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土撥鼠
「慢走,慢走啊。」
代掌櫃站在臺階上, 看者遠去的兩人, 笑得臉上都出了褶子。
鄭菀懶懶擺了擺手, 跟著崔望走到街頭,才問:
「離微道君,你打算跟我跟到幾時?」
崔望瞥了她一眼,答非所問:
「你心情不好。」
他用的是篤定的語氣。
鄭菀心情當然不好。
換作誰,心情都好不了。
其實認真論起來, 她與白掌櫃交情寥寥, 可看著這麼個孤寡老人冷冷清清地窩在屋中等死,她心裡便痛快不起來。
女兒橫死, 戀人反目, 白掌櫃這一輩子, 活得糾結又愁苦,從沒快活過。
「我是心情不好,莫非道君還想逗我開心?」
鄭菀懶洋洋地回。
「去天-衣閣。」在鄭菀奇異的眼神裡,崔望露於黑髮外的一截耳朵尖悄悄染上了薄緋,他補充了句,「或者丹合鋪, 七寶閣, 都可。」
「……」
鄭菀眯起眼:「沒錢。」
「我有。」
崔望回得有些快。
鄭菀抬頭看著對方, 陽光熠熠, 落到這人的眸裡, 蕩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人的記憶很奇怪, 想要時偏偏什麼都憶不起,不想要時,卻總不合時宜地浮上來。
算起來,兩人關係最融洽之時,是在凡間。
他那時對情蠱尚一無所知,待她還算真心。
她偶爾性子來時,似真似假地發一通脾氣,要他陪她逛街,這般冷淡的一位郎君,竟也肯陪她從西市的街頭逛到街尾,無所事事地消磨去半日時光——
而不管她鄭菀是真生氣還是假折騰,只要逛一回街,立時百病全消。
因此,崔望從來都將陪她逛街,等同於哄她開心。
此時他提出逛天-衣閣、七寶閣、丹心鋪亦是此理。
可鄭菀不想要——
哪怕這是個將來天上地下最有前途的冤大頭。
她今日要教他另一個道理。
一位女子若肯讓這人陪著逛街,毫不虧心地買這買那,說明她在給他機會。可若她不肯——這人連充當冤大頭的機會都不會有。
「不逛,回罷。」
鄭菀斬釘截鐵地轉身往城外去。
徒留崔望愣在原地,忍不住道了一句:
「老祖宗,不管用。」
老祖宗像條閒魚一樣躺平,他習慣地任卷來的狂濤打濕完左邊的身體,又將右邊的身體湊上去,讓它濕成跟左邊一樣的均勻又徹底,才懶洋洋道:
「小望望啊,老祖宗上次不是警告過你,做男人呢,不要太誠實,那樣會莫得女朋友的!你怎麼做的?呵呵,沒救,完球!」
「我寧從直中取。」
老祖宗又連連冷笑:
「是,你是24K純金打造鋼鐵純直男!可你取到了什麼?都把小姐姐弄得哀莫大於心死了都。」
「她……傷心了?」
老祖宗翻了個白眼:
「廢話。」
「舉個例子,你看中了一把劍,那劍又厲害又威武,你很喜歡,可等你想要拔劍時,那劍卻告訴你,『我挺欣賞你的,也願意跟你在一塊,可是吧,你實在長得太醜,我又有點不情願。』你高不高興,傷不傷心?」
「若是事實,我接受。」
「……」
算了,說不通。
老祖宗翻了個身繼續玩浪打浪遊戲,轉頭見崔望又重整旗鼓,慢吞吞跟人身後,忍不住歎了口大氣。
只是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看了會心裡又酸唧唧捨不得了,一股腦地傾囊相授:
「崽啊,老祖宗我傳授你幾招,你自己體會下。」
崔望認真聽。
「如果小姐姐問你,她今天好看還是昨天好看,即使她臉抹得跟猴屁股一樣,你也要告訴她『今天比昨天更好看』。如果小姐姐問你情不情願喜歡她,即使你心裡嫌她聒噪又煩人,也得笑著說,『愛她,是你這一生做過最美好的事兒。』聽明白了嗎?」
「現在,去告訴她,你沒有不情願,之前是口誤。」
崔望不動,在老祖宗快炸毛時,突然道:
「她不會信的。」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她不會信?」
「她在問時,心中便有了定論。」
「那、那可怎麼辦?」
崔望下意識往前看了一眼,天羽流光衣嫋嫋颯颯,裹著鄭菀窈窕纖細的身子,腰細得似乎一折就斷——這般纖柔的表像,卻藏了再無情再堅硬不過的心。
他沒再說話。
歸墟門距離風嫵城要比玉清門還近些,鄭菀如今是知微境修士,出城踏雲直飛,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到了歸墟門正門。
她與崔望幾乎是一前一後落的地。
守門修士還是昨天那一批,領隊的無妄境劍修見過她,笑著迎上來,對上兩張天人似的……臉、臉?
他眨了眨眼,兩人還在。
無妄境劍修傻眼了。
但見這二人都著一身飄飄欲仙的白衣,墨發披垂,只一人笑著,一人冷著,笑的那人清豔絕俗,冷的那人雋秀逸然,兩人站一塊,簡直耀得歸墟門這古拙的牌匾都在熠熠生輝。
無妄境劍修一下子站得筆直,畢恭畢敬地行了個拱手禮:
「拜見道君。」
崔望「唔」了一聲。
無妄境劍修顯然已經習慣自家道君的冷淡,他緩了緩神,再定睛一看,又愣了:
「盡、盡歡真君?」
短短一日,這玉清門女修竟然從玉成境突破到了知微境。
誰人不知知微境是個大坎,這人突破起來竟然跟吃飯喝水一樣輕易,不愧為先天道種。
饒是這領隊已經晉升至無妄境,也忍不住為當年在大圓滿蹉跎近十幾年才突破到知微的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若他沒記錯,這位盡歡真君入門不過三年多,入門時修為才……入元境。
不看其年齡,這晉升速度古往今來,也能放到前三了。
鄭菀笑眯眯地打了聲招呼,出示了昨日師尊給的邀請函,待人驗過,便輕車熟路地往昨日的拙蒲堂而去。
崔望也跟著往裡行去。
這二人剛走,守門修士便一陣譁然。
「道君方才是不是、是不是對那位真君笑了?」
「哪裡啊,沒笑,就是吧,說不出來,」昨日還在呵斥他們無聊的女劍修酡紅著臉,囈語般的道,「那眼神,看得人心裡發癢,像有小蟲子在爬。」
「若道君哪一日也能這般看我便好了。」
無妄境劍修咳了一聲:
「師妹,你不妨重新投胎,再照著那位真君模樣長,說不定還行。」
「師兄!」
女弟子惱羞成怒。
修士們一陣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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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望並未去拙蒲堂,而是中途准道去了玄清峰。
玄清峰常年光禿禿的,整個山頭都被劍氣浸染,寸草不生。
崔望一步便踏回了洞府,進去前,他在門口站了會。
寸草不生的玄清峰,唯獨他門前,種了一株千葉海棠,小聚元陣的滋養下,千葉海棠此時已是滿樹繁花。
紅的,白的,粉的,風過處,樹枝招展,落英繽紛。
侍樹小童見他,便吭哧吭哧過來,頂著滿腦門的汗對他行禮:
「拜見道君。」
「可是生了蚜蟲?」
崔望道。
「道君如何知曉?」
小童訝然,轉而想到離微道君傳說中的無所不能,又覺得知道區區一個蚜蟲不足為奇,點頭道,「是生了些蚜蟲,只可惜晚輩使起銳金訣來,還有些吃力。」
話還未完,卻見眼前道君指尖對空一點。
當即旋出千千萬萬把銳氣小劍,劍芒吞吐著往樹而去,小劍繞千葉海棠轉了一圈,被道君指尖一點,又迅疾消散在了空氣中。
直把小童看得一愣一愣的,待回過神,發覺眼前已經沒了道君身影。
他撓撓頭,也不管了,顛不顛地拋過去,繞著千葉海棠轉了一圈,發覺之前他半天才弄掉一條的蚜蟲居然全部消失了。
小童不由想起近來在玄清峰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則傳聞:
「道君甚愛他府門前那株千葉海棠,你可莫要養死了。那海棠剛植來時,除蟲施肥,可都是道君親力親為的。」
小童突然覺得,依照道君的上心程度,這傳聞也未必不可信。
只是……
他轉頭看了看,這千葉海棠雖然花型優美,顏色多彩,可依然是棵凡樹啊,不過聽聞凡間還有種叫海棠的,顏色要單調一些,不似千葉海棠,色彩富麗。
崔望這時已經進了洞府。
他又站到了正廳那張長案前。
案下的毯子換了一條,雪青色瓷花紋理,靜靜地臥在這青石板上。
崔望站了站,這回,他未站多久,便將長案拂開了。
毛乎乎的長毯,像雪玉兔的毛皮,崔望俯身掀開長毯,又將底下嚴絲合縫的一塊青石板揭了開來。
土腥氣撲鼻而來。
鴻羽流光劍繞土一周,不一會,竟挖出了一人深的大洞。
崔望掀袍跳了下去,這回,他不再用鴻羽流光劍挖了,反而拿了把採藥的小玉鏟,一點點地往裡挖,過了不知多久,玉鏟子終於碰到某物,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
崔望將玉鏟子收了,指尖深入泥土,一拉一拔,便將一個檀木盒子取了出來。
盒上一枝繞枝海棠。
他望了會,在老祖宗的「你又發神經裡」,捧著盒子跳出了大洞。
崔望以除塵訣將盒上沾染到的泥土細心除去,撕開符籙,打開了盒子。
盒中的東西展了出來。
當先入目的,是一隻青花瓷海碗,碗中一隻小巧的白玉劍冠,一紅一白兩條劍穗臥在碗旁。還有一隻黑色小儲物袋。
「崽啊,你一會不會又要埋了吧?」
老祖宗被他這一出一出快搞得神經衰弱了。
崔望取出劍冠在掌心摩挲,九劍小冠,意味著……飛升,不合規制。
洞府中沒有鏡子,冷冰冰的毫無人氣,可崔望卻從儲物戒裡取出一隻鏤空雕花銅鏡,只是那樣式太過秀麗,一看便是閨中女子才會愛的。
崔望將發頂的劍冠取了下來,重新束髮,戴上這九劍小冠。
鏡中人郎姿雋逸,其上一隻羊脂小冠襯得其眉目突然多了一絲溫雅。
「不埋了。」
他道。
良久,老祖宗突然叫了起來:「你穿得跟花孔雀一樣,作甚?」
「不好看?」
老祖宗認認真真看了一遍:「……好看是好看的。」
這花花草草,多陽光。