靜靜地望著她,突然抬頭向上看去,便見大殿正中,憑空出現十二道身影,七門三宗二齋的長派全部來了。
道袍、袈裟,以及書生袍混雜在一起,當真是……
極之熱鬧。
「那位讓十二聲鐘磬長鳴的小娃娃在哪兒?」
鄭菀被人推了出來,她指了指自己:
「我?」
「就你。」
「哦。」她點頭,很快接受了這一事實,「我。」
「選一個吧,雖說是不知道什麼的先天道種,可依然有擇門的權利。」
殿堂內一片譁然,有小修士提出反對:
「這不公平!」
「不公平?」一白鬍子長派吹鬍子瞪眼道,「若你能讓十二聲鐘磬長鳴,得種先天道種,我也能讓你隨便挑!」
「可以入內門麼?」
鄭菀只記得,內門弟子,門派會幫忙安頓親眷。
「那是自然,諸派諸峰隨你挑。」
井宿道君落到大殿之上,微微彎腰,和藹可親道,「不過,小修士是通明之人,雖說是先天道種,可這道種並未有過先例,來我北冕門學推演術最合適不過,可探前人未探之路。」
「呸!」
丹心門長派啐了他一口,「來我丹心門,不論哪一境,你都能將丹藥將豆子磕。」
「莫聽他的,丹心門要煉丹,每日整得跟燒火丫頭似的,還不如來我天樽!」
「漂漂亮亮的小丫頭,自然是適合我玉清門了。」方才便對其頗有好感的鵝黃男修低下身來,「本君為玉清門紫岫道君,你可願入我門下?」
除了歸墟門,連佛宗都開始攬人,畢竟,那可是先天道種,雖說最後能得證果道的萬中無一,可也是先天道種。
「我去玉清門。」
鄭菀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紫岫道君,「願入道君門下。」
她感覺,她來玄蒼界後,運氣變好了。
柳依跨出「坦」門,進入大殿時,恰見此幕,怔然半晌,忽而想起第一次見鄭菀時的模樣,她高高乘於車架之上,姨娘與她在街邊站著,語帶豔羨:
「這首輔府家的小娘子,當真貴極。」
所以,她在見了那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小少年之後,才會不迭去救——大約是想,總有一樣,自己要強過對方的。
可輪-盤上幾字在腦中卻怎麼也去不掉:「水元根,中品,建議入天樽,玉清,丹心」。
她默默走入人群裡,大殿之上的人,誰也沒看她,畢竟,如她這般資質,玄蒼界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